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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1)+番外

作者: 盐盐yany 阅读记录

《少年行》作者:盐盐yany

文案:

少年们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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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山,柳铺镇,镇子上的人们世代以采药为生。一日打东边来了个少年,落户于镇子边缘的破土地庙,身娇体弱没别的本事,就会三天两头从外头捡孩子养孩子。

上卷种田,下卷谋权

少年眼里有光,说要送我一颗星星。

意气风发小将军攻×牙尖嘴利守财奴受

本文架空历史,求不考就

第一人称,主受

年下,差2岁

作品标签:原创 - 古代 - 综合 - 架空 - 年下 - HE - 完结

上卷 少年不识愁滋味

第1章 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长得真是俏……”

“不对不对,”一旁的小丫头打断我,“庙里的是个老和尚。”

“你怎么还不睡?”我睁了睁眼,看看精神头尚还强盛的小家伙们,无奈又闭上,从头道来:“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从前有座山,名曰牛角山,山脚下有个镇子叫做柳铺镇,而镇子边缘有座土地庙,由于年久失修失了香火,庙里的土地像只剩了个座儿,留下一个四处漏风撒气的空壳子,我勉强收拾出来算是个落脚安身的地方。

我叫柳存书,认识的都喊我一声玉哥儿,无父无母,吃着镇子上的百家饭长大,这座破庙就算是我的家了。

有饭吃,有地方住,眼瞅着小日子过得也还凑合。只可惜,百家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随着年岁愈长,肯赏我口饭吃的人家愈少。我这人吧,脸皮又稍微薄点,始终拉不下面子去讨饭,虽然镇头孙寡妇看我长得好看,经常塞我半个馒头,可这半个馒头毕竟不是每天都有。而且后来孙寡妇跟我眉来眼去几次发现我是个棒槌之后就不怎么搭理我了,转头把这半个馒头给了镇上新来的乞丐,一来二去,这乞丐三天两头就往孙寡妇家里跑。

头几天那乞丐还跟我炫耀,像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但好景不长,过了些时日再见那个乞丐,只见人脸色发青,脚步虚浮,就跟那被妖精榨干了精气的人似的,倒是孙寡妇生的越发水灵别致了。

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乞丐,孙寡妇递过来的馒头也再也没敢接过。

经此一役我也悟到了几分道理,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想吃上饭,只能自己干,无奈我小小年纪就得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学了门新手艺,跟着大人们上山采药。

牛角山因为形似牛角而得名,越往上山路越陡,最险的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爬的上去。哪怕是在炎炎烈日,山顶之上也是覆着皑皑白雪。极端的气候孕育了牛角山上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越往险处越有珍贵的药材。我仗着骨架瘦小身子灵活,别人不敢走的路我敢走,别人不敢去的地方我敢去,倒是时常能找到一些奇花异草。

得益于牛角山的带动,整个柳铺镇做的都是药材生意,山上下来的草药转手就有人收走,钱货两讫,倒也能勉强糊口。

前提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

只可惜,除了采药以外我还有另外一项绝活——捡孩子。

身边躺着的这三个,都是我捡回来的。

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八岁,尚还是一个襁褓婴儿的时候就被我捡了回来,只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花红柳绿万物始新,我灵机一动,遂给他起了一个应情应景的好名字——大狗子。

后来就又有了二狗子。

二狗子比大狗子还小一岁,是装在筐里顺着河水一路漂过来的,我当时正在河边洗大狗子的尿布,那个筐漂啊漂的就到了我手边。

好吧,我承认我当时是看上那个筐了。

一伸手成千古恨,至今每每想起来都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手。

可能是上天垂怜我,势要让我儿女双全,过了没多久又给我送来了小莺儿。

没错,是小莺儿,不是三狗子。

小莺儿之所以叫小莺儿,除了她是个女孩儿之外,主要是还因为她哭的太难听了。

这小丫头刚来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丫头片子偏偏长了一副公鸭嗓,一张嘴就堪比驴叫。她一哭大狗子二狗子就跟着哭,一到夜里我这庙里就开始鬼哭狼嚎,好些不明情况的外乡人都以为我这里闹鬼,有个云游的假道士还上门想骗我银子。

我倚着我那摇摇欲坠的破门框笑的一脸真诚,“我把鬼给你捉出来,你给我三两银子好不好?”

假道士被我气的牛鼻子都翻到了天上,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走了,临走还不忘了诅咒我,“早晚有一天,你会被那些妖孽祸害死!”

将来会不会被祸害死我不知道,但眼下被吵死了却是真的,为了图个耳根清净,我给她起名叫小莺儿,意图时时提醒她,她是只小黄莺,不是鸭子,更不是癞蛤蟆——这小丫头刚来时还长了一头癞痢,夹杂在几根稀疏的胎发之间,我都险些以为这孩子以后怕是要秃了。没成想那几根胎毛不负众望,越长越浓密,如今已经能扎起两条羊角辫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名字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深受其毒已经习惯了,至少如今小莺儿一张嘴我不至于如临大敌了,甚至三天两头听不见了,还有点想。

总之,这三个孩子使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直接断了我的发家致富之路,导致我纵有一颗勤劳脱贫的心,如今却依旧一贫如洗,只能寄居在破庙里聊以为生。

夜已经深了,我偏头瞅了瞅三个已经睡熟了的小崽子,轻轻叹了口气。养孩子是个苦差事,只是如今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也不能就此便宜了别人。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就当是放长线钓大鱼了,等着再养肥一些,就挑到镇东头的集市上按斤卖了。

镇子东头有个集市,名字起的也随意,就叫柳铺集,逢十逢五都会开集,交易多以牛角山上下来的药材为主,也会交易一些日常必需品。月中还会有次大集,几家在京城有名气的药材铺都会过来,好多关外的货商也会来。因此家家户户采到什么稀罕的品种多会留一留,等着在大集上坐地起价卖个好价钱。

明日就是大集,我前阵子刚从一棵老树底下挖到一株老地精,密密麻麻一串芦头,估计得有个二三十年不止,参须细长又完整,当初我可是趴在地上一天一夜才把它挖出来,行情好的话卖个几钱银子应该不成问题。买米买面,给门口那两亩薄田买白菜种子和茄子苗,如果有余下的钱还能再截两尺布——如今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窜的快,去年刚做的衣裳今年就露着脚脖子了。

我一边细数着明日要买的东西,脑海中却慢慢混沌起来,伴着三个小家伙绵长的呼吸声,也睡着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因为大集上要提前抢位子。最好的位置当然是集头上,大人物来了一眼就能看见你的东西,好些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压根不往里头去,只在集头上转一圈就能买齐了。这些人出口阔绰,对药材好坏也知之不详,无非就是拿钱办事,早买完了早交差。

再次一些中间位置也行,那些药铺来的人考究的很,大都要货比三家,挑挑拣拣斤斤计较,跟他们讨价还价还得多磨几层嘴皮子。但这些人识货,真是好东西他们也下的去本儿,相比卖给那些采买的,其实我更乐意把东西买给这些人,毕竟都是下功夫费劲采来的,谁不愿意碰上个识货的。

但哪怕是药铺的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再往里他们也不屑得去了。在集尾,多以一两个人守着几两当归黄芪,撞大运似的等着有人在前头没收足量再从这里补一点。样式不好,成色也不好,也就是那些实在没钱却又病入膏肓的愿意来这里转悠。

在集上位置划分也有讲究,人分三六九等,药材也分上中下品,上品药补气养命,中品药补虚治病,下品药功专祛病,因此木本的看不起草本的,补气的看不起解热的,挖参的看不起采芝的,因为互相看不顺眼打起来的事时而有之,只能各自报团,免得受了欺负。

我倒是不操心这个,镇上养蜂的老头时常关照我,我人小身子薄,每次去了他都腾块地方给我。说来也稀奇,这老头脾气不算好,自己一个人住在山脚下,守着几口蜂箱,身边又总有那么几只蜂子嗡嗡嗡的转悠,旁人避之不及他也懒得搭理,却唯独对我多了几分热情,每次都给我留地方不说,临了还会送我几块蜂巢嚼着玩。我对甜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每次都是便宜了小莺儿,吃的满嘴流蜜被蜂子追着跑了几回不说,还粘下来过两颗牙。

虽是不操心位置的事了,却还是得赶个大早,虽说运气这事赶巧不赶早,但早点过去总归没坏处,说不定就能碰上什么贵人,肯花大价钱买我这根老地精呢。

刚要出门,就听见三个小家伙又吵起来了,大狗子和二狗子一脚踹开那两扇苟延残喘的破门,气势汹汹地冲我一挺胸,“我们要改名字!”

我心里顿然,又是老黄历了。

为了名字的事,两只狗子没少跟我理论,凭什么小莺儿的名字这么好听,他们却要叫大狗子和二狗子?

看看,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攀比,知道了什么是好听,什么是不好听了。

小孩子的攀比心不能放任,处理不善就会影响以后的成长,我只能暂且放下手里的东西耐心给他们解释,“你们看,小莺儿也好,大狗子二狗子也好,本质上都是动物,你不能因为小莺儿叫声好听就否定了狗子的可爱,狗子还是咱们的好朋友呢,你们不就最喜欢张婶家的大黄了吗?”

两个小朋友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思考片刻,我刚要庆幸自己是不是糊弄过去了,却见两个小家伙两眼一眯,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走。

我急忙跟上去:“你们要去哪儿啊?”

大狗子眼里一抹凶光闪过:“杀了大黄吃肉!”

最后为了保下大黄,我只能暂且答应等回来就给他们改名字,这才得以脱身出来,赶到集上时一上午已经过半,好些铺面清空了存货,已经收拾摊子走人了。

找到卖蜂蜜的老头,隔壁摊子刚好空了,我挨着坐下来,也省的老头再给我倒腾地方了。

那老头猛吸了一口自己晒的老烟叶,吞云吐雾地露出一口老黄牙,“今天来的这么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一边支开摊子一边回话,先是摆上几样常见的甘草麻黄,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青苔茅子,小心翼翼地把我那株老地精请了出来。

“呦,挖着宝贝了?”老头嘿嘿一笑,拿着烟杆子往这边点了点,“牛角山都快被挖秃了,还能给你找着这么好的货色?”

“牛角山挖秃了那就去别人没挖过的地方找,”我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怎么样,给我掌掌眼,能卖几个钱?”

老头咂咂嘴,“碰上识货的,能卖个五钱不少了,不识货的,能卖一两。”

我不禁笑了,“你说岔了吧,不识货的怎么反而给的越多?”

老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端着他那烟杆子嘬起来,“你且等着吧。”

过了没一会儿果然就来了个粗布麻衫的人,看打扮像个药铺的伙计,蹲下来拿着我那棵老地精看了又看,最后开口,“三钱银子,我买了。”

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我晒干的南瓜子,一边吐皮一边回道:“不卖。”

“嘿,不识抬举,”那个人总算从我的老地精上抬了抬眼,“我可是京城宝仁堂的,什么货色没见过,你这地精虽然年岁够了,但长得不行,都没分出手足来。我看你一个小孩可怜见儿的才给你这个价钱,换了那些老油子我可连三钱银子都给不了。”

可不就是看我小才欺负我嘛,我抬头冲他做了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慢走,不送。”

我伸手去拿我的老地精,那个人却又不肯给了。我心里暗笑,明明就是势在必得了,还死鸭子嘴硬非要从我身上刮点油水出来,于是更加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看谁耗得过谁。

谁知那个人还没动作,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你这棵山参我要了。”

声音清亮,又带着几分少年意气,我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入眼的瞬间心里应时惊叹了一声:“嚯,好俊俏的少年郎。”

第2章 五陵少年郎

来人还是一副少年人模样,踩着缂丝蟠螭纹云靴,一身出尘的墨色玉锦,腰身拿束带一裹,那叫一个笔挺,哪怕是身后跟着的小厮,领口袖口都是拿银丝线锁了边的,一看就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云泥之别。

可我注意到的却是他那双眼睛,像破晓时分天边那一颗孤星,亮的出奇。

我忽然就明白老头说的“不识货的”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我先看上的,咱们之前说好了的,”先前药铺的那人见来了抢生意的,急忙将青苔茅子包起来,生怕东西被人瞧了去,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扔到我铺面上,扭头便要走。

撞上摇钱树有钱不拿是傻子,我急忙伸手去抢,“谁跟你说好的,我还没答应卖你呢!”

还没等我凑上去,那个人却已经停了步子,一副腕子被那少年拿捏在手里。

明明看着不大的年纪,也不像用了多少力气,先前那人却就是挣不出来,龇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凉气,“你,你们这是明抢!”

我从他手里把我的青苔茅子收回来,又把铺面上的碎银子还回去,“论起强买强卖,我比您还差一大截呢。”

一回头又冲着那少年咧嘴一笑,这人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却比我还高着半个头,我只能微微抬头,“来,这位爷,您出多少银子,咱公平点,价高者得啊。”

那少年冲我挑了挑下巴,“我要先看看东西,若真是好货色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我立时将包好的青苔茅子双手奉上。

药铺的人大抵已经知道自己跟这棵老地精无缘了,只能试着恐吓我,“你可想好了,冤大头可不是天天有,你今日为了一点小利不做我们宝仁堂的生意,日后再想在这柳铺集上混,只怕是难。”

我一边盯着那个小厮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恨不能把眼睛粘上去,一边随口应付道:“京城的药铺又不是只有你们宝仁堂一家,百杏林、景安堂、仲景药庐,像我这种小本买卖,随便哪一家光顾一下都够我吃一阵子了。”

那少年突然抬眼看了看我,“知道的这么详尽,你去过京城?”

“……”我喉头一哽,一时语塞,良久才小声道:“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少年低着头应了一声,也没上心,随手打开包的严严实实的青苔茅子打量起来。

“绝对是柳铺集上最好的货色了,你瞅瞅,这芦头,这须子,在这集上你绝对找不出来第二家来,”我一边王婆卖瓜,一边又打听道:“公子是要拿来作何用啊?”

“过两日家母过寿。”

“没想到公子还是一片仁孝之心呐,那选我这棵老地精更是没错了,不管是滋补气血还是延年益寿那都是极好的,”余光偏见之前那个药铺的人总算是酸溜溜地转身要走了,我笑得越发得意,“那公子,咱们是不是就成……”

一个“交”字还没落下,只听“咚”地一声响,药铺那人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脚,一头栽倒下去,慌乱之间想要找点东西拉扯,一把抓在了我那棵老地精上。

我:“……”

那少年:“……”

药铺的人:“……”

好好的一棵老山参,他给我薅成了一根光杆萝卜!

那人跌倒在地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须子,深知大祸已成,愣了半晌才知道爬起来。

一边后退一边道:“我,我也是替东家办事的,身上也没带着闲钱,我要买这么一根东西回去东家肯定要打死我的,对不住,对不住啊!”

拔腿跑了。

我跟那个少年又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扯了个笑出来,“还给我吧。”

那个少年手里握着半截萝卜干犹豫了一下,“要不,还是我买了吧。”

“得了吧,你拿着这东西给令慈贺寿吗?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我慢慢地敛了笑,“不用你可怜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个少年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将东西给我放回铺面上。

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了我跟那棵没了毛的老萝卜干面面相觑。米和面也还能吃几天,白菜种子茄子苗没了,还可以上山挖野菜吃,天开始热了,大狗子二狗子那裤子也还能将就,过两天等再挖棵好的来,这些东西就又回来了。

可心口窝里怎么还是憋得慌。

当初趴在地上一天一夜我才把这棵老地精全须全尾地挖出来,怕它跑了,拿红绳拴着盯了一宿没敢合眼,第二天身上头发上全是冰碴子。

早知如此,断个一根两根的又有什么关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卖蜂蜜的老头端着烟杆子眯眼瞅我,“你呀,今天注定跟这笔小财无缘。”

“嗯,”我低头应道,“我就是命不好。”

老头微微一哂,倒也没再说什么。

我守着剩下的一点甘草麻黄,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近午了,今天这趟估计又要竹篮打水了。

正想着,眼前突然暗了暗,等我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走了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几分犹豫地看着我,“我想了想,那棵山参毕竟是毁在我手上,就这么走了我也怪过意不去的。你还是卖给我吧,当不成寿礼,我自己吃了还不成嘛。”

我看着那人挺俊的眉骨微微蹙在一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当这是什么嚼着玩的零嘴儿,你这把年纪,当心补过了头,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那少年想明白了我意有所指,脸色稍稍变了变,梗着脖子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这东西我要买,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我看了看主仆二人手里都是空空如也,估计是转了一圈了也没寻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寿礼,这才道:“你当真要买?”

