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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叹(29)

杜镕钧这才恍然大悟,依样画葫芦地向前扑腾,霍澜沧顿时轻松不少,只是那江岸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在目,却是怎么游都不近一点。她也不知来来去去过江多少次,今日才有感悟,竟然宽阔至此。

又是一浪袭来,霍澜沧也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筋拆骨软,几次要沉下水去,她一次次拼命昂起头,右臂机械地划着,左手还牢牢拉着杜镕钧……

终于指尖碰到实体的一瞬,霍澜沧晕了过去。

杜镕钧连忙把她拖上岸,只觉得她浑身绵软,只有左手死抓着自己不放,指节早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杜镕钧怕她血脉不畅,几次想掰开她的手指,竟然都不能成功。

“好倔犟的女子。”杜镕钧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把霍澜沧抱在腿上,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霍姑娘,我们死里逃生了。”

他一遍遍柔声抚慰着,霍澜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也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杜镕钧盯着霍澜沧的面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位帮主不过是个女子,直到此刻,才觉得女儿家实在是先天的单薄,平日的嚣张之气半分不见,只有苍白的面颊,冻得发青的嘴唇,楚楚可怜的神态。

一股极其柔和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是感激,也是同情,道不白也说不清。杜镕钧霍然一凛——诺颜,对那个火鹰,怕也是这样的情绪吧?

一想到诺颜,他的心,立刻乱成一团。

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下去,此处虽然安静,难保不会转出一队官兵来,杜镕钧连忙抱了霍澜沧,只向那偏僻的地方乱跑,直到天黑,才找了一户破陋人家借宿了下来。

那破屋里独宿着个老婆子,一见有生人来,便骨朵着嘴,自顾自吃了晚饭,把一间早已废弃的柴房指给了杜镕钧,口中咕哝着:“睡一觉,明天早早走罢。”

杜镕钧心里恼怒,也无法可施,他和霍澜沧身上早就空空如也,莫说吃饭借住,连口热水也没的喝。

“人年纪大了,怎么反而这么古怪。”杜镕钧随口说着,看了霍澜沧一眼,却是惊呆——她满脸通红,竟是病倒了。

杜镕钧慌慌张张伸手去摸她额头,早已烧得滚烫一片。要知道霍澜沧在江水里冻了半天,拉上来之后寒气已经攻心,偏偏杜镕钧又守着礼防,不便为她更衣,这湿衣入夜,更是冰冷,那还有不病倒的道理?

杜镕钧急得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太婆看来也是不会帮他的了,即使帮他,看起来家里也不像有药的样子。

这一路过来,凡事都有京冥霍澜沧二人做主,他极少有自己面对问题的机会,这一遇事,不禁有些懵了。

“罢了!”杜镕钧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他钻来之时留心了一下,十里开外就有一小小市集,老婆子住的屋子在一村落旁边,要去那市集,非穿过村子不可。

杜镕钧刚进村口,便有一只狗大叫起来——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行走的,这一只狗一叫,合村的无数狗此起彼伏地叫个不休。杜镕钧心里着慌,眼看已经有几家探头出来看,连忙拔腿就跑,那村里人倒不离他,图个安稳觉睡,数十只狗却得了新鲜,跟在他后面就猛追。

杜镕钧怒火中烧,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边捡大石头砸去,一边飞跑,好不容易出了村子老远,群狗才停了追击,回家去了。

本想趁夜往返,速去速回,这下却闹得天下大乱,杜镕钧只是郁郁,觉得诸事不顺,不顺之极矣!

只是不管怎么样,霍澜沧沉疴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

当看见小镇的第一座大院时,杜镕钧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厅堂里觥筹交错,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想是主人好兴致,深夜还在大宴宾客。杜镕钧虽然第一次作贼,但仗着一身功夫,倒也丝毫不慌,略一思忖,便向偏房掠去。他心下盘算,如此深夜,便有妻妾也自然睡了,只要翻检个数十两银子,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一念及此,他手脚极轻,随手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的人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推开门的一瞬就扑了上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颤声道:“你终于来了……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现了……”

只是杜镕钧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随手一掌挥出,将那女子远远甩了出去,哐呛一声,不知什么被撞落在地,撕裂了黑夜的宁静。

“三夫人……”门外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响起。

黑暗中那女子和杜镕钧对视了一眼,竟然是同样的慌乱,那女子急急回道:“不妨事……你睡罢。”外面的小丫头乐得不管,转眼就没了声响。

杜镕钧这才细细打量那个女子,青帕包头,手中提着个大大的包裹,再加上适才那甜的发腻的拥抱,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杜镕钧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碰得痛么?”

那女人缓缓摇头,虽然看不清眼神,依然显得极其失望痛苦,缓缓道:“是不是他让你告诉我,今日之约,他……不能到了?”

杜镕钧苦笑摇头:“不敢有瞒夫人,在下深夜造访……是,那个是……是要偷点银子。”

那女人忍不住嘿的笑了一声,只怕也没见过杜镕钧这等实诚君子,拍了拍包裹:“好!我不问你了,你……你带我出去,我分你一半银子。”

杜镕钧本想拒绝,但是刚才的感觉竟然象烙进骨头一样,那女人的手臂柔若无骨,但是拥抱起来却好像一个沙漠上长途跋涉的旅客,一头栽进清泉一样,那样的饥渴和信赖,让人无从拒绝。

“好吧……要走快走。”杜镕钧咬牙答应,推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青衫儒士负手而立,满脸的惊诧、鄙夷和不屑。

“世懋……世懋兄?”杜镕钧惊道,“难道……这里是你的府邸?”他又想解释,又解释不清,不过既然王世懋一直站在门口,想必也听见了适才的对话,他连忙又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你以为王某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么?”话中带刺,王世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那个女子:“刘夫人,你就是要和这个小子私奔?既然你已经要走了,大哥说一纸休书,名正言顺地了无牵挂,你又为什么不答应?”

那个“刘夫人”喊的那女人心里一冷,自从嫁入王家,这位叔叔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礼数不下于正室,何曾如此疾言利语过?

一边地杜镕钧却是大急,王世懋冒着生死之险带他进牢探视父母,对他有大恩,杜镕钧二十年来从未被人鄙视过,何况是这位大恩人,敬佩有加的翰林奇士?更有甚者,听他的口风,这女子竟然是当今文坛泰斗王世贞的如夫人,这、这勾引拐带的名声,他如何担当的起,口不择言急道:“世懋兄……不是我,我是路过!”

“呵呵!”王世懋一声冷笑,目光中似乎有两把钢刀,直刺杜镕钧内心:“没想到你不仅行为不检,有辱门庭,还敢做不敢当……路过?眼下已经三更,你路过到我嫂子房里?”

那女子见杜镕钧有开脱自家之意,也是大急,一把拉住他胳膊,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杜镕钧额头顿时冒汗,王世懋眼里的不屑却是更深……

“我没有答应她那个……我只是答应带她出去……”杜镕钧已经绝望,索性长叹一口气:“罢了,我解释不清,世懋兄,杜某今日却有急事,你放我出去。”

“你若是被奸臣所害,我自然拼了性命也要放你。”王世懋一字字道:“你要是想行此淫奔之事,恕王某不能装聋作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二公子,你做什么呢?怎地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