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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妖怪一样自由(70)

这种拐着弯的道歉是杨问的极限了,对于林舜来说,能不发飙也大概是他个人修养的极限了。两人谁也做不到先示好,韩冒只有打圆场:“行了,咱们先出去,回梦城再说。”

杨问提醒他:“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梦城……可能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样子了。”

梦城确实看上去没有一点变化,还是永远盖不完的的楼,永远修不完的路,唯一有点意外的是天气变得很糟糕,阴冷潮湿,整个城市飘着一层濛濛的冻雨,雨水里夹杂着散冰碎雪,路面上湿宁宁的一层白霜,四个少年一走出来,鞋子立刻湿透了。

丁尧尧还穿着“离家出走”时候的睡裙,杨问只套了一件长袖衬衫,唯一穿得应景点的就是林舜,可他的一袭装扮在梦之都倒是雍容华贵,来了梦城就有点可笑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绣着日月星辰的长袍。

王储的华服是没有御寒功能的,因为没有王储需要。

林舜哆嗦了一下:“好冷。”

今天的气温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北风嗷嗷地灌进脖子里,迅速带走了浑身的温暖,林舜打了个喷嚏,“天哪,怎么会这么冷?你们感觉到了没有?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又打了个喷嚏,然后掩着鼻子的手放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心里黏连的一点清鼻涕——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意,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林舜冷得发抖:“怎么回事?”

“妖王死了,五行混乱,世界混沌……林舜,你想不到吗?这个世界和妖怪大陆的联系断了,源头上建了一座大坝,下游怎么会有水?在我们重新打开服务器之前,梦城都只能是一座彻底的人类世界。”杨问尽量轻柔地解释:“没有纯血妖和混血妖的分别了……不仅仅是我,你们都要学着做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林舜头发木,血液快要不流了,他抱着肩膀穿着可笑的衣服站在大街旁,天气太坏,每一个经过的都是缩着脖子,竭力蜷缩在伞下,偶尔对这四个衣着过分“清凉”的少男少女投来奇怪的一瞥。人群忽然间和他失去了联系——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者,可现在,现在他有点惊恐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

“我去拦车,我们穿得都太少了,会冻病的。对了……谁身上带钱了?”杨问维持风度,脱下衬衫递给丁尧尧。

丁尧尧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个装钱的地方,韩冒掏遍了裤兜摸出一张五块钱,至于林舜,他一个王子总不至于随身带着钱包。

“攻略还真是有道理。”杨问抽走那五块钱:“我去打个电话。”

“杨问!”林舜知道他要从哪儿弄车,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搭宁也雄手下的便车,尤其是这副可笑的样子。

杨问讶然,然后明白过来:“我打电话给方芳,让她到楼下接我们——我的钱包在她那里。”

“你的钱包为什么在她那里!”林舜和丁尧尧异口同声地问,都带着点酸溜溜的意思。

什么叫做天堂?在凄风冷雨的冬天黄昏,穿着透湿的单薄的衣服苦等四十分钟后,钻进一辆开着暖气的出租车,这个大概就是天堂。忽冷忽热的,丁尧尧和韩冒也开始喷嚏连天,出租车师傅不住口地骂他们疯了,这个天穿成这样出门。

“照直开,前面路口右拐。”杨问声音似乎是飘在车里的,他有种灵魂出窍的眩晕感,但偏偏大脑极度清醒:“林舜你拿了钱先回家,明天到韩冒那儿找我,尧尧你也先跟我们回去。师傅,麻烦停在前面,就是有两个人站的那儿。”