那少年一抬下巴,勾出一道瘦削凌厉的下颌线,“自然当真!”

“敢问令慈的寿辰是什么时候?”

“后天。”

我抿着唇想了想,“你若是信得过我,明天,还是这个时辰,你还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带一件像样的寿礼来,怎么样?”

少年几分狐疑了看了看我,“比这棵老山参还好?”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十倍百倍。”

少年郎爽朗一笑,檀唇皓齿,“那就说好了,明天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五陵年少金市东,我一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集市尽头才低下头去,默默看了看自己掌心,留了一锭银子在里面。

那少年非要留下定金,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那棵老地精,可错又不在他,做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说到底就是个大傻子,冤大头。

老头一反常态,脸上没露出那副看戏的戏谑表情,反倒一脸忧虑似的,“你当牛角山是你家后院子啊,一天时间,你上哪儿拿比那棵老地精好十倍百倍的东西出来。”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老头眉头一皱,一脸褶子簇成一团,“上山采药的,哪个不是拿命换银子,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说的那东西你得拿多少命去换?”

我愣了愣,最后抬头冲人一笑,“还是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就别老操心我了。”

临走我把那几钱没卖出去的甘草拢了拢交给老头,“你呼吸短粗,气音分叉,是肺里的毛病,没事别老抽你那胡烟叶子了,多嚼点这个。”

老头子端着烟杆子跟我怄气,偏着头显然已经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把东西给他放到蜂巢旁,收拾东西自顾自走了。

回到破庙的时候刚好晌午,二狗子正张罗着做饭,大狗子和小莺儿却不见踪迹,指不定又去哪里疯去了。

就知道欺负二狗子耳根子软心肠更软。

我拿了几块干馍塞进平时上山带的褡裢里,又收拾了绳子、小手斧、铲子等几样工具,冲灶台上的二狗子喊一声,“我上山了!”

二狗子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从刚要下锅的米里又舀出一勺来。

刚要出门,正好碰上大狗子带着小莺儿从外头回来。

两个人一看见我,不约而同地偏头躲开了视线。

也难怪,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泞,活像两只小泥猴,大狗子裤子上又挒了一道口子,一直拉到大腿根上,小莺儿头上的羊角辫还被薅下来一只,一半头发耷拉着,被抓成了鸡窝。

看见两个人这幅模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腔养家糊口的热血瞬间冷了一半,抄起手边一根烧火棍就往大狗子身上招呼,“你就不能消停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活动活动筋骨身上就难受是不是?又去找谁打架了,你瞅瞅你这身衣裳,补丁我都不知道该给你往哪儿打!”

大狗子任我抽了两棍子也不告饶,抿着嘴瞪我,我拿他没辙,又一指小莺儿,“还有你,就那么两绺头发能不能上点心,当初为了给你养出这两撮毛我费了多少功夫,女孩子家家的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以后谁还敢娶你?!”

小莺儿到底没有大狗子那番魄力,抿了抿唇就开始巴巴流眼泪,当即从脸上刷下两行薄灰来。

“不是……不是我们要打的,是幺蛋他们先招惹我们,围着骂我们有娘生没娘要,扯我的辫子,还说你……说你长得像兔儿爷……”

被大狗子拽了一把之后小莺儿声音渐小,我也算听明白了个大概,小莺儿口中的“幺蛋他们”是邻村几个泼皮,仗着年纪小村里的人懒得计较,时常过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摸过柳二叔的鱼,摘过田大婶的瓜,还偷过孙寡妇的肚兜,总而言之就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嘴还特别碎,很是不招人待见。

小莺儿哭声越来越大,又隐约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我顿时脑壳疼,没好气地看着大狗子,“打输了?”

大狗子扭头不肯看我,最后还是小莺儿抽抽着回道:“他们有三个人,都比我们高大……不过也不算输,大狗子也把他们都按进泥潭里了。”

大狗子甩脸子,“我不叫大狗子!”

“知道打不过还打,皮痒了直接回来跟我说啊,”我把大狗子拎过来打拂了下身上干了的泥渍,又无奈叹了口气,“烧点水你和小莺儿都好好洗洗,再找条二狗子的裤子先穿上,回头我再给你补。”

二狗子从灶台上回过头来,“我也不叫二狗子!”

大狗子这才注意到我手里的东西,小人儿皱了皱眉,“你要进山?”

“嗯,”我点头应了一声,弯腰把家伙事儿捞起来扛在肩上。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狗子知道我平日里进山都是选在早上,白天山上视线好,容易找到好东西,运气好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运气不好在山上住个几天也是有的。

“明天就回来,”我这次给了个确定的日子,抬手拍了拍大狗子沾满了泥浆的脑袋,“你是大哥,我不在照顾好弟弟妹妹。”

第3章 云深不知处

牛角山由两座山头组成,相对而立,因状似牛角而得名。

山上四季鲜明,一入春来则冰消雪融、万物始新,到了夏天就变得郁郁苍苍、绿云起华盖,秋来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冬至大雪封山,世间万物纷扰不得。

柳铺就坐落在两座山头中间的凹地上,跟着牛角山一起日升月恒,起落有时。

牛角山是柳铺人的命根子,被柳铺人视为衣食父母,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今年这山上多生几株奇草,多孕育几只精兽。甚至每年开山之前还要请镇子上有名的方士前来作法祭奠,恳求山上神明泽蔽一方生灵。

我闲来无事也去看了几回热闹,只见那方士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一麻袋蛇、一麻袋王八说要放生,做完法事后就将麻袋里的东西一秃噜完事,那些蛇缠绕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越挣扎越紧,最后一团一团被勒死在山脚下。那些王八不熟悉这里的水性,死活不肯下水,生生靠干在岸上。

我坐在山头上纳闷,一时间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普度众生还是霍乱生灵了。这些东西原本在别的地方活的好好的,却非有人打着放生的名声将他们捕来,再用这种方式让它们客死异乡。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如何“普度众生”的了。大狗子和二狗子趁事后人都走光了,捡了几条蛇和几只王八回去,炖了一大锅“龙腾四海玄舞八方”汤,一连喝了小半个月,一打嗝都是一股土腥味,连着好一阵子都吃不下去肉了。

姑且不论这汤的滋味如何,给我省了不少银子倒是真的。

我沿着昔日采药的小路一路上去,脚下的松针经由一个冬天累积了厚厚一层,一开始临近山脚那段路还有石阶,越往上路的边界越不清晰。上牛角山来的多是些采药人,药材不都长在一个地方,路逐渐的也都分了岔,等到了半山腰几乎就已经找不到路的踪迹了。

为了避免在山里迷路,当地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路的法子,有的系红绳,有的在树上做标记,我自己独创一套法子,我喜欢给沿途看到的一些景物编故事。

两棵枝冠相倾、密不可分的树,上一辈子可能是夫妻,携手到白头,生死不离,所以这一世才再结连理。

一块线条凌厉的石头,可能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补天石,积年累月孕育了精魄,白天躲在石头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就幻化成一个白面书生,去山脚下勾搭小姑娘。

一棵被乱藤缠死的老枯树,那便是老夫配少妻,百炼钢到底是经不住绕指柔的诱惑,被一寸一寸楔进身子里,吸干了精气。

这个法子有时候好使,有时候也不好使,有的时候故事想的深了,走出去好远才回过神来,再想寻那件被自己赋予了故事的物件儿,早已经是不知所踪了。

但这些故事我都记着,每晚睡前再讲给三个小崽子听。

今天走的这条路我不用刻意想故事,只因为我对这条路上景色早已了然于心。坡度极陡,乱石堆积,极易踩塌,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过去,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来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条路有名字,称之为黄泉路,它通往的地方也有名字,当地人叫它——断魂崖。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初次上山的时候就被带我来的阿叔警告过,黄泉路不能走,断魂崖更是不能上,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采药人都不敢保证上去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那里都是石头,也长不出什么珍奇药材来。

这话不假,植物大都喜湿喜腐,多生在密林深处。这断魂崖上怪石嶙峋,几乎寸草不生,只崖顶的乱石堆里扎根了一棵相思树,独享着这一方天地的日月精华,也不知多少年岁了,枝冠擎天,俨然都要成精了。

我仰头看着崖顶上的相思树,有一半枝干从断崖处探头出来,日头已经西斜,将树的影子拖得深远而巨大,余晖被凌乱的枝干割裂地七零八碎,投在崖壁上像一张巨大的网,眈眈审视着闯进网里的猎物。

我在最后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块上稍事休整,便动身继续往上,得赶在天黑之前爬上去,这地方上下不靠,黑暗会侵蚀人的感官,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地方寻常采药人不会来,石块都是尖锐而锋利的,冷不防便会在掌心画出一道血口子。更不必说这里几乎直上直下的石壁,找个抓手尚且不容易,更别提落脚的地方了。

而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棵树救过我的命。

我上次到这里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断魂崖再往上便是玉盘顶,也是整座牛角山的最高点。那边的山路倒是不难上,只是位置太高,霜雪多些。我当初就是为了一株靠近崖边的铁皮石斛铤而走险,直接从山顶上摔了下来,若不是有这棵相思树接着,早就是这黄泉路上的一缕亡魂了。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上天跟我开了这么多次玩笑之后到底是没想真的收了我,甚至是有那么点垂怜的——我从树上下来以后,竟在虬曲错乱的树根旁发现了一株血芝!

血芝又叫香血灵芝,蓬盖为黑色,纹路清晰,盖底却是一片雪白,轻轻一碰便会洇出浓郁的血色,是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草神药。又因为只生长在稀少的相思树旁,百年也难遇一棵,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我当时手已经伸到茎杆上了,却又在最后关头刹住了。万物生而有灵,人家刚救了我我就过来把人家孕育了多年的宝贝挖走了,难免有些不知好歹。再者说我当时身上也没带着专门的器具,东西挖出来了也没地方放,万一一不小心磕碰着了,那不是暴殄天物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又慢慢松开了手,这棵血芝留着也挺好的,算是留了条后路,等什么时候真的走投无路了,还能有个念想。

只是我也没想到,这念想这么快就交代了出去。

我抬头看看天色,默默叹了口气,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偏偏找上门的都是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把那棵老地精卖给那个药铺的人,不管是三钱还是五钱,至少是钱货两讫,又哪来这么多纠葛。

所以当初我到底是为什么答应那个少年郎再给他找一份寿礼?

想了想大概还是因为我心地善良,那人一看就是个冤大头,真要是被骗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该是愤怒,还是失望?

一路有惊无险地上了崖顶,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之前血芝所在的位置,直到看到东西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全身力气散尽似的随地一躺,这才发现月亮都已经出来了。

一轮圆月孤伶伶地挂在山头上,大的出奇。

群山万壑之间,我与月亮对视了良久,周围静的只剩下自己凌乱的呼吸。

今晚肯定是下不去了,等那口气缓过来了,我靠着冗乱又庞大的树根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和水,又给自己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等明天一早再下去。

不是没在山上过过夜,但亮成这个样子的月亮却是第一次看见。许是位置太高,月光无遮无避,清晖笼罩了整座牛角山,那些白日里张牙舞爪的山石都变得柔情似水起来,上面笼了一席烟纱似的,温柔至死,让人沉沦至死。

一切都被这种诡异的温柔击溃了,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月亮。

只是那时候还小,那晚又兵荒马乱得厉害,我只记得我在奔驰的马车上举目四望,被明晃晃的月光撞得心口一滞。

那天的月亮红的像血,“遍野哀鸿血横流”的那种血。

这么明亮的月光,怎么适合逃命呢?

我猛地惊醒!

方才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做了个噩梦,吓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这会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急促的马蹄声以及浓稠的血色。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我再看那轮圆月,这才发现月亮周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明亮了。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不是个好兆头。在山上下起雨来很是麻烦,山石遇水更加湿滑,还有滑坡的风险。我们一般山上采药遇上雨都会先找地方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贸然行路只会得不偿失。

可是我与那个少年郎有约。

从这里下山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紧赶慢赶能在晌午的时候把东西给他送过去,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可是一旦下起雨来就难说了。

眼下还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趁雨还没下起来,我当机立断,决定提前下山。

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箧子将那株血芝恭恭敬敬请了进去,又找了处结实的树根将绳子固定好,最后又在腰上老老实实缠了好几圈这才作罢。

天色尚还暗着,周围的山石只有朦朦胧胧一个轮廓,我面对着崖壁,背后是万丈深渊,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下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诚然不假,上山只需要注意自己眼前那一块地方,下山却得频频往下看,脚下是万丈深渊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没下了多少双腿和眼前都跟着打起颤来。

这场雨到底是没能撑到我下山,刚爬到一半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春雨贵如油,却也寒入骨,雨水浸透了衣衫粘在身上,像在身上套了一整套寒甲铁胄,直把人往下坠。

力气在与崖壁和寒意的对峙之中渐渐耗尽,石壁沾了水湿滑难抓,手上一松,脚底一滑,直直往下坠去。

腰上的绳子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但在落地的瞬间骨缝深处一声细响还是不出意外地响起。

比疼痛更快抵达心底的是一个念头:

完了。

作者有话说:

主角死

全剧终

第4章 柳暗又花明

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周围的石块上沾染了雨水与血水,又很快被冲刷殆尽,湮没在石缝深处。

过了好久我那口气才重新喘了上来。

疼,疼的要命。

我狠狠抽气以缓解尖锐的刺疼,却还是挡不住直上脑门的那股子冲劲儿,眼前黑了几次,又被生生疼的拉回神智。

雨水从看不尽的阴幕里飘洒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子疼劲儿才算是过去了,我擦了擦脸上不知道是雨是泪的一片狼藉,心底里生出丝丝冷意来。

试着动了动伤处,又是钻心裂肺的疼,只好作罢。

心里的寒意却是更甚,我这条腿,不会是废了吧?伤筋动骨是肯定的了,就怕是再严重些骨头断了,将来养好了也会落下残疾。

那这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靠什么养活?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的远了,如今能不能回去还不好说,更何谈什么以后。

黄泉路上怪石堆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来个人影,我全手全脚走回去都得费一番力气,如今更是难于上青天。

老头说的没错,什么样的东西就意味这多大的代价,我如今折在这里,全是咎由自取。

那个少年等不到我,该是以为我拿了银子不办事吧,没见过世间险恶的贵公子,顶多也就是笑着骂自己一句“好心肝喂了白眼狼”。

可我却是要死在这里了,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或者喂了山间野兽。

柳铺人死了都是葬在山上,世世代代以牛角山为生,死了也归于牛角山,我倒是一步到位,省了不少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雨忽然停了。

我睁了睁眼,只见原本黑压压一片的天幕变成了一顶破草帽,再往上看,是满布沧桑的一张脸。

“你个小兔崽子,就知道你是跑这儿来了!”卖蜂蜜的老头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命贱的很还他娘的使劲儿作!”

“一个两个?”我皱了皱眉,惊觉道:“大狗子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老头白了我一眼,“三个瓜娃子冒着雨要上山找你!”

我腾地坐了起来,这么大的雨,山路湿滑,他们三个上了山那还不跟黄花菜似的,不消一会儿就凉了!

“被我拦下了,”老头说话大喘气,过了半晌才把这后半句说出来,看了看我的腿,又拿脚尖踢了踢,“腿怎么了?”

我登时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劫后余生笑起来,又哭又笑的,估计像个疯子。

一路上老头连拖带拽硬是把我从黄泉路上带回了人间正道,看见暮色下那间缺砖少瓦的土地庙登时也觉得亲切起来。

还没进门就听见小莺儿嚎的好像死了亲娘,大狗子和二狗子不堪其扰跑到院子里躲着,一见我进来登时眼前一亮,齐齐扑了上来,“玉哥儿!”

我一只脚撑着险些叫两个小崽子扑倒,再一抬头只见小莺儿也跟了出来,作势也要往上冲。

我急忙后退了一步靠门站着,这才撑住这最后一击。

三个小家伙在我身上蹭了好一会儿才齐齐松开,再一看一个个的眼眶都红了。

我笑着在每个人脑袋上都拍了拍,这帮没心肝的小东西到底是没白养活。

知道我脚受了伤,大狗子和二狗子一边一个架着我往屋里走,小莺儿在前头开路,把一切障碍物都清除干净。等真正回到熟悉的地方,我才劫后余生般的舒了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话诚不我欺。

到床上躺下我才觉得身上有些硌得慌,掏了半天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箧子来。

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老头跟进来,看了看天色,“申时过了大半了,别想了,那冤大头早就走了。”

“我得去看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掉钱眼儿里了!”老头拿烟杆子往我头上一敲,“要不是他,你如今会在这儿躺着吗?”

“拿人钱财,得给人办事啊,”老头那铜烟嘴敲得人生疼,我眼瞅着小莺儿要冲上去跟老头理论,急忙岔开话题,“莺儿,我渴了,给我端杯水来。”

小莺儿瞪着一双牛眼气哄哄地走了,我接着道:“我有预感,那个人还在等着。”

老头恨铁不成钢地作势又要打我,我往里一缩接住他那烟杆子,“我真得去。”

“东西呢?”老头把烟杆子夺回去,不情不愿开口。

“什么东西?”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把小箧子双手奉上,喜笑颜开道:“你替我去啊?”

大狗子他们都不认识那少年,我如今腿脚又不利索,老头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刚被人拖下山,又麻烦人跑腿,我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他自己开口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倒霉催的,昨天就不该要你那二两甘草。”老头气哄哄地把东西夺过来往怀里一揣,动身便走,“拿人手短!”

我跟在后头喊:“价抬高点!”

我一条命换来的,可不能做了赔本买卖。

天色渐暗,三个小家伙见我回来了总算有了主心骨,二狗子有条不紊地张罗着做饭,大狗子帮忙劈柴烧水,剩下小莺儿在我眼前来回晃悠,冷吗?饿吗?渴吗?问了个遍,殷勤的像只三狗子。

我哭笑不得,吩咐人接了盆冷水,适才查看我的伤势。

这会儿脚踝已经肿的馒头似的了,我咬着牙在伤处摸了摸,骨头应该是没断,但肯定是裂了,不然不至于疼成这样。

而且踝关节处错位了,得掰回来。

三个孩子力气都不够,还得我自己动手。把小莺儿支出去,我找了块破布咬着,狠下心来使劲儿往回一扳!

撕心裂肺的滋味比当初刚摔下来时也差不了多少,就这一会儿功夫又给我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来。

小莺儿听见动静进来看我,可能是我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玉哥儿,你疼吗?”

“你给我唱首歌儿……我就不疼了。”

小莺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衣角的窟窿,“你以前不都说我唱的跟鸡叫似的。”

“你不懂……”我轻轻扯了扯唇角,“这叫以毒攻毒。”

小丫头恼羞成怒,作势要打我,又实在下不去手,最后只能一甩袖子一跺脚,走了。

我笑着摇摇头,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去年冬天下雪压碎了房顶上的几块瓦,这会儿正往房子里渗水,被几个孩子拿陶土罐子接着,叮叮咚咚的还挺好听。二狗子做饭的烟火气从那几个洞里飘进来,焚烧过后的草木灰味总算让我生出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小莺儿和大狗子又在院子里吵架,你追我跑闹的鸡飞狗跳,我闭上眼睛细细听着,忽然觉得这些吵吵闹闹的人间俗事,倒也不错。

晚饭二狗子给我支到了床上,我大抵是疼劲儿还没过去,喝了两口清粥就没了胃口。

老头过了饭点才回来,手上的小箧子不见了,换了个黄葛布的小包袱,往我们瘸了一条腿的小饭桌上一扔,叮当作响。

大狗子掀开了个角往里瞅了一眼,脸色当即就变了,“玉……玉哥儿,好多银子!”

我看着这一包袱银子也有些傻眼,看向老头,“你问他要了多少?”

“二十五两,”老头从桌上掏了个吃剩的地瓜,皮也不剥就往嘴里塞,含糊糊道:“他身上就带了这么多,我也没想到那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身上其实也没多少油水。”

“二十五两?!”三个小崽子打生下来了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一个个的齐齐上手,掏出来,摸一摸,再放到嘴边咬一咬,“玉哥儿,真的是银子!”

我早就在床上坐不住了,拄着根烧火棍下来,只觉得被那些亮闪闪的银锭子晃得眼睛疼。把那些银锭子一个个收回自己怀里,当即脚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心口窝里都舒坦了不少,“够了够了,二十五两不少了。”

“哼,”老头嗤笑我一声,“一条命就值二十五两,还真是贱。”

贱就贱吧,我懒得跟老头打这些嘴官司,把银子抱上床数了一遍又一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不是二十五两吗?这里怎么就二十四两?”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老头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纸包,“给你抓了消肿止痛的方子,内服外用,让娃娃们给你熬了就是了。”

“我院子里就有当归和川穹!”我一听整个人都不好了,心疼的直抽抽,“你在哪个药铺抓的药,竟然要了我一两银子,他们怎么不直接上门来抢啊?”

“我还想逮个大夫过来回来呢,奈何人家不走夜路死活不出诊。”

还好不出诊,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再来个大夫,再分走我几块银子,本来没病我也得气出病来。

老头吃完了一整个地瓜,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了,“小小年纪不学好,一身铜臭味。就你这伤势,三个月甭想再上山了,该吃吃,该喝喝,伤口长不好,你就等着当个瘸子吧。”

“等等,”我叫住老头,狠狠心又从包袱里掏了块银锭子出来,“今日多谢你救了我。”

老头倒也不客气,随手接过去走了。

我的心在滴血……

把钱袋子又往怀里缩了缩,只有这一兜子铜臭能拯救我了。

第5章 重逢遇故人

天儿一天天热了起来。

这些天不用上山,闲来无事我就搬张凳子到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拨弄着一张算盘,把这一家子人一年的开支用度都算了一遍。

哪怕是把大狗子的草鞋底、二狗子的裤腰带、小莺儿的红头绳算上,一年下来也用不了二十五……不,二十三两银子。剩下的银子我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三个孩子送到镇西头老秀才的小学堂去?

不求将来能夺魁高中升官发财,至少做到识字明理,不被别人笑话了去。

如此一来笔墨纸砚,又得是一大笔花销……我心口窝又开始疼了。

正想着,两只狗子带着小莺儿从外头回来,三个人一看见我,齐刷刷躲开了视线。

这几个小东西最近几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又折腾什么花样,天天早出晚归,夜里睡的倒早,只不过说梦话的说梦话,踢被子的踢被子,还有的边踢被子边说梦话:“吃我一记乾坤无影脚!”

大狗子如此还算正常,但二狗子也跟着他一起胡闹就很十分耐人寻味了。

我眯了眯眼,冲大狗子勾勾手指头,“去哪儿了?”

“去,去……”大狗子吞吞吐吐了好半天,突然灵机一闪,“我,我尿急,憋不住了!”

一溜烟儿跑了。

我又把目光转向二狗子,“干嘛去了?”

二狗子显然早有应对,“到饭点儿了,我去做饭。”

目光最后落到小莺儿身上,“那你说吧。”

“我……”小莺儿眼珠一转,也想学两只狗子遁逃,“玉哥儿你渴不,我给你倒水。”

我轻轻一笑:“我不渴。”

“天凉了,我进屋给你拿件衣裳。”

“我也不冷。”

小莺儿还欲挣扎:“那……”

“我不渴不饿不冷不热,衣裳洗了,院子扫了,饭有人做,茅厕大狗子占了你也进不去,”我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下,咱们聊聊?”

小莺儿总算是找不到理由了,扭捏着坐下来,东张西望,还在寻思着怎么逃之夭夭。

我松开小莺儿乱糟糟的小辫,梳顺了重新编了个麻花辫,继续循循善诱,“你看你两个哥哥待你如何?”

小莺儿嘟着嘴:“两只白眼狼,净顾着自己跑,也不管我!”

我笑笑,“那我待你如何?”

“玉哥儿你……”小家伙抿了抿唇,“你对我自然最好了,可我答应他们了不能说。”

丫头片子嘴还挺硬,我拿出杀手锏,“三块雪花酥。”

小丫头眼前一亮,舔了舔嘴回头看着我,一脸意犹未尽。

“四块,不能再多了。”

“我要六块。”

我手一抖,扯疼了头皮,小丫头整张小脸皱了一皱,却还是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伸着手跟我掰扯:“我把大狗子和二狗子的秘密告诉你,他俩肯定就不和我玩了,我到时候还得再给他俩赔礼道歉,一人一块雪花酥肯定不够。”

小丫头个头不大,鬼点子倒是不少,我拿起算盘把六块雪花酥的钱从账上减出去,看见余额才稍稍松了口气,咬咬牙,“成交!”

小莺儿当即笑没了眼睛,“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你要我六块雪花酥!

“就是大狗子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高人,要教他们武功,大狗子和二狗子每天出去都是去练功的。”

“高人?”我不屑道,“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吧?他要你们给他做什么了?收你们什么好处了?”

还好家里的钱都是我贴身带着,不然指不定就被骗没了。

“他什么好处都没要,”小莺儿摇摇头,“玉哥儿你别总是那么小心眼,就咱家这个情况有什么值得骗的,人家是看上咱的残砖了还是破瓦了?”

“嘿,小丫头片子,”我又拽了一把她的麻花辫,“胳膊肘净知道往外拐,到底是谁把你养大的?”

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彻底让两条辫子脱离了我的毒手,拿眼瞪我,“你就是小心眼,小气鬼!人家高人说了,等我们练好了功夫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到时候幺蛋他们就不敢说你了,你也不用再上山采药了,我们来养活你!”

我怔了一怔,突然之间哑了口。

小莺儿继续道:“那个高人还说了,欲练神功,必先……”

“他俩敢!”

我猛的站了起来,烧火棍都没拄,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下去。

小莺儿急忙上前扶着我,“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有问题吗?”

我:“……”

这都是什么狗屁搭配?!

“等明天,你带我去看看那个高人。”

小莺儿皱了皱眉:“这不太好吧?”

我气冲冲道:“有什么不好的?”

小莺儿一脸为难地看了看我的脚,“你脚伤成这样,只怕是练不了神功了。”

我:“……”

明天我还非得去看看了,当面揭穿那江湖骗子的丑恶嘴脸,让三个孩子见识见识,什么才是人间正道!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吃完了饭就去菜园子里待着,静等着两只狗子行动。大狗子和二狗子这次长了记性,不一起走了,选择分头行事。大狗子先走了一炷香二狗子才动身,背着个竹筐说要去山脚下捡点干柴,出了门还特地选择了与大狗子相反的方向,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奈何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盟友小莺儿早已经卖友求荣了,直接领着我抄近路过去。

地点就在去柳铺集的路上,有一块高地,还算平整,秋收之后割了谷子会放到这里晾晒。

我到底是腿脚不方便,过去时大狗子和二狗子都已经到了。这地方视野开阔,我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远远躲着。又等了一会儿他们口中那个高人才姗姗来迟。

太远了模样看不真切,但身段笔挺,腰身极细,看着像个年轻人。

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偏偏学人坑蒙拐骗。

我既然是来捉……贼拿赃的,贼主出现了,自然就不能再远远看着了。趁着他们不注意,领着小莺儿慢慢上前。

那个“高人”不知道冲大狗子和二狗子说了什么,两个人大喝一声,一起冲了上去。只是还没到那“高人”身边,便被一记扫堂腿齐齐绊倒在地。

我呲了龇牙,虽说这两个混小子胡闹起来我也没少动手,但看着他们被别人打,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两只狗子一股脑爬起来,也不觉得疼,紧接着又张牙舞爪冲了上去。

那“高人”一侧身,轻易便化解了大狗子的冲击,紧接着反手一抄,抓住二狗子袭来的拳头,再借力打力,将人推出去几步远。

大狗子尚还不罢休,不厚道地伸手去取人要害,只见那“高人”趁势向下,一条长腿别于大狗子两腿之间,再一收势,大狗子一声不吭,后仰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而那位“高人”周身莹泽似雪,头发丝儿都没乱上一根。

我看了几眼就不忍心再看了,这哪里是过招,分明就是虐狗。

再一看小莺儿,只见人双手攥拳,右脚撑地,俨然一副要冲上去的架势。我登时一脑门冷汗,这两个狗子二打一还不算,竟然还拉小莺儿下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都跟你们说过了,发力不能只依赖于上半身,下盘要稳,根基要牢,不然轻易就被敌人看出了弱点。”

那位“高人”以一敌二,还有功夫指点两人,别说,气息稳健,声音朗脆,挺好听的……还有点耳熟。

“还有,你们是两个人,要学会互相配合。声东击西,掩人耳目懂不懂?像你们这样从一个方向一股脑儿往上冲,我早就预测到了你们的攻势,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走到近前,看着这腰身,这气度,我总算想起来这声音在哪儿听过了。

这不就是那个冤大头嘛!

两只狗子显然也看见了我,齐齐后退一步,做贼心虚地想逃。

冤大头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那双好看的眼睛一与我对上便笑了,“是你啊。”

我一时语塞,只能点点头,“……是我。”

那少年笑得春光都黯淡了几分,“我那天等了你一整天,你怎么没来?”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只见小莺儿不知何时绕到了那少年身后,趁着我俩说话的功夫,冲上前一口咬在了人腕子上。

好一招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第6章 杏花疏影里

我从来不知道这小丫头牙口这么好,一口给人咬了俩血窟窿,那少年脸色变了几变,硬是咬紧了牙,一声都没吭。

我看着都疼。

无奈之下只能把人领回了家,子不教,兄之过,这一群小崽子不出息还不得我来兜着。

吩咐大狗子打些井水来清洗伤口,又让二狗子去后院找止血的草药,我这才掀开那少年的袖子查看伤口。

两排牙印儿整整齐齐,一串小血珠挂在上头,小莺儿这得是拿出了之前啃骨头的架势,一口逮上去了就誓不松口。

“你也别叫什么小莺儿了,”我抬头看看一旁的罪魁祸首,“以后就叫你三狗子好了。”

小莺儿这会儿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撅着嘴看着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少年倒是先笑了起来。

之前没发现,这少年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微微下垂,眉目间的锐气减了几分,倒是平添了些亲近。

“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这些名字都是谁起的?”少年眼里笑意明显,“还挺……挺……”

“我起的,”我不怀好意地冲他挑了挑眉,“这名字怎么了?”

少年张了张嘴,估计实在没找到什么好词,最后憋出来一句:“还挺形象的。”

这次换我笑了。

大狗子和二狗子一先一后回来,大狗子把盆放下冲那少年做了个鬼脸,二狗子则是递给我一个褐色的小包。

我先用清水给人把伤口洗了,这才剪开那个小包,从里面抠出点粉末来。

“有点疼,你且忍忍。”

“这点小伤有什么的。”那少年倒是挺泰然,伸着胳膊任我处理,还有闲情跟大狗子他们说闲话。

小莺儿一脸愧疚地低着头,“高人,你真不疼啊?我不是故意咬你的,就是想试试你说的那个声东击西,你别生我气了。”

那少年无奈笑道:“我不疼,也没生气,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别叫我高人了,叫的我好像胡子都一大把了似的。”

敢情“高人”这个称呼还不是他给自己起的。

那这三个小崽子为什么这么叫我大概也明白了——就是看人家长得高呗。

我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低头上药,这少年生了一双好手,修长似玉,骨节分明,大概是从小习武,手上留了几个茧子,倒也无伤大雅,正好中和几分秀气,更显得瘦削有力。

要是留下疤就可惜了。

“不叫你高人那我们叫你什么啊?”大狗子道。

少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乳名阿恒,虚长你们几岁,你们就喊我阿恒哥哥吧。”

三个小家伙乖乖叫了“阿恒哥哥”,少年似是挺满意,又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从他手上抬了抬头,一脸茫然,“看我干嘛?”

“你还没叫呢。”

我一愣,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那你估计要失望了,我比你大。”

“怎么可能?你看着明明比我小,你几岁了?”

我笑了笑没作声,大狗子替我道:“我打小是玉哥儿带大的,玉哥儿当年捡到我时是九岁,如今我都八岁了,你猜玉哥儿多大了?”

少年皱着眉头算了算,几分惋惜道:“还真比我大啊。”

“虚长了你几岁。”我点头应下来。

“那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少年问。

“我叫……”话到嘴边打了个绊,我稍一犹豫才道:“我叫柳存书,孩子们都喊我玉哥儿,你捡个顺口叫就行。”

“柳存书?”少年明显一愣,片刻后眼角又弯了下来,“小个一岁两岁算不了什么,有这些小辈们在这儿,咱俩就算平辈了,你叫我阿恒,我叫你玉哥儿,好不好?”

这少年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真让他喊声“哥哥”我还真不见得敢接,笑笑:“随你吧。”

“那玉哥儿,”阿恒看着我手里的褐色小包,“这是什么啊?”