杨问摇下车窗,冷风又一次夹着雨滴冲了进来——十米开外,一个胖男人正把脚搁在消防栓上系鞋带,方芳在帮他打着伞。父女俩同时被刹车声惊动,转头,正和杨问面对面。

他们都在以近乎贪婪的目光端详对方的面容。

——这是我的父亲。我曾经谋面而未曾熟识的父亲,他有多大年纪?四十或者更多?我看不出来,我唯一能看见的是他的衰老,年轻时代积攒的过多能量和过多脂肪停留不去,每一条深凹的褶皱如同岁月的年轮,记载着他的历史——可他的历史里是否有我的存在呢?我没有被抚养过,没有被宠爱过,也没有被责骂过,我灵魂成长的每一个重大时刻你总是缺席的,我们彼此之间除了血缘毫无关系。我成年了父亲,我将若无其事地成长,就像你将若无其事地生活一样。

——这是我的儿子。眉毛和眼睛长得像我,鼻子和嘴长得象他妈妈。多帅,看,一车三个男孩,一眼就能挑出我儿子来。

——站住!不要再靠近,不要再对我笑,你笑得那么虚伪,比哭还难看。

——怎么不下车呢?你的脸色真难看,白得发青。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钱包。”杨问向方芳伸手。

“杨问,爸爸想见见你……上楼喝杯热茶换件衣服吧?”

“钱包!”杨问的手腕重重在车门外一砸。

“我没带,想要就跟我上去拿。”方芳左手藏在身后,孩子一样耍无赖。

雨天的车太难打,转眼间已经有两拨人跑过来等在一边,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以示催促。鸣笛声,车外乘客的催促声,方芳的笑脸父亲的笑脸,空调的热气窗外的冷雨……杨问拉开车门,一个箭步跳出去,他体力太差走得太快,膝盖一软摔倒在泥水里。

韩冒也要下车,方芳连忙塞了几张百元纸币在他手里,挤挤眼睛:“你们先走,家务事你们别管。”

“谁说是家务事?谁跟你们一家人?”杨问甩开杨千里的手,想要回头钻进车里,韩冒这个吃里爬外的已经催着师傅开车。出租车扬长而去,甩了杨问的一身泥水。

杨问呆呆地站了几秒钟,没车就没车,他愤然向前走。

杨千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儿?”

杨问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退学!打架!你已经是个混混了,我再不管你你得成什么?”杨千里手直抖,杨问装作听不见,方芳这个叛徒真会告密。

“那也是拜你所赐。”杨问的拿手好戏就是冷嘲热讽:“有爹生没娘养的,能长这么大就不错了。”

“混账,说得是人话吗?你是我儿子一天,我就要管你。“杨千里一个耳光挥了出去,清清脆脆,火辣辣生疼。

长了这么大了,死里逃生了多少次,这还是第一次挨耳光,杨问捂着脸,觉得自己居然有点贱——巴掌这个东西,素来是粗暴父母的特权。

可他总不会说哇哦感觉真不错,他皱皱眉,拉着脸:“现在履行当爹的义务了?晚了。您有这个精气神管管您那位儿子——我警告你,别过来!”

“我不信你还敢还手了!”杨千里教育孩子的做法向来简单粗暴,跟着第二巴掌挥了出去。

杨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压得粗粗的:“我不知道你是我爹的时候也没还手,你不知道我是你儿子的时候……也没少教训我啊,房东叔叔。”

杨千里的手软了,那也才不过是半年前,那时候这孩子的嗓音还带着雌音,他此后无数个夜晚曾经梦回那一刻——杨问坐在出租屋里塌了大半的小床上,脸色因为痛苦而惨白,但眼睛里放着憧憬和希望的光。他低声下气地乞求着,带着一个孩子对成年人全部的信赖,然后……成人世界教训了杨问,而命运教训了杨千里。

“房东叔叔,我可是什么都没说过,我做了什么坏事,全天下都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女儿就在你背后,你说给她听?说啊,你敢吗?”

方芳走过来:“杨问,你别这样,爸爸已经把那件事告诉我们了。他本来都不敢见你,是我妈非让他来的。我妈本来也不想见你,可她说你们到死都是父子,一根刺扎在肉里,不拔不成,会发炎的。杨问,我爸……呃,也是你爸,他是做错了,可他也是太想我能考音乐学院。他是个好人,做错了这么一次,正好被你撞上了,你原谅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