我低着头道:“马粪包。”

阿恒的手明显抽了抽,方才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这不就漏了馅。

还好我早有准备,及时给他按住了,“别动。”

“马粪啊……”阿恒手上青筋都起来了,“要不还是算了吧,不用管它也能好。”

几个小家伙早就笑的前俯后仰了。

“马粪包不是真马粪,它是种蘑菇。”

“玉哥儿从山里面采的,能止血的。”

“阿恒哥哥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下次再跟你比试我就抓一把马粪,是不是就能打过你了?”

我低着头也跟着笑了笑,再抬起头来又换了一副严厉的表情,“还有脸笑,背着我跟人出去打架的事我还没跟你们算呢,都出去靠墙根站着,今天中午不许吃饭。”

“啊?”几个孩子齐齐露出不情愿的神情。

我眯了眯眼:“还愣着干嘛?”

三个小东西互相看了看,排着队出去了。

我给阿恒上好了药,找了根干净的布条缠了两圈,最后从桌子上拿了个小瓶,把马粪包里把剩下的药粉倒了进去。

阿恒看着我道:“你别怪他们,那天是我看见他们被另外几个大孩子欺负,才主动提出要教他们一点功夫防身的。”

“我不是怪他们跟你学功夫,当然更不怪你,”我把小瓶递给阿恒,“你帮我放到你身后那个柜子里吧。”

阿恒接过来几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才发现里面都是这种大大小小的瓶子,找了个位置问道:“放这儿行吗?”

“嗯,”我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我生气的是他们在外头遇上什么事都瞒着我,挨了打不跟我说,吃了亏也不跟我说,他们得亏在外头遇上的是你,万一遇上了什么坏人呢,被人拐跑了也没人知道。”

我这地方实在有限,药已经上好了,阿恒再回来坐下难免就显得有些过分亲近,索性就靠着窗台站着,对我道:“那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他们计较了,行吗?他们仨其实挺聪明的,还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人骗了。”

“小惩大诫,”我抬头看过去,只见半寸春光从阿恒身后洒落进室内,更映的这人青绢如瀑,眉目含情,不由也笑了,“不过阿恒哥哥面子那么大,还是要给的,中午那顿饭就免了吧。”

“那我就代他们多谢阿玉哥哥了。”

我们俩对着笑了一会儿,一时无言,齐齐偏头去看院子里的春色,却先是注意到了三个小崽子在那儿偷奸耍滑,不好好站着,反倒是蹲在墙角下拾起果子来了。

这三个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我刚要凝眉呵斥,却听阿恒突然道:“你这儿真的挺好的。”

“哪儿好?”我舒展开刚刚皱起来的眉头,“你是说这破房子还是破院子?”

“都好。”

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倒真不似在开玩笑。

“那三棵都是什么树?”阿恒指着院子外头三棵开得姹紫嫣红的树问我。

我跟着挪到窗边,往窗台上一趴,一一指给他看,“最东边那棵开白花的是杏树,当年我捡到大狗子的时候栽下的。再往这边这棵是棵李子树,捡到二狗子的时候栽的。最后那棵是棵桃树……”

“捡到小莺儿的时候栽的。”阿恒替我说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一树灼灼其华的桃花,笑了笑,“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等到时候把人嫁出去了,我就把它挖出来喝了。”

第7章 酤酒留君宿

眼瞅着到了饭点儿,小莺儿给人把腕子咬成这样,我也不好不留人吃顿饭,阿恒礼数周全地推拒了一番,到底是恭敬不如从命。

既然要留人吃饭,就不能再由着二狗子随便糊弄了事了,我决定亲自下厨,也当是替小莺儿赔礼道歉了。

刚出房门,三个小家伙看见我急忙站了起来,几块圆润的小石子叮当落地,直接把偷懒的罪证承到了我面前。

我眯了眯眼,压下心中那口气,当着外人的面,我大人大量,不跟他们计较。

“你们阿恒哥哥要留下来吃饭……”我话一出口三个小家伙立马来了精神,大狗子一蹦三尺高,小莺儿眼瞅着又要往我身上扑,我急忙后退一步,却不巧撞上了什么东西。

略一偏头,只见阿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房里出来了,我一退刚好撞到他身前。乍暖还寒时候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衣,一贴上来立时就感受到身体上散发的蓬勃朝气。

我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挪开两步。阿恒看我腿脚不便又跟了上来,那条好着的胳膊虚虚接着我,生怕我摔了。

“我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了看自己的腿,虽说这腿上的伤多半是因他而起,但毕竟钱货已经两讫,这会儿再卖惨也多换不来几个钱了。笑了笑,“没什么,自己摔的。”

阿恒皱了皱眉,嗔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倒也没往深了想。

我回过头来,给三个小家伙布置任务,“大狗子去后院刨两根咱们去年冬天埋的萝卜,小莺儿去菜园子里拔几棵小白菜,二狗子跟我来,给我打下手。”

“那我呢?”阿恒上前几步,“要不我给你打下手吧,你让二狗子去干点别的。”

“你?”我目光慢慢下移,落到他缠着布条的腕子上,“咱们两个一个缺胳膊,一个少腿儿,凑到一起能干嘛啊?”

阿恒:“……”

不过阿恒最后还是找到了他能干的活儿,坐在灶膛前,帮我添柴。

这间厨房当初是土地庙的一间耳房,用来放些祭品香火,土地庙荒废之后左边那间耳房年久失修已经塌了,右边这间还能勉强撑一撑,兼做柴房和厨房。

一间耳房本就不大,又被干柴占去了大半,再站下三个人难免就显得有些拥挤。

阿恒那双手一看就没进过厨房,手里拿着几根干柴显得无所适从。二狗子先帮阿恒把火点上,又认真叮嘱了几句,柴不能添的太满,也不能填的太往里,得等到快烧完了再添新柴,教的有模有样,像个小大人。

这三个孩子里大狗子年少气盛,小莺儿没心没肺,倒是二狗子最体贴懂事,我有时候上了山几天不回来,家里便都靠他来帮持。小小年纪就过于早慧,有时候我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心疼。

安顿好阿恒,二狗子便抱着洗菜盆去井边洗菜了。我从厨房的水缸里捞了条红鳍鲈鱼出来,这是开春河水刚化的时候我跟三个小崽子结了渔网特地去下游捞的,养在水缸里,随吃随取。

活蹦乱跳的鱼被按在砧板上,我手起刀落,一刀背敲在鱼头上,那条鱼瞬间没了动静。开膛破肚去鱼鳞,一条活生生的鱼很快被我收拾出来。我举着沾满鲜血的一双手一偏头,正迎上阿恒目瞪口呆的表情。

“吓着了?”我笑笑,“都说君子远庖厨,这会儿知道古人不是骗你的了吧。”

“我不是害怕,”阿恒咽了口唾沫,“我就是没想到,你这么瘦瘦弱弱的一个人,杀条鱼能这么……这么利落好看。”

“好看吗?”我先把手洗净了,又从水缸里舀水把鱼冲洗干净,最后在鱼身上划了几道十字方便入味,无声笑了笑,杀生好看,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种夸奖。

“玉哥儿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二狗子端着洗好的小白菜进来,“我们小时候家里养了只老母鸡,最后老的实在不下蛋了,玉哥儿决定把它宰了吃了。就那只鸡,从早杀到晚都没能杀得了,飞的满院子都是鸡毛,最后实在下不去刀,玉哥儿生生把它掐死的。”

我白了二狗子一眼,“就你话多。”

二狗子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又接着道:“那晚的鸡肉玉哥儿一口都没碰,连口汤都没喝。”

“我杀了一天鸡,一嘴鸡毛味,换你你试试吃不吃的下去。”说话间锅里上了气,我把蒸好的鲈鱼拿出来,又淋了一勺麻油到锅里,先把二狗子备好的葱段姜丝摆在盘子里,等油热了将滚烫的热油当头浇下。

滋啦一声响,鲈鱼的鲜香瞬间就溢了出来。阿恒又露出几分惊叹的神情,我及时制止了他要拍的马屁,“看好你的火。”

阿恒只好委委屈屈埋下头去添柴火。

等到上桌,这道清蒸鲈鱼是大菜,摆在了我们那张瘸腿桌子的最中间位置,此外又用萝卜混着冬天屯下来腊肉炖了一锅肉汤,生呛了几棵小白菜,说不上多丰盛,却也是目前我能拿得出手的最高的待遇了。

几个小崽子围着桌子早已经垂涎欲滴,鉴于我没发话也没人敢动筷子。

几个小崽子看着我,我看着阿恒,“尝尝?”

阿恒这才启了筷子。

我突然没由来有几分紧张,直勾勾盯着那双修长的手拿起筷子,从离着自己最近的地方叨了一筷子鱼肉,确认没刺之后送去口中,细嚼慢咽之后吞下肚去。

阿恒直到彻底咽下去了才冲我看过来,那双眼睛先是不动声色,再然后轻轻弯了下来,“好吃,太好吃了,你做的比清风楼的厨子做的都好吃!”

清风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号称揽尽天下美食,天南海北各地菜色都会做,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哪怕是皇宫里吃不到的在他那里都能找到。

暂且不论阿恒是不是故意讨好我,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冲几个小崽子一点头,“吃吧。”

三个孩子欢呼一声,一起下了筷子。

一顿饭吃的宾主皆欢,阿恒和几个小崽子很给面子,几个碗盘都见了底。

饭后大狗子他们负责洗碗,我们两个伤残人士歇了下来,每人搬张凳子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俩如出一辙地靠着墙根揉肚子。

“我好久没吃这么多了,”阿恒一脸餍足,“难怪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原来边说话边吃饭真的会吃多,要是吃成这样再被拉到校场上练几把,我估计都得吐了。”

“你……”

我原本想问他家里为什么会有校场,想了想,不好打听人家的家事,话到嘴边又换成了:“那你每天都吃不饱吗?”

阿恒摇了摇头,“我家里规矩甚多,我爹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饭只能吃七分饱,觉也不能多睡,鸡一叫就得起床,先练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能吃早饭。而且吃饭时也不能说话,就一个人在那儿埋头吃能吃多少?”

难怪这人明明一副有钱人家的少爷打扮却又没有那些少爷脾气,敢情是从小磨练出来的。若是不考虑身份门第,我倒是挺想会会阿恒口中这位爹爹的,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把儿子教成这样的,就像这春日里的阳光,温暖又不炙热,瞩目却不灼目。

学成回来也这样带大狗子和二狗子。

不过再一想,小小的孩子觉不让睡足,饭不让吃饱,也着实可怜。

我稍动了一点恻隐之心:“那你下次要来了提前打声招呼,我也能早做些准备,就不用再像这次这样手忙脚乱了。”

阿恒看向我,眼里难掩兴奋,“我还能来吗?”

我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了。我与阿恒本就是萍水相逢,早就该缘尽于那棵血芝,如今也不过是又横生了一点交集,但终归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但那双眼里期许如斯,我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末了,我收回目光,又靠回到墙根去,“你这不是被小莺儿咬伤了嘛,长兄如父,我也有责任,总要看到你伤口长好了才能放心。”

一点小伤口,用不了几天就好了,到时候他也就找不到理由再过来了吧。

“啊,也对,”阿恒却毫无芥蒂地笑起来,甚至伸出胳膊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有点疼了。”

几个小崽子洗完了碗又缠着阿恒教他们武功,阿恒看样子心情不错,一甩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当即站起来要跟他们过两招。

我拦不住,只能在后面嘱咐:“你轻点。”

阿恒回头冲我晃了晃腕子,“这点小伤,不妨事。”

“……你还是轻点吧。”

阿恒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我知道了,我轻点。”

再下手时指导为主,对几个孩子避让有加,果然是轻了不少。

我换了个姿势,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暴露在阳光下,看着他们一大三小有模有样地在院子里比划,一时间竟横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再一想,着实有些荒唐了,又急忙掐断了那一点遐想,把注意力放到前面几个人身上。

姑且不提这些招式在实战中到底有多大用处,这花架子摆的倒是不错。我不懂功夫,却也看得出来阿恒动作凌厉,气势如虹。而且这人下盘极稳,腿上功夫了得,一双长腿匀称有力,去势狠,收势快,绝不拖泥带水。

再看三个小家伙,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动作疲软,既无其形又无其神。

果然要练真本事,还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第8章 三月尽白头

出了二月天已经大暖,几场春雨过后,气温更是噌噌地往上升,随着温度一起升上来的,还有漫山遍野的柳絮。

三月三,柳絮翻,得益于牛角山这块肥田沃土,孕育了较之别处更多的花草林木,一到正午阳光浓烈的时候整个柳铺镇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絮海,宛如大雪纷飞,遮天蔽日。

大狗子他们对一切有反常态的现象都持兴奋态度,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狼狗,在院子里东窜西跑,去踩那些落在地上聚成大团的绒球,甚至还妄想用柳絮堆一个雪人,终是以失败告终

我对这种快乐则无福消受。

每年到这时候我就像渡劫似的,那些四处翻飞的柳絮无孔不入,单是看一眼我就浑身难受。嗓子眼里像卡了千万根头发,明明肿的严重,却又痒得厉害,恨不能伸只手进去把五脏六腑都挠一遍。

所以逢此佳时,我就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尚且不敢开,一日三顿饭菜都是二狗子给我开条小缝送进来。

春光无限,却被一扇门隔绝在外,我听着大狗子他们在外面的欢声笑语,心里头越发烦躁。

此时此刻只有数钱能让我快乐了。

闲来无事我把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都找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几个铜板,几块碎银子,几厘几两全都了然于心。

忽然听见院门轻扣,紧接着是吱呀一声的开门声,随后便传来几个孩子难掩兴奋的声音:“阿恒哥哥!”

外头果不其然响起阿恒的声音,“想没想我?”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想!”

“前几天教你们的功夫都会了吗?”

“会了!”

大狗子又补充道:“前天幺蛋他们又来找茬,我们用你教的办法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干的不错,奖励你们吃糖酥饼。”

孩子们欢呼一声,嬉笑声渐行渐远,估计是瓜分糖酥饼去了。

这帮小崽子,有奶就是娘,跟幺蛋打架的事他们连我都没告诉,结果阿恒一来就去邀功请赏了。

我站在窗边细细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才回身,按捺下心里那点怅然若失,人家是来教孩子功夫的,我跟着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刚一坐下窗外立时传来“笃笃”两声轻响,我登时一激灵,站起来之后却又清醒过来,反倒放轻了手脚不弄出动静来了。

过了一会儿窗子又被敲了两声,阿恒的声音隔窗传来:“玉哥儿,你在吗?”

我又等了片刻才搭理他,故作刚睡醒的惺忪样子懒洋洋回道:“谁啊?”

“我,阿恒,”窗外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你刚在睡觉吗?”

“嗯,”我面不改色地撒谎,“小憩了一会儿。”

“啊?那你睡好了吗?要不你先睡,我过会儿再来找你。”

我轻提了提唇角,“醒都醒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阿恒声音渐小,“我怕你一个人无聊,过来陪你说会儿话。”

“我才不无聊,”我将方才数钱数到生无可恋的样子完全抛之脑后,“我忙着呢。”

“好好好,你不无聊,”阿恒语气里笑意明显,“是我无聊,你陪我聊会儿天,好不好?”

我没忍住也笑了,“这还差不多。”

阿恒背靠着窗子站着,在窗纸上印下一个人形的轮廓。我搬了张凳子到窗台边坐下来,对着那个轮廓问道:“三个孩子呢?”

阿恒道:“我让他们先绕着村子跑上一圈,活动开筋骨才好继续干别的。”

“你真觉得他们能学有所成?”

阿恒沉默了一小下才道:“学功夫这件事也得因人而异,讲究一个天赋。大狗子是他们几个里面天赋最高的,底子也不差,学东西也快,将来即便当不了武功盖世的大侠,遇事自保总是不成问题的。”

我点点头:“这孩子从小就容易冲动,我就怕他在外头闯了祸被人抓住打死。”

阿恒低声笑了笑,接着道:“二狗子和小莺儿就有些资质平平了。二狗子是不上心,我看得出来他心思不在这里,练着练着就开始走神,我估计他很大程度是被大狗子一腔热血忽悠来的。小莺儿嘛,还太小了,细胳膊细腿儿的我也不敢过分折腾,就当带着她玩儿了。”

“一天天又是糖酥饼,又是杏仁糕,又是果子汁的,给我我也愿意跟着你玩儿。”

阿恒轻笑出声:“那你倒是出来啊,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都给你弄来。”

我一本正经问:“那阿恒大侠看我资质如何,将来有没有成为武林盟主的潜力?”

阿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加以苦练时日,将来定能一飞冲天,独步武林。”

“你个大忽悠!”

我俩隔着扇窗子一起笑起来,晃得窗框颤颤悠悠,窗纸哗哗作响。阿恒可能是怕把我这岌岌可危的窗子给我笑塌了,退出去些许,等笑够了才又贴上来,在窗框上敲了敲,“你往后退退。”

“干嘛?”

“你就退一下。”阿恒软下语气,“乖,听话。”

我险些又被气笑了,从来都是我哄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但还是往后退了退,擎等着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那扇隔绝光与暗的窗子被推开了些许,窗外的阳光在久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划下一道分明的界限。但很快又重归黑暗,只余我眼前一片刺白,好久才适应过来。

这才看见窗前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小布袋。

“柳絮没飘进去吧?”阿恒试探着问,“你还好吧?”

“还好……”我慢慢挪到窗前,打开那个小布袋,从里面倒出了一把梅子干来,“这是……”

“加了甘草腌渍的梅肉,我跑遍了镇子才买到的,”阿恒把头靠在窗框上,轻声道:“小时候我嗓子疼又不爱吃药,阿娘就让我含着它,就是不知道对你这种嗓子疼有没有用。”

我从小布袋里捻了片梅肉出来扔进嘴里,甘草的辛甜混着梅子的清香在舌尖化开,嗓子里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好像真的缓解了不少。

“玉哥儿,我再问你个事儿吧?”

“嗯?”我顶着腮帮子仔细咂么那一点梅子清香。

“我那块玉佩……”阿恒小声道,“你还带在身上吗?”

第9章 山下有座屋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卖蜂蜜的老头除了问阿恒要了二十五两银子,还顺带搜刮走了他身上一块玉佩。

上好的昆仑青玉,拿到当铺能当个百十两银子,老头竟然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就那么自己扣下了。

难怪他那么好心要上山去救我,还主动提出要帮我去交易,敢情我豁出去半条命采的血芝,到最后让他拿了大头。

更可恶的是我多给他那一两银子他竟然还收了!

那老脸真比村口那棵老柳树皮还厚!

阿恒在外头手忙脚乱地给我解释,他不是要讨回那块玉佩,就是想知道还在不在。

“那块玉佩我从小带到大,片刻不曾离身过,这一下没了还真觉得空落落的,”阿恒吞吞吐吐地措辞,“我就想问问你,那块玉佩你喜欢吗?不喜欢你能不能开个价,我想把它赎回来。喜欢的话……喜欢你就留着,我就觉得,它在你这儿,那也,那也挺好的……”

“玉佩不在我这儿。”

“啊?”阿恒明显一慌。

“但我知道在哪儿,”我咬了咬牙,“我去给你要回来。”

日头一落温度就降了下来,连带着那些发了疯的柳絮也不见了踪迹。我从我那小黑屋里释放出来,告诉二狗子一声不用等我吃饭了,直奔着老头山脚下的小棚屋而去。

临走又从家门口顺了把铁锄头。

这个点儿正是蜜蜂归巢的时候,山脚下几排蜂箱周围围着密密麻麻的小东西,还没靠近便远远听见了嗡嗡的蜂鸣,单听那声儿就让人觉得瘆得慌。

不过这东西轻易不蜇人,要不是逼的狠了,谁会去拼命?

再往里有一处茅草简易搭的小房子,矮趴趴的,像被背后的牛角山压弯了脊背。

房顶之上炊烟袅袅,估计也正做饭呢。

“呦,怎么还吃这些糟糠烂菜啊?”我往门口一倚,双手抱胸看在正在灶台前忙活的老头。

老头的动作明显一愣,逆着光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眯了眯,眼角纹路丝飞,认了好半天才看出我是谁来,骂了一句“臭小子”,继续回头倒腾锅里的清汤寡水去了。

我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问:“玉佩呢 ?”

“玉佩?”老头是疑问的语气,面上却没有疑问的意思,甚至提唇笑了笑,“什么玉佩?”

“你当初讹阿恒那块,”我站直了身子,“就柳铺集上那冤大头。”

老头一点都不意外地笑起来,“你都叫他冤大头了,我讹他块玉佩怎么了?只许你讹不许我讹啊?”

“我何时讹过他?”再一想,自己自从认识阿恒以来,今天杏花糕,明天梨花酥,一天天都不带重样的,可不也是一种变相的讹诈。登时气势就弱了几分,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不管,总之你今天得把玉佩拿出来,还给人家。”

老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拿只缺了口的破碗盛出半碗稀粥来,“那我要是不给呢?”

我早就料到这老头不会乖乖就范,冷冷一笑,突然后退一步退出柴房,趁着老头反应不及把柴房门一关,又从外头别上了我一路抗过来的那把铁锄头。

不给?不给我自己找去。

柴房门上紧接着就响起了拍门声,夹杂着老头带着各种粗鄙字眼的叫骂。

我掏掏耳朵,慢慢悠悠往往老头睡觉的房子里去了。

老头这房间比我那破庙里还要干净,我慢慢适应了眼前黑暗之后一眼就将整间屋子看了个囫囵。

一张木头板子搭的破床,床上窝着黑黢黢的一床被,床边有口水缸,再就是门后头那一堆处理蜂箱的工具。唯一看着能存点值钱玩意儿的就是正对门口的那张破五斗橱,漆都掉的差不多了,露出里面发了黑的木头来。

只可惜,这橱子上了锁。

我从门后头找了半天才挑出一件趁手的工具,对着那锁头就是两下子。奈何这橱子都快烂成渣了,锁却是把好锁,两榔头下去纹丝不动,连个小坑都没留下。

照这速度老头把柴房门踹开再把饭吃完了我都不见得能开开这锁。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也懒得跟锁较真了,直接对着一旁的锁鼻来了一榔头,大不了事后再赔他个橱子。

这下就有效多了,毕竟是陈年老木头了,锁鼻和箱体连接处当即有了松动。我又接连来了两下,那锁鼻摇摇欲坠,总算是掉下去了。

我兴奋地拉开橱子,只看了一眼,身后猛地伸出一只手来,把橱子门一把拍上了。

得亏我手收得快,不然这会儿就夹里头了!

我回头看看不知何时从柴房出来的老头,顿时就有点怯,可能是背光的原因,一时有些看不懂老头脸上的表情。

一抹凶光忽闪而过,怎么跟要杀人灭口似的?

好在过了没一会儿那副表情就收了回去,给我让出一条道来,冲着门外一指,“滚!”

“一块破布,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梗着脖子跟他对峙,刚刚虽然只有一眼,我却也看清了那破橱子里除了那块破布没有别的,冲他一伸手,“你把玉佩给我我立马就走。”

老头脸上那一瞬间的杀气已经不见了,斜睨了我一眼,背着手往门外去了,“我当了。”

“别想蒙我,”我紧跟上去,“来之前我都打听过了,镇子上的当铺这个月里根本就没收到过什么玉佩,而且那么好的东西,你忍心在这小破镇子上就给当了,肯定是要拿到城里换个好价钱。”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城里?”

“你要去城里我那破庙是必经之路,我能不知道吗?”我冷冷一笑,“而且这时候的蜜蜂产蜜的关键时期,进一趟城最少也要两三天,你根本走不开。”

老头从后腰上掏出烟斗点燃了,咂了一口眯了眯眼,“要不是看你小,早抽你了。”

我回头看了看柴房门上别着的那把锄头,竟然不是整根从门上掉下去的,而是从中间一折为二,断口处横生的木刺就说明这是被人硬生生折断的,

手臂粗细的梨木柄,这得使多大劲儿啊?

我的锄头啊!

看看那锄头的悲惨死状,我决定还是不要硬碰硬了,端了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苦口婆心劝道:“人家那是从小带到大的玉佩,没了之后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眼看着人都瘦了不少。你拿人家玉佩无非也就是想换点钱,这样,你想要多少,我去跟他谈。”

到时候不扣下一半我就不姓柳。

“你?”老头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又跟他勾搭上了?”

“勾搭?”我扯了扯嘴角,这词儿用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呐,”老头咧开那口黄牙笑了,拿烟嘴点了点前头,“在哪个蜂箱里扔着呢,我也忘了,你自个儿找找吧。”

“蜂箱?”我抬头看了看满院子的蜂箱,以及绕着嗡嗡转的蜜蜂,顿时觉得全身露出来的地方都炸着开始疼了。

倒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我要一百两现白银,”老头边往回走边道,“银票什么的我不认,到时候拿不出来我就拿你家大狗子抵账。”

一百两白银,我冷笑了笑,“我不用一百两,给我五十两我立马把他打包好了给你送过来,再附带把另外两个也送给你。”

明目张胆抢的东西,还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我找了几根草绳把领口袖口总之身上一切裸露的地方都扎好了,又去老头房里找了张能遮住脸的帽子,确保万无一失了才往那几口蜂箱移过去。

这活儿得加钱,少了十两银子不能干!

老头就端着他那只破碗在屋檐下蹲着边吃边看我,一点儿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第一个蜂箱我花了得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打开,里面的蜜蜂倒是还算温顺,各忙各的没功夫搭理我。

只可惜,玉佩不在这儿。

再往下就快的多了,因为天要黑了,再不加快点我今晚就得在老头这儿住下了。

关键是人家还不待见我。

开到一多半的时候总算寻么到了点儿东西。

“我找着了!”我兴奋地把那巴掌大小的玉佩从油汪汪的蜂巢里拎出来。

果然是块好玉,哪怕外面粘了一层黏糊糊的蜂蜜和几只死蜜蜂,但不难看出这玉水头极好、底色纯粹,正面浮雕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貔貅神兽,背面……我把玉佩翻了个面,借着最后那点日光,只见背面阴刻了一个小小的“景”字。

第10章 旧事不堪提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又是如何回到了我那破庙里,只知道深一脚浅一脚回来的时候,夜都已经深了。

为了要省那二两灯油,三个孩子一向都是天黑了就睡。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竟发现窗台上给我留了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也正是这一盏灯,把我从压抑不住的滔滔回忆里拉了回来。

弥漫不绝的火海变成了眼前一盏豆灯,兵刃摩擦的喊杀声变成了低吟浅唱的虫鸣,唯独不变的是旌旗上迎风烈烈的那个字——那个“景”字。

白骨镶边,鲜血浇铸,一笔一划都是我不敢直视的恐惧。

他姓“景”,他竟然姓“景”!

我早该想到的,年少英才,家世好,长得好,身手也好,确实像他景家的人。可我怎么又能想到,我都逃到这里来了,怎么还是摆脱不了这些人?

我抠着玉佩上那个阴刻的小字,估计快把手指抠出血来了。掌心里黏腻腻的蜂蜜被汗水化开,弥漫到每个指缝之间,想甩甩不掉,想擦又擦不去,像是握了一手的血。

我回到院子里,打了井水使劲搓洗了很久才把那股子黏腻感洗掉。末了把手搭在眼皮上,靠在井边一动也不想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我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二狗子探了个头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杆扫帚。

“我就说听见外头有动静,”看见是我二狗子明显松了口气,把扫把放下了轻手轻脚出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进屋?”

“我……”一时语塞,“我看会儿月亮。”

“哪有月亮?”二狗子皱着眉往天上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积云,别说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个。

“……刚还有的。”我找了个不怎么聪明的借口,又岔开话题,“他俩都睡了?”

“睡了,”二狗子回道,“今天跟着阿恒哥哥学了好多东西,都累着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阿恒哥哥……阿恒哥哥……

“咚”地一声,井沿上的水桶被打翻在地,像平地乍起的一声惊雷,把夜色都震碎了。

二狗子被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打湿了半条裤子,好在如今天儿已经不凉了。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很明显这桶水是我打翻的,但为什么这么做,当时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对一个孩子发脾气……这些我都想不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桶水已经流尽了。

“我就说这个桶底下不平,早晚有一天得摔,”二狗子看了我一眼,面色如常地把桶扶起来放到一边,又对我道:“锅里还给你留了吃的,你要不要?”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有多饿,二狗子不说我都忘了我晚上还没吃饭这回事了,这会儿也只是想把他打发了,怕被他看出点什么来。

不过二狗子有个好处,即便看出来了他也不会说,默默起身往柴房去了。不一会儿柴房里亮起火光来,估计是饭凉了,二狗子点上火又热了一遍。

不一会儿二狗子给我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出来。

“不是说有剩饭吗?”我看着碗里,面皮嫩滑,葱花青翠,上面还卧了一只荷包蛋——明显是现做的。

“本来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了,晚上吃的凉面,”二狗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这会儿都坨成浆糊了。”

我笑了笑,拿筷子夹了那只荷包蛋,往二狗子手边一递,“那你把蛋吃了吧。”

“我不吃,”二狗子急忙摆手,“我晚上都吃饱了的,这会儿还没消食儿呢。”

临了又掀开衣服给我看了看肚皮,小肚子倒是圆滚滚的,但是胸前那一根根肋骨看着都能弹琵琶。

“我又不喜欢吃鸡蛋,”我维持着筷子没动,“噎得慌。”

二狗子抿了抿唇,“那你就留碗里,明早儿给大狗子吃,他喜欢吃鸡蛋,还容易半晌不到就饿得慌……”

“让你吃你就吃,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佯作动了怒,二狗子看了看我,最后总算是把那个鸡蛋抓过去吃了。

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下肚我才全回过神来,连带被一个“景”字勾起的回忆也平复了不少。那些事到底是过去了,这么些年也都平静过来了,没必要为了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吓自己。

如果当真怕横生枝节,那便提前把这些枝节砍了去。

吃完了顺便借着井水把碗洗了,跟二狗子一起回房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幕。

有东西滴在了我脸上,我拿指尖捻了捻,像是水。

下雨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早也没停下。

房顶又漏雨了,之前我腿伤了一直没上去修,本来想着春天也下不了几场雨,拖着拖着,眼看着就要入雨季了。

好在漏水的地方也都摸透了,提前把重要的东西都挪走,拿几个陶土罐子一接也还能凑合。

我们几个就伴着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吃完了早饭。

下雨了就意味着不能去外头玩了,从一早开始几个小家伙兴致就不高,吃完了早饭大狗子和二狗子帮我把前一阵子晾干了的草药铡好碾碎,小莺儿则一个人趴在窗台上不知道看什么。

看了没一会儿,小丫头突然挺直了身子,一指窗外,“阿恒哥哥来了!”

大狗子和二狗子都站了起来,一反一早上的颓靡之态,兴冲冲地就要往外出。

“都站住!”

三个孩子齐刷刷冲我看过来。

“今天谁也不许出去。”我放下手里的药杵,把他们三个挨个儿都扫了一遍。

天色阴沉的厉害,我又背着光,估计是把这几个孩子吓着了,屋子里一时间除了叮叮咚咚的水声,静的连个喘气声都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站起身来,抄了门后一顶斗笠,出了门。

果然是阿恒来了。

雨雾弥漫间由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靠近,最后变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人。

阿恒打了一把素伞,遥遥便看见了我,摆了好一阵子手不见我搭理,又加快了步子。

“你在这儿干嘛啊?不冷吗?”来到跟前阿恒才慢慢停下来,又把伞往我这边递了递,眼角含笑地看着我,“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是在等你,”我站在那扇破柴门正中间,虽说真要拦人这门铁定是拦不住,却还是执拗地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表达着我的意思,“当日恕我眼拙,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啊?”阿恒明显一愣。

我拿出那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的吧。”

“你真找着了?”

阿恒眼神一亮,刚要伸手,东西却又被我收了回去,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所以你是姓景?”

“是啊,”阿恒愣过之后点了点头,“我姓景,单名一个朔字,不过家里人都叫我阿恒,这么叫着亲近。”

“景行止是你什么人?”

阿恒皱了皱眉,“那是家父的名讳。”

我突然就想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逃不脱这个樊笼。就像是某种刻进你命数里的诅咒,在你自以为已经走的足够远、足以摆脱它时,它再猛地出现在你眼前,撞你一个头破血流。

“玉哥儿,你怎么了?”阿恒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儿,刚要再上前一步,我却猛地退了回去,将两扇柴门一掩,把人隔绝在门外。

“玉哥儿……”阿恒收住了步子,隔着柴门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却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我垂下眉目:“侯门贵胄,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什么意思?”阿恒继续锲而不舍地盯着我,“你是在赶我走?”

我点头:“是。”

阿恒一时之间没转过来,愣了好一阵子,才道:“可我答应了大狗子他们要教他们功夫。”

“他们不学功夫了,”我盯着脚下积了一摊的小水洼,“明天我就把他们送到老秀才那里读书去。”

“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们的意思。”

“你把大狗子他们叫出来我亲自问他们!”阿恒嗓音压的很低,我还是听出了里面显而易见的怒气,指着我身后:“我来又不是找你的,只要他们三个谁跟我说个‘不’字,我不用你赶自己就走!”

身后几个小家伙早就在屋里待不住了,刚一露头就被我堵了回去。

“滚回去!”我把斗笠摘下来一把砸到房门上,咚的一声,三个孩子齐齐吓了一跳。

“谁今天敢出来就给我滚,永远别回来!”

阿恒一巴掌拍在柴门上,“柳存书,你冲孩子们发什么火?!”

我愣了愣,脑海中一瞬间竟是有些感慨,多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的人,要打要骂不用你管。”

“就因为我姓景?因为我是景行之的儿子?!”

我冷冷开口:“早知道你姓景,当初在柳铺集上我就不会搭理你。”

我把他那块玉佩隔门扔出去,溅起的泥点子沾污了墨色长袍。

“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你想欠小爷还不伺候了呢!”阿恒一把抓起地上的玉佩扭头就走,没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把手里一直提着纸兜冲着我狠狠砸了过来。

自然是被柴门挡住了。纸包破裂,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桃花酥还是杏花糕尽数落到泥水里,泥点子又反过来溅了我一身。

满目狼藉。

第11章 避祸有三术

我默默目送阿恒离开,步子迈的六亲不认,袖子甩的气势汹汹,只可惜风向不配合,刚走了没几步就险些被迎面而来西南风掀了个跟头。这种天气打伞没什么用处,雨都是斜的,遮了头也盖不住脸。阿恒又被伞带的向后踉跄了两次之后索性就让那伞随风而去了,这才得以迈开大步威风凛凛地走了。

直到人再也看不见了我才收回目光,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避祸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防已经来不及了,我也只能发而止之亡羊补牢。我甚至有些庆幸,至少不用等到真正为时已晚时才惊觉过来,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这种侯府里长大的小公子,估计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回去发发脾气,摔摔东西,过个两天也就好了。

而我们也重回正轨,继续安安稳稳苟且度日。

挺好的,桥归桥,路归路,从此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一腔心绪激荡慢慢平息,这才意识到还真挺冷的。

我慢慢折身回去,到门口捡起方才被我撇了的斗笠,一边沿儿都折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

早知道把阿恒扔了的那把伞捡回来了。

刚跨进屋,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推了一把,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趔趄了几步,又被推回了雨里。

好不容易稳下步子我才抬头看过去,只见小莺儿堵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你为什么赶走阿恒哥哥!”

这丫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梨花带雨,一上来的山崩地裂的大场面,这一声吼夹带那个趔趄,晃得我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还没等回到屋里,大狗子又质问:“阿恒哥哥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赶他走?”

“凭什么?”我看着这一个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崽子们,没由来地就想笑,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阿恒就把我的人收的服服帖帖的,到底是他太厉害,还是我太失败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家,我赶个人走,需要什么理由?”

二狗子轻声问我:“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恒哥哥了?”

周围静了一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小莺儿“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把推开我跑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冷渗到骨子里了就只剩下麻木了。

我忽然生出一种累到极致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住在这么个破庙里,把他们三个豆芽似的小东西一点点拉扯到如今能跟我顶嘴,别人尚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年纪我就得在悬崖峭壁上讨生活,一日不努力冻馁之虞就逼近一分,若不是撑着一口气,我只怕走不到现在。

可这口气随着这场雨突然就撒没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阿恒,我没带他们过过一天好日子,每一天都在受冻挨饿中度过,或许当初他们若不是被我捡到了,投生到任意一家都会过的比现在好。

而阿恒是光,带他们见识了这个世界除了在烂泥里打滚其实还有另一种活法,人可以活的顶天立地,挨了打可以再欺负回去,桃花酥杏花糕不一定要在重大的节日里才能吃到,撒娇耍赖也能有所获。

我能自私地把阿恒赶走,却没办法承担起阿恒走了带来的缺失。

所以已经不是“救”了,而是“戒”,我深知戒去温暖美好和一切曾经拥有却再也触之不及有多困难,所以也委实不能怪他们会难过生气。

大狗子和二狗子拽了我好几下袖子我才回过神来。

“你们两个在家等着,”我把那顶折了沿儿的斗笠重新带上,“我去把小莺儿找回来。”

出了柴门我往四下里看了看,小丫头跑的挺快,这会儿早已经不见踪迹了。

犹豫再三,我先是循着上山的路找了过去。

下雨天山上危险,我生怕那小丫头一时想不开,选了这条路。

不远处的牛角山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烟云缭绕像什么与世隔绝的仙境,只是这仙境里隐匿的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场雨下的不小,牛角山上明沟暗槽数不胜数,入了春以来借着山顶上的融雪水涨了不少,再加上这场雨助势,小范围决个堤不成问题。那小丫头万一一不小心卷到哪个小沟沟里,那点身量都不够看的。

途径老头山脚下的小屋,那一个个蜂箱盖的严严实实的,全然不受这点风雨影响,连带着那个矮趴趴的小屋,这会儿看着也坚实了不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空荡荡的敲门声回荡了几圈没人应,我刚要转身,门却应时开了。

门内的老头端着烟杆子看着我,见我淋的跟落汤鸡似的,却一点都不意外。

“你见着小莺儿了吗?”我急忙问道。

老头又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适才摇了摇头。

“叨扰了。”我冲人拱了拱手,动身欲走,

“进来坐坐吧,”老头侧了侧身子,让出里头暖烘烘的炭火炉子来,炉子上头还煨了一壶酒,正汩汩冒着热气。

“我……”我抿了抿唇,“我还有事儿。”

“我赌你回不到家就得晕倒在半道上,”老头也不强行留客,自顾自回头又在炭火炉子边上坐下了。

我又看了看烧的正旺的红泥炉子,只觉得身上冷的更厉害了,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

“把门带上。”老头头也不抬地道。

关上门我又自己找了张凳子,刚一坐下就觉得暖意扑面而来。这种外头风雨大作屋里静谧温暖的感觉确实不赖,若不是还要找小莺儿,我倒真想这样被炭火烤着睡上一觉。

老头倒了一杯酒给我,不是什么好酒,辛辣的厉害,但顺着喉咙滑下去之后全身上下都生出一股暖意来。

老头问我:“小丫头怎么了?”

我捧着杯子边喝边道:“跟我置气,跑了。”

“置气?”老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你把东西还给他了?”

“嗯。”我点头应道,“一百两没有,你把大狗子带走吧。”

老头咬着烟嘴笑了,“大狗子嘛,还是先放在你那里,等我什么时候想要了,自然会问你要的。”

我抬头看了老头一眼,没看出什么东西来,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啜我的酒。

“不过这个事儿你做的对,”老头这次难得没跟我呛,“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多交无益。”

话说的没毛病,但我听着不是个滋味,反问道:“他是什么人?咱们又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老头隔着一片烟雾弥漫看着我,“但咱们,都是流亡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你到底是谁?”

“到别处找找吧,小丫头没上山。”老头冲我摆了摆手,已经无意再与我攀谈下去了,“从这儿走的,就算是只猫、是只狗,我也能知道,丫头片子压根就没来这边。”

杯子已经空了,我再坐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起身离开。

就在我关门的时候,只见老头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开口:“柳家小子,记住你是什么人。”

从屋子里出来,姑且信了老头的话没再继续往山上找,折身下山又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老柳树底下找着了人。

而这个地方离着家门口不过百十步。

据村里人说,这棵老柳树足有上百年的树龄,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夏日里枝繁叶茂起来能遮天蔽日,发达的根系裸露出地面,虬曲盘绕围成了个树洞。

我找着人时,小丫头正在树洞里睡的香甜。

我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蛋上还带着两行泪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怒该笑了。

树洞太小,我显然进不去,只能先把人摇起来。

小莺儿睁了睁眼,鸦翅般的睫毛被泪水粘作一团,看见是我,小嘴儿一扁又要哭了,“玉哥儿……”

“好了好了,”我无奈笑了笑,“出来咱们回家了。”

小莺儿从树洞里爬出来又顺势爬上了我的背,那顶折了沿儿的斗笠往她头上一扣,她正好还能靠在我背上。

小丫头趴在我背上小声嗫嚅:“玉哥儿,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惹你生气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没生气。”

“我就是太喜欢阿恒哥哥了,不想他走。”

“我知道,”我心里酸了酸,最后只能很不甘心地承认:“我也喜欢阿恒。”

小丫头从我背上抬了抬头,“那你为什么还要赶他走?”

“我问你件事儿,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赶阿恒走。”我把人往上撮了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你怎么会不在?”小丫头脱口而出,顿了顿,语气突然急了起来,“玉哥儿你要去哪儿?你不要我们了吗……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玉哥儿你不要走……”

说到最后竟又带了几分哭腔。

我哭笑不得,只能安慰道:“我不是真走,我就是打个比方……不过等你长大了也还是会分开的,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我才不嫁人!”小丫头两只手使劲勒着我的脖子,气鼓鼓道,“要嫁我就嫁给大狗子或者二狗子,咱们永远都不能分开”

我笑了笑,不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了,回到之前的正题:“你不想跟我分开,是因为咱们在一起太久了,你依赖我,觉得离不开我是吗?”

小丫头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

我接着道:“如今你们对阿恒也是一样的,依赖他,信任他,想亲近他,跟任何一个人相处久了我们都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我不走是因为咱们的家就在这儿,你们出去玩一整天,回来依然能看见我,可是阿恒不一样,终究有一天他是要走的。”

小丫头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了,趴在背上怏怏问我:“他要去哪儿?”

“去他该去的地方。”我轻声道。

“就像你喜欢吃糖一样,糖甜甜的,大家都喜欢吃,但是突然有一天,糖没了,只剩下很多很多的黄连,到时候该怎么办呢?”我轻轻叹了口气,“糖吃多了就吃不了苦了。”

小丫头把头抵在我背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们吃多了阿恒哥哥的零嘴儿,就吃不下二狗子做的野菜馍馍了。”

我笑笑点了点头,姑且就当是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汉 荀悦 《申鉴·杂言上》

第12章 学而时习之

回到家时二狗子已经熬好了姜汤,大狗子则把之前那些药材分门别类处理好、收拾好。我背着小莺儿进屋后他俩对视了一眼,各忙各的谁也没开口。

小莺儿跑的时候风风火火宛如一代女侠,这会儿了反倒扭扭捏捏赖在我背上不肯下来了,小声央求我把她送回自己的小屋里,爬到自己的小床上,抱着脏兮兮的小被子不撒手了。

说是小屋,其实跟外头也就隔了一层麻布。之前小莺儿一直是跟我们睡在外头的大通铺上,但这丫头有个毛病,睡着了就喜欢往人怀里钻。大狗子二狗子还好说,主要是我这个年纪实在有点儿尴尬。被她一连钻醒了好几天之后我痛定思痛,小姑娘越长越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忍痛去集上裁了几尺最便宜的麻布,又找镇子上张木匠打了一张小床,给她圈了这么块地方出来。一开始这小丫头还不认,每天晚上都是我给哄睡着了再给抱过去,睡了几晚之后就渐渐体会到了没有大狗子打呼噜和二狗子磨牙的好,这才认了这块地方。

这里面也就一张小床一个板凳,但让我立下了规矩,除非得了小莺儿的准许,否则不论是大狗子二狗子还是我,都不能涉足半步。

这会儿大狗子就端着两碗姜汤站在外头,等着这位小主子发话才能进来。

但是小丫头窝在床上一个字也不吭,我不由好笑,“怎么,怕大狗子他们笑话你?”

“才不是呢,”小丫头扁了扁嘴,“我就是……不想理他们。”

大狗子在外头隔着帐子喊,“你理不理我没关系,先把碗接进去,烫死我了!”

小丫头还是蔫蔫的,看了看我:“玉哥儿,你帮我接进来吧。”

我笑了笑没再挖苦她,从大狗子手里接过两只碗,回过头来递给小莺儿一只。

小莺儿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吃姜。”

“那你喜欢吃药吗?”我硬是把碗塞给了她,“你淋了雨,不喝姜汤就会生病,到时候我就把院子的甘草黄连白芷全都给你煮成一锅,捏着鼻子灌下去。”

小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碗接过去,“我才不会生病……”话没说完就鼓了个鼻涕泡,偷偷摸摸拿袖子擦了还想看我注意到没,一迎上我了然一切的目光,我俩一起笑了。

午饭小莺儿没出来吃,一直等到晚饭才磨磨蹭蹭从她那小屋里出来。两只狗子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开了窍,对上午的事儿只字不提,一顿饭吃完了三个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小孩子的心事来的快走的也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之前他们要死要活的阿恒哥哥抛之脑后了。

操劳了一天又淋了雨,我本以为自己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了。可是直到身边两个小家伙都打起小呼噜来了我还是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有根弦反复拉扯着,一直隐隐作痛。

晚上我给孩子们讲了个放牛郎的故事,一个放牛郎家里世代给雇主家放牛,有人问他,你放牛是为了什么啊?放牛郎便道,为了攒钱,娶婆姨,生娃。那人又问生娃干啥啊?放牛郎一本正经地回道:“你是不是傻,有了娃我俩就可以放更多的牛了。”

当时几个孩子一笑了之,我事后却又细细想了很多。几个孩子都不小了,尤其是大狗子和二狗子,我一直忙于生计没工夫管他们,由着他们散漫过到现在,从记事到现在,从来没有走出过牛角山的范围。

但是以后呢?我靠采药为生,他们以后也采药为生,以后世世代代都靠采药为生吗?

我能一辈子烂在这里,也要拉着他们跟我一起烂在这里吗?

他们喜欢跟着阿恒学功夫,也喜欢听阿恒讲外面的的故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铺镇装不下十万人家,别说柳铺镇,就是整个牛角山下的十里八村加起来,也没有十万人家。他们听阿恒讲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时眼睛里的光芒是山里那些神魔鬼怪怎么也比不了的。

所以白天我跟小莺儿说起离别的事,其实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没等二狗子起床就先把饭做好了,天色微明的时候把三个孩子叫起来收拾妥当吃完了饭,我从多年攒下来的小银库里数出来三个人的束脩,让三个孩子去镇子西头的老秀才家里读书。

“读书?”小莺儿歪着脑袋看我,“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可以开蒙,识字,明礼……”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窗外,“总之是好事。”

“可是读书了我就没时间玩了,我们还要练习阿……”

二狗子急忙上前捂住了小莺儿的嘴,“玉哥儿都说是好事了,那我们去就是了。”

我点头,道:“别人都是六岁开蒙,小莺儿正合适,你俩已经是晚了。到了学堂要听夫子的话,礼敬师长,不要欺负同窗,”我着意看了大狗子一眼,“你是大哥,照顾着他俩点,别惹事。”

大狗子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又站了一会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嘱托的,把束脩交到大狗子手里,“那……去吧。”

大狗子问我:“玉哥儿,你不跟我们一块去吗?”

“我就不去了,”我随手从墙角拿了把小手斧,“今儿天不错,我去山上看看。”

大狗子抿着唇看了看我,“那你当心点。”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想起来去后院的泥坛子里掏了十几个咸鸭蛋让他们带给老秀才,也算是一点见面礼了。

一直看着他们仨手拉着手走远了我才折身回去,又在院子里茫然四顾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看着寂静如许的院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最后我把院门上了锁,还是决定去山上看看。

自从上次在山上崴了脚我倒是有段时间没上山了,牛角山较之之前那种苍翠欲滴的颜色又葱郁了不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林木纷纷舒展开来,争夺那一分土地一寸阳光,好像拼了命地开花结果才不枉这一生。

又一棵老树被新藤缠死了,之前有一片龙葵的地方被牛筋草取代了去,不起眼的蘑菇在枯树底下静悄悄度过自己朝生暮死的一生。

牛角山就是个很神奇的存在,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又有旧的生命老去,一天一个样子,从来不曾为了谁滞留过。却又孕育了山脚下祖祖辈辈的人,子承父,果承根,好像亘古以来就没变过。

脚还没有好利落,昨天背着小莺儿走了那一段又有点旧伤复发,我不勉强自己,到了半山腰就没再往上去。

没有所获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半山腰往下这一块早就被人挖成筛子了,能捡着漏的时候不多,以前这一片我基本上看都不看。

更何况今天我心思不在这儿。

说到底,我是到山上来避难来了。

我有点……接受不了一帮孩子琅琅的读书声。

虽然我也不知道待在家里跟那些好几里之外的读书声有什么关系。

山上的时间过得总是快的,我回到山脚下的时候日头已经近午,看了看筐里那两棵小的可怜的牛蒡和车前,觉得自己这一上午算是白过了。

从山路上一路下来,远远就看见破庙门口像是站了个人,等来到近前,果不其然,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隔着篱笆往里打量。

说起来这人我还认识,是这附近几个村里流窜的乞丐,神志好像有点问题,疯疯癫癫地四处冲人傻笑,不过倒是从来没到我门上。

估计是看我俩挺像,把我当成同行了,觉得不跟他抢生意就已经不错了。

见我回来退后了几步拿眼睛斜睨我,等我看过去时却又慌乱地移开目光四处瞎看。我心生几分疑窦,心里算计着该不会是白日来踩点准备夜里偷东西的吧?不过我信奉财不外漏,那几两银子藏得极好,除了老头应该没人知道。剩下的那点东西连贼都不惦记,踩点都不值当。

我背对着乞丐开门,隐隐听见后面小声叫了几句“狗子他哥……”

等我一直开门进去又走了两步才回过味来。

这个“狗子他哥”貌似是在叫我……

我平生第一次生出这么强烈的要给他俩改名字的冲动……

我僵硬地回过头来,那乞丐总算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拿手掩着嘴像是防谁似的小声问我:“你是狗子他哥不?”

“我……是。”

“你家大狗子……”乞丐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你家大狗子被人打了!”

我皱了皱眉:“谁打的?”

“一个老头,”乞丐把脏兮兮的头发咬在嘴里,模拟捋胡子的样子,“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啪、啪、啪……呜呜呜……可疼了……”

我愣了愣,把筐往地上一扔,直奔着老秀才的小学堂而去。

作者有话说: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宋·柳永

第13章 择师而教之

老秀才姓范,家住在镇子西头,据说年幼时书读的相当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一时间被十里八乡传为神童。只可惜后来屡试不中,如今年到半百依然还是个秀才。但好在十里八乡的秀才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如今年纪大了开办了个小学堂,谁家有孩子要读书也只能往这里送。

老秀才的小学堂就开在自家院里,前院教书,后院起居,大门口一棵桃树一棵李树,估计是想迎合那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走了一路,乞丐在后头拍着手跟了一路,嘴里一会儿嘻嘻嘻,一会儿又呜呜呜,模拟着各种拟声词,自己给自己演了一场大戏。

远远看见那两棵树的时候就听见了从小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我恍然之间回神,我怎么就听信了一个傻子的话,真跟着来了这里。

……不过来都来了,去看看倒也无妨。

还没等靠近我就知道这乞丐所言非虚了,隔着院门就远远看着有个小人儿在院子里站着。这会儿接近正午,日头已经挺毒了,那小人儿就站在院子正中,无遮无避的,在大太阳底下耷拉着脑袋。

一直等我走到跟前那小人儿才抬了抬头,不是大狗子还能有谁?

“玉哥儿,”大狗子看见是我,眼里的欣喜一闪而过,紧接着又低下头去,“……我没惹事。”

我皱了皱眉,大狗子也不知是不是晒的,脑门上满满的汗珠子,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挨打了?”我想起乞丐的话,“打哪儿了?”

大狗子低着头抿着嘴一个字儿也不吭,倒是身后的乞丐拍着手围着我俩直叫:“手,手!”

我冲大狗子伸手,“手给我看看。”

大狗子悄悄把右手背到身后去,低着头不肯看我,“我没事……”

我没等他说完便把那只手一把拽出来。

尚还没长成形的一只小手高高肿着,青紫中隐隐透亮,一只手都快肿的有两只手高了。

大狗子试着收了几次都没能收回去,想攥拳又攥不起来,只能任由我盯着。

足足过了小半晌我才松了手。

三个孩子里大狗子是顽劣些,从小也没少挨我的打,可哪怕我再生气,手下也是留了分寸的,专挑屁股大腿上皮糙肉厚的地方,从来没留下过隔夜的伤。

“怎么回事?”看着那只手我嗓子里都有点颤,“他为什么打你?”

大狗子偏着头始终不肯看我,锯嘴葫芦似的怎么也撬不开。

我又问:“二狗子和小莺儿呢?”

大狗子这才伸手指了指屋里。

我抬头看过去,这会儿老秀才并不在学堂内,只一帮小孩子一人手里攥着本书在摇头晃脑读着三字经。

二狗子和小莺儿背对着我坐在最后,一打眼儿就能看到,两个人手里没有书,也没有晃脑袋,两个人如出一辙地一脸茫然地坐着,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人,干嘛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我从两个孩子身上收了目光,只见后院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花白倒也不准确,因为这会儿胡子梢上还沾了一点鲜黄的蛋油。

老头着一身蓝灰长袍,面容清癯,我特意着眼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那把戒尺,长两尺有余,用老黄竹制成的,打磨的光滑油亮,单是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寒。

老头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连带着学堂里的读书声也停了,孩子们一起回头看过来,小莺儿和二狗子一看我来了一起站了起来,被老头冷冷扫了一眼之后又只能悻悻地坐回去。

这老头应该就是人们口中那个范秀才,我冲人拱了拱手,“范夫子。”

范秀才眯眼打量我:“你是?”

“我是……”话到嘴边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忘记给他们仨取个正式点的名字了。

我是狗子他哥?

范秀才替我答了:“你是柳大狗子、柳二狗子和柳莺儿的兄长?”

我:“……是。”

“你来的正好,你不来我还正要去找你呢,”范秀才来到我跟前,把大狗子、二狗子和小莺儿挨个儿拿戒尺点了一遍,“你这三个孩子,不成器啊,不成器!”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迎着他那目光顶回去,“他们仨怎么就不成器了?”

“开蒙的第一天就顶撞师长,扰乱学堂,殴打同窗,”范秀才重重叹了口气,“我范某人开蒙过这么多孩子,从来没遇上哪个像他们仨这样冥顽不明的,孺子不可教也!”

“我们没有!”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也不管范秀才了,一把扑到我怀里,哇的哭出声来,“我觉得读书一点儿也不好,玉哥儿,我不想读书了……”

我就没见小莺儿哭的这么委屈过,抽抽地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心里也跟着颤了颤,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呵,”范秀才不无讥讽地一笑,“朽木不可雕了,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我劝你还不如早早带他们回去学点生计,以后好谋生呢。”

这会儿二狗子也过来了,抬头看着我,“玉哥儿,对不起……”

大狗子咬死了牙不吭声,小莺儿又哭成这样,我只能问二狗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狗子回头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幺蛋他们也在这里读书。”

我举目望过去,果然见里头有几个熟悉的人头,这会儿正幸灾乐祸地往这边看。

二狗子接着道:“今天我们一来他们就起哄,怪声怪气地叫我们的名字,我和大狗子不搭理他们,他们就寻隙滋事,趁着夫子不在上来扯小莺儿的辫子。大狗子就是拦了一下,都没碰到他,结果他自己就倒在地上了,刚好就被夫子看见了。”

我问大狗子:“是这样吗?”

大狗子总算抿着嘴点了点头。

“你胡说,”幺蛋站了起来,“他不推我我怎么会倒?明明就是他推的我!”

我四下扫了一圈,幺蛋在这里估计就像地头蛇一样的存在,其他孩子这会儿也都低着头不敢作声。要找证人……我突然眼前一亮,一把把那个乞丐拉过来,“你说,大狗子推他了吗?”

他既然看见大狗子挨打,就也有可能看到了当时的情形。

乞丐看看大狗子,又看看幺蛋,忽然一拍手,“没有推!没有推!自己倒的!”

乞丐自己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呜呜呜呜,我好疼啊!”

“哪里来的傻子!”范秀才扬起手里的戒尺佯作要动手,估计这乞丐以前就挨过范秀才的打,深知这东西抽在身上有多疼,立马爬起来缩着肩膀躲出去老远,站在门外不敢再进来了。

我回过头来直视着范秀才:“他们一个说是被推的,一个说没推,那我请问夫子是如何裁判的?”

范秀才冷哼了一声,“是非对错,我自有考量。”

小莺儿从我肩上抬起头来控诉:“幺蛋是你外甥,你当然向着他了!”

我紧紧抱着小莺儿颤抖的小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好,不管怎么说,大狗子这打已经是挨了,这件事咱们暂且不论,那他顶撞您又是怎么回事?”

范秀才一甩袖子:“你自己问他!”

指着大狗子自己开口不现实,我又看向二狗子,二狗子道:“夫子说我们扰乱纪律,要罚我们,大狗子拦着不让。”

二狗子低下头去狠狠咬了下唇:“最后我们的罚都是大狗子替我们领的。”

范秀才背着手挑着眼皮看着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念及他们没有父母,从小缺少管教,才会长成如今这幅目无尊长的模样,故才小惩大诫。树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才,我罚他们是为他们好,你该领情才是。”

我把小莺儿安抚好了放下来,冲范秀才认真行了一礼:“对不住,是我错了……”

范秀才似是满意地笑了笑。

我接着道:“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是我当初没考察好夫子的德行,让孩子们盲从庸师,孰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点铸成大错,这是我的错。”

范秀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三者当列,传道为先。传道者首先当以自身为范,言传身教,沐之以春风,润之以细雨,当得以成风化人。而夫子你,有人辱骂他们你问也不问,他们出口辩解便成了顶撞师长。夫者,大字加一,与天同比,对待自己的学生,当一视同仁,雨露均沾。可你呢?矛盾当前,不问事实原委,枉念私情,偏颇处置,刻意打压,你真能当的起这么多学生唤你一声‘夫子’吗?”

“你……你!”范秀才一只手使劲在胸前捋着,“我若不是看在他们年纪尚小,有过改之,犹未晚矣,你非旦不谢我,还反过来骂我!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是蠹虫,一家子都是蠹虫!”

“我们四人在牛角山下采药为生,自食其力,利己却不损人,如何担当得起蠹虫的名号?倒是你,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误人子弟,身形不正还敢自称为师,到底谁才是蠹虫?”

范秀才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一指门口:“孔圣人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滚!你们给我滚!”

“你还有脸提孔圣人,孔圣人他老人家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老人家还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冷冷看了眼面前濒临失态、胡子乱飞的老头,一只手抱起小莺儿,另一只手牵着大狗子,再示意二狗子跟上,边回身走边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把这坑书害人的勾当停了吧,别百年之后下去真见着孔圣人了,被他老人家骂死。”

“你……你……”范秀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步子稍稍一顿,向后瞥了瞥,“我叫柳存书。”

“柳存书……”这老头这会儿已经毫不计较那点形象得失了,冲着我背后使劲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叫柳存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名字是我爹给我起的,我自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柳存书。”

作者有话说:

引用的太多了,我就不一一列了,大家知道就好。

第14章 以命相搏之

我带着三个孩子头也不回地从范秀才家里出来,走的时候意气风发,走出去二里地我才突然惊醒:“坏了,忘了件事。”

我忘记把三个孩子的束脩要回来了……

这会儿再回去,还是讨要束脩,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范秀才能扛着扫把把我扫出门去。

可毕竟也是挺大一笔钱……

正当我左右为难之际,大狗子慢腾腾从怀里掏了个小布袋出来,“玉哥儿,你是不是找这个?”

我登时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我早上交到大狗子手里的那个布袋嘛,接过来数了数,银钱一点儿没少,心里顿时就舒服了不少,长舒了一口气,这才问道:“你没把钱给范秀才?”

“刚进院门就看见幺蛋他们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书读不长,”二狗子冲我笑了笑,“所以就让大狗子留了个心眼儿,先拖两天,看看情况。”

我当时就想把二狗子拉进怀里好好揉一揉,这孩子的机灵劲儿也不知道随了谁,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

“难怪那范秀才不待见你们。”我笑骂道。

打了嘴官司,出了一口气,我这会儿神清气爽,要说唯一一点膈应,就是范秀才胡子上那点蛋油。

“可怜我那十几个咸鸭蛋,小汤和小红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凑出来的,我腌的都恰到好处了,流油了都。”

小汤和小红是我们家两只鸭,等不下蛋了,小汤用来煲汤,小红用来红烧。

小莺儿趴在我怀里恶狠狠地诅咒:“齁死他。”

我们几个一起笑了。

这一通笑倒是几日来笑的最开怀的一次,笑的我都没劲儿了,只能把小莺儿放下来。小莺儿拉着我的手边走边问:“玉哥儿你好厉害啊,你怎么会说范老头那些酸绉绉的话?”

“那不是范秀才的话,是书里的话,书里面的知识博大精深,能流传下来的都是先人智慧的凝聚,只不过都被范秀才断章取义,用毁了。”我看着三个孩子都抬着头认真听着,接着道,“所以说,你们还是要多读书,不然别人骂你你都不知道怎么还嘴。”

大狗子皱了皱眉,“可是范老头肯定不会收我们了,我们怎么读书?”

“你是不是傻?”小莺儿一巴掌拍在大狗子背上,“这不是有玉哥儿嘛,咱们玉哥儿可比范老头厉害多了!”

二狗子也看着我:“明明书里头的东西你都会,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到范老头那里去读书啊?”

这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以为我都忘了。”

多年来的苦寒相随,与天争那一口饭吃,书里没有黄金屋,诗词歌赋给不了我丰衣足食,只会让我冻死饿死。我只能把那些叫嚣着的不甘心、不服气都埋进深土里,再狠狠跺上两脚,以防它再有冒头的趋势。可就在今天,与范秀才逞那点口舌之快时,我才发现有些东西不是埋在土里的,而是刻在骨子,流淌在血液里,哪怕已经落了灰,再结上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也挡不住已经深入骨髓,不可磨灭。

几个孩子还在兴高采烈地吵吵:“我觉得玉哥儿那么厉害,应该也是个秀才。”

“秀才算什么,咱们玉哥儿怎么着也得是个……是个……举人!对,举人!”大狗子仰头看着我问道,“玉哥儿,举人是不是比秀才厉害?”

“举人算什么,咱们玉哥儿得是最厉害的,得是状元!”

“比状元还要厉害!”

我跟着笑笑,难得今日高兴,就由着他们去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了,当时走的着急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我上山时带的筐如今还躺在大门口旁,里头两棵牛蒡和车前都晒蔫了。

二狗子张罗着做饭去了,我带着大狗子在井边坐下,打来冰凉的井水让他把那只肿起来的手泡着。

范秀才当真是下得去手,这么一张小手,肿的跟刚出锅的烧饼似的,拿针扎个眼儿估计都能往外滋血。

“还疼吗?”我把水一点点淋上去,这会儿还肿着,也没法用药,只能先消肿。

大狗子摇了摇头,“也还行。”

“你是不是傻,你让他俩给你分担点,你还能少疼点,”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呵着护着养大的小苗苗,让别人给薅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就一开始那几下疼,后来就不疼了,就只有点热热的、麻麻的。”大狗子低着头道,“我就寻思着,二狗子还要做饭,手不能伤,小莺儿一挨打准哭,到时候说不准惹恼了范老头还得遭罪,反正我已经疼了,就替他俩一块疼了吧。”

“就知道逞能,”我埋怨他一句,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他是记得早上临走时我交代的话,他是大哥,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大狗子伤的是右手,吃饭的时候多有不便,饭桌上上演了好一出兄顺弟妹恭。小莺儿管着夹菜,二狗子负责喂饭,搞得大狗子甚是惶恐,眼睛瞪得比嘴都大。

吃到一半大狗子猛地站了起来。

二狗子抬头看过去,“怎么了,想吃哪个我给你夹?”

“我去尿尿。”

“哦,”二狗子赶紧扒了两口饭,跟着站了起来,“走吧。”

大狗子无奈停下了步子,“我去撒尿你跟着干嘛?”

二狗子愣了愣,翻了个白眼又坐下,“我还以为你让我帮你扶着小狗子呢。”

我跟小莺儿趴在桌上笑了半天没起来。

我在家里有个特权,饭可以看心情做,但不用洗碗。我做饭的时候碗一般都是二狗子洗,但如果是二狗子做饭,洗碗这事一般就得大狗子和小莺儿掐一架才能决定。不过今天没用掐,大狗子刚放下筷子,小莺儿就手脚麻利地把碗筷抱走去洗了。

吃完饭后我去后院给小汤和小红剁点菜叶子,大狗子搬张小凳子跟我一块坐着,伸展着小胳膊小腿儿,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没想到受点小伤还能有这种待遇呢,我都不想好了。”

我漫不经心在菜板子上梆梆梆剁着,“那到时候找个人给你打残废了,一辈子都不用起来了,二狗子也能如愿给你扶着小狗子了。”

大狗子龇牙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那可不行,我还要好好练功夫,变得像阿恒哥哥一样强,以后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话刚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失了口,小心翼翼看了看我,见我没动怒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知道当日那一通火把孩子们吓得都草木皆兵了,但其实我也没有多讨厌阿恒,只是习惯了瞻前顾后,眼前平淡的小日子看似安稳,却也容不得半分差池。笑了笑,“为什么非得像阿恒哥哥一样?我不强吗?”

“可是你不会功夫啊。”大狗子脱口而出。

“会功夫就是厉害吗?”我反问道,“有的人功夫卓绝武功盖世,能一人破万军,却防不住背地里一点儿阴谋算计,鏖战一生,最终却沦为他人棋子。还有的人,身娇体弱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却最擅玩弄人心。一双纤细的腕子从来不染刀兵,却能令千里之外血流成河。”

过了好久才听见大狗子轻轻唤了我一句,“玉哥儿,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轻轻抖着,菜刀险些都握不住了。

“没事,我……”我刚要开口,突然从前院传来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小莺儿的尖叫声。

我和大狗子对视了一眼,爬起来就往前院跑。

刚从后院出来便被小莺儿扑了个正着,小丫头一脸惊慌失措,“玉哥儿,来……来了好多人……”

我抬头看过去,只见院子里这会儿已经站了五六号人了,一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脚下踩着我前不久刚种下去的茄子苗,在院子里挑挑拣拣,一点儿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二狗子也从房里出来了,四下看了一眼,急忙跑到我身边,“玉哥儿,这些是什么人?”

我皱了皱眉,这些人是谁我不清楚,但每一个脸上都写着来者不善,我把几个孩子护在身后,“你们找谁?”

为首的那个这才看过来,“哪个是柳存书?”

这人身长七尺有余,皮色黝黑,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膀子上虬劲的肌肉来,额头上一道疤一直连到眼皮,将眉毛一截为二,说话时正挑着那半截眉毛看着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狰狞模样。

事到如今别人点着名找上门来,我避也无可避,上前几步,“我是柳存书。”

“你?毛小子一个嘛,”半截眉毛不无嘲讽地一笑,身后几个大汉跟着笑起来,但紧接着半截眉毛笑容一收,几步上前杵在我面前,拿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就是你把我大哥气的卧床不起?”

戳我那几下力道不轻,但我身后还有孩子们,也只好硬着头皮抬头与他对视着,“你又是谁?”

“我是谁?”半截眉毛居高临下看着我,一双眼睛像狼一样闪着寒光,“你听好了,咱们镇子上唯一一个秀才——范大董,那是我大哥,幺蛋是我亲外甥。”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矮板凳都是木头。

范秀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一个是蠹虫,一家都是蠹虫。

可能是紧张到一定程度人就容易犯傻,我这会儿就抑制不住地想笑,但为了表示对这位“范二”好汉的尊重我还是憋住了,轻点了下头:“范秀才是我气的,所以你是来替他讨回公道,还是要替你那亲外甥讨回公道?”

若要是替范秀才,那他花甲老头被我一个毛头小子气的卧床不起,说出来尚还不够丢人的。若要是替幺蛋,小孩子冲突搞的这么兴师动众,也够他们臊一场的。

那边果然没了动静,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范二有些兜不住,突然恼羞成怒转过身来一把捏住了我下颌。

小莺儿惊呼一声,大狗子立马就要冲上来,被我拦了一把才将将刹住。

范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们是恶霸啊,需要什么理由,就是看好你这块地了,想要,你能怎么着?”

我皱了皱眉,这人一双手跟铁钳子似的箍得我生疼,我挣了好几次才挣脱出来,脸颊上顿时火辣辣疼成一片,跟刮了一层皮似的。

范二意犹未尽似的捻了捻指尖,“小兔崽子皮儿挺嫩啊。”

转头冲着几个人笑道:“我大哥说的果然不错,这小子伶牙俐齿的很,嘴皮子这么好使,不如一会儿好好伺候伺候哥儿几个。”

几个人当即笑成一片,里面的玩味儿不加掩饰,尖锐而刺耳。

我皱了皱眉,冲几个孩子道:“回屋去。”

“我不……”小莺儿已经哭起来了,这会儿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只能又对着大狗子道:“带他们进去。”

“玉哥儿……”大狗子看了看我,狠狠咬了下唇,拉着二狗子和哭脱了形的小莺儿进去了。

一直看着他们仨进了房把门关上,我才回过头来,从后腰把方才那把剁菜的菜刀摸出来,没由来觉得好笑,跟一帮土匪讲什么道理,还不如硬碰硬来的痛快,“要地是吧,来啊!”

范二估计也没想到我会随身带着菜刀,往后退了退,但一念及自己的大哥身份登时觉得失了面子,又上前来,“小兔崽……”

我毫不犹豫地一刀挥了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刀尖从范二颈间划过,甚至带起了一道银弧。

手不够长,差了一寸。

范二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喉头,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真砍啊……”

“你觉得,这些年来除了你就没有别人想要这块地吗?”我手提着菜刀又上前一步,“还是你觉得,这块地以前就没有主吗?”

第15章 少年自天降

场面一度相当混乱。

我挥舞着手里的刀,也不知道砍到了谁,更不知道被谁砍了,肚子里一阵阵反胃,眼前一阵阵发黑,拼足了劲才忍住弯下腰去吐的冲动,使劲儿又往前挥了一把。

后来不知道是谁抱住了我的腰,又是谁上来夺走了我的刀,我也只能在那只手撤走的时候冲着腕子一口咬了上去。

范二嗷的一声叫唤,在胳膊肘冲着脑门砸下来的瞬间我竟然还有心思想,咬了他们的老大,赚了。

脑袋咚的一声,肚子上又挨了几下,我总算得以弯腰吐了出来,但吐出来的却是一口血。

这一口得补挺久的,我心道,亏了。

不知道谁拽了我头发,紧接着一巴掌裹着风呼啸而下,耳朵里一时间一阵蜂鸣,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能看见眼前的范二嘴巴一张一合,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副嘴脸丑陋的厉害。刚好我嗓子眼里一口血还憋着,使足了劲儿对着那张脸啐了上去。

范二愣了一愣,脸上突然凶光毕露,扬起方才夺下的刀便挥了下去。

这把刀应该不快吧?当初就是因为太钝了才拿到后院剁菜的。我一边评估着在这把刀下能存活的可能性,一边还是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不然一会儿血肉模糊的,可太难看了。

我闭着眼睛等了很久,疼痛却没落下来。耳畔的嘈杂还在继续,甚至比之前更喧闹了,鸡飞狗跳的,我身边却像是起了一阵风,把这一切都吹远了。

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寒冷里突然有了一点温暖,我像即将被冻死在寒夜里的人攫住那一点温存怎么都不肯松开,直到耳边一声声破了音的哀嚎一点点拉回我的神志。

我不会真死了吧?还是下了阴曹地府?不然怎么会有人叫的这么惨?

我稍稍睁了睁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小节好看的后勃颈,然后是满地打滚的范二以及正在他身上撕咬的一只……大白狗?

最后才后知后觉发现我如今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还死死抓住人家半截衣领不撒手。

再晚一会儿这人就该被我勒死了。

我撤出去一些才看清,来人是阿恒。

“你没事吧?”阿恒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伤哪儿了?”

我把人松开才轻轻摇了摇头,这会儿哪儿都疼,全身都火辣辣的,反倒不知道哪里是最疼的了。

我抬头看了看范二他们,这只大白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雪白的皮毛,眼露凶光,站起来足有半人高,威风的紧。这会儿正死咬着范二不松口,咬的角度还很是刁钻,任范二拳打脚踢就是够不着他。范二那一帮弟兄们这会儿都在范二和大白狗身边围着,想上手又不敢,只能看着。

“将军。”阿恒唤了一声。

那只大白狗这才停下了动作,一双眼睛倨傲地扫了众人一眼,之后昂首挺胸地从众人让开的小道回到了阿恒身边。

阿恒在大白狗脖子上摸了摸,大白狗乖乖在阿恒身边坐了下来。

阿恒冷着眸子把前面一帮人看了一遍,问我:“他们是什么人?”

我抿了抿嘴上的血,缓缓道:“仇人。”

我都能感觉到阿恒身上的气度又冷了几分。

“你先坐,”阿恒安顿好我之后站了起来,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挺吓人的,院子里几个大汉除了还在地上没爬起来的范二,其他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阿恒偏了偏头,“将军,去堵门。”

大白狗爬起来绕过几个人,慢悠悠跑到柴门中间又坐了下来。紧接着只见阿恒松了松筋骨,迎上前去,一拳打到了第一个人的面门上。

院子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当然跳的都是范二那一帮人。阿恒抿着唇一言不发,但拳拳到肉、脚脚带风,转挑着这些人的要害下手,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没有能站着的了。

“行了,”我出口道,我怀疑我再没有动作阿恒就要把这些人活生生打死了。

我这院子挺小的,这么多口人估计不好埋。

阿恒这才收了手,临走又在一个人折了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还不滚。”

大白狗慢吞吞把柴门让出一条道来,几个人掺着扶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小爷的人也敢动,”阿恒打拂了打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背着光来到我跟前,没等我动作便弯下腰去一把把我捞了起来。

“我……能……走……”三个字湮灭在阿恒的臂膀之间,我刚要挣扎,只听阿恒轻声道:“你腿断了,别逞强。”

我顿时不敢动了。

方才一腔热血顾不上疼,这会儿热血冷下去了痛觉才一点一点回归,我登时就觉得自己那条腿都快疼没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这条腿不会是要废了吧?

来到房门前阿恒没有手还能开门,只能一脚把门踹开,刚跨进去只听一声怒吼,一根烧火棍冲着膝盖就砸了下去。

我能明显感觉到阿恒腿上踉跄了一下,以及嘴里酝酿着的一声问候别人祖宗的话,但都生生忍了下来,最后化成了咬牙切齿的一声低吼:“小兔崽子你看清楚人再动手!”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小莺儿不哭了,大狗子也不吼了,静了几个弹指之后响起了一声轻轻的笑声。

阿恒低头看我:“你还有脸笑。”

我憋了一天的情绪忽然就忍不住了,埋在阿恒怀里笑的都快掉下去了,“还好让你抱着了……这要是进来的是我,这一棍子就得趴下了。”

阿恒愣了愣,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自己笑的一发不可收拾一边又埋怨我,“别笑了,再笑把你摔了!”

好不容易回到床上我俩才止住了笑,我急忙去查看我的腿,血肉模糊的是不岔,但把带血的裤子撸上去才发现只有一道小口子,两三天也就愈合了。

我顿时劫后余生地长舒了口气,在凑在床边查看我伤势的三个孩子头上都摸了摸,“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三个孩子这才放心下来,接下来全都围在了阿恒身旁,接二连三问道:

“阿恒哥哥,你怎么来了?”

“阿恒哥哥,你是来看我们的吗?”

“阿恒哥哥,你还走吗?”

……到底谁才是亲哥来的?

阿恒被问得接不上话,心生一计,指了指院子,“我来遛狗。”

“狗?哪有狗?”几个孩子一股脑冲出门去。

阿恒开了窗子道:“它叫将军,自小被我从北疆捡回来的,可以摸他的头、他的背,但不要摸脖子。”

小莺儿一只手已经在脖子上了,又顺手挠了挠,“摸了会怎么样?”

大白狗将军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毕露,伸出血红的舌头,然后……轻轻在小莺儿脸上舔了一口。

“……它会舔你。”阿恒将将开口。

我隔着窗子看过去,只见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将军这会儿正被三个孩子团团围住摸头摸尾巴摸肚子,竟然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甚至还吐着舌头眯着眼,一脸享受的样子。

这狗真随它主子。

又看了一会儿阿恒才收回视线,一回头正迎上我审视的目光:“当真是遛狗?”

阿恒磕巴了一下:“是……是啊。”

“遛狗能遛到这里来?”

“行吧,”阿恒总算在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将军是我故意领过来的……想吓吓你。”

我俩又对视了有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所以这狗原来是来咬我的。”

“没想咬你,就是吓吓你,”阿恒小声嘟囔,“谁让你那天那么凶的。”

“我凶有人比我更凶呢,”我笑道,“伞都不要了呢。”

“那……那还不是让你气的。”

作者有话说:

是时候来一场甜甜的恋爱了吧

第16章 蓬门为君开

窗外几个孩子逗了会儿狗,又商量着一起把院子里弄乱的家伙事儿都收拾妥当了。这会儿日头已经没有那么毒了,被浮云轻轻一盖,方才那些激烈的、惨痛的,都化作了云淡风轻。

“我那几株茄子苗只怕是不行了,根都给带出来了,”我惋惜道,“不过外头那三棵树倒是没怎么受影响,都坐好了果子了,这会儿要是折了,可亏大了。”

阿恒没接茬,反倒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又有几分意味深长,我心虚地摸了摸脸,不会是方才打斗时脸上粘了什么东西吧?

“你……”我刚要开口,阿恒却突然回过身去把窗户关上了。

没了那点亮光,房间里顷刻暗了下去,我尚还没适应过来,阿恒已经来到我床前,垂着目光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心里没由来地发起毛来。

“你要说什么?”阿恒问我。

“我……”我动了动喉头,仰头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昏暗,只觉得那双眸子越加深沉,里面盛着滔天的情绪,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时间竟忘了原本自己要说什么了。

“你不说,那我就先说了,”阿恒等了等,没等到我的回复,便兀自开了口,“咱们就来论一论我姓景这件事到底怎么碍着你了。”

我微微一哂,心道这个话题果然是躲不过去了。

“在你眼里景家什么样子的?”阿恒问我。

我轻轻偏开了些目光,往床内侧翻了个身几分不耐烦地道,“我现在脑袋疼,不想说这些。”

阿恒却突然一把拉住了我往后退的腕子,带着几分怒气把我又拉了回来,一条胳膊横亘在我胸前将我牢牢压住,整个人都倾身下来,呼吸交抵,不过咫尺之间。

那双眼睛深极了,又亮极了,倒成了这屋里唯一一抹亮色。当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你时,就好像心底里头那些隐晦的东西都无法遁形了。

直到我皱着眉头轻轻抽了口气,阿恒适才眨了眨眼。

“疼……”我低声埋怨,把腕子抽了回来,又把人推出去些许,“我说还不行,对我一个刚刚负伤的人就动用这种大刑,景小爷也太不仁道了吧?”

阿恒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直起身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扒了扒我身前衣料,“我是不是压到你伤口上了?你身上哪儿还有伤?要不要紧?”

我一边被他挠着一边后退,直到摸到身后叠好的被子,一把拽过来盖在身上,“你别碰我啊……我怕痒……”

阿恒愣了愣,这才收了手。

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剩个脑袋露在外面,看着他道:“我先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出来点,别憋坏了,我不碰你了还不行,”阿恒挨着我坐下,低着头道:“我就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你这脾气时好时坏的,这次要不是正赶上这些糟心窝子的事,指不定我能不能在这儿坐着呢。”

我笑了笑:“本来都说好了两不相欠的,这次你又救我一次,我也不好把你拒之门外不是。”

“这次不会,下次就会了是不是?”阿恒轻哼一声,“我就说你这厮是属白眼狼的,对你好转头就忘,记仇倒是挺清楚,我到底是哪儿惹你了,那么大雨都不让我进门。”

我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阿恒指了指我,“别岔开话题,赶紧说,在你眼里景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收了笑意,遥想了想,“国之柱石,天潢贵胄,不是我们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阿恒看了看我道:“敢情你是仇富啊,我爹他收你家租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还听不听了。”

阿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接着说。

我道:“你父亲景行止是护国大将军、平远侯,镇守陇西,令关外夷族闻风丧胆。你姑姑是当朝皇后,性秉温庄,把持六宫,与当今圣上帝后一心,甚至被人们私下里称为‘二圣’。你大哥景萧子承父业,是陇西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二哥景策十六岁应试便摘取探花衔,如今是六部里最年轻的侍郎,这些不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吗?”

阿恒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酸涩无奈,“那你可曾听说过我?”

“……”我一时哑言。

“景家人各个人中龙凤,大概就出了我一个废物吧。”

“你还小……”我抿了抿唇,顿时就觉得这话不怎么有说服力,景萧景策哪一个不是少年成名,而景朔……别说世人没听过,连我这对一个景字敏感至极的人都从来不曾耳闻过。

阿恒苦笑了下,“我母亲是商贾出身,第一次跟着外公出来见世面,便对大战归来威风飒飒的父亲一见倾心。后来据说有场恶战,父亲被围困敌腹,朝廷的粮草供应不及,是母亲举全家之力自筹粮草涉足千里给父亲送去,才令那场生死对决最终眷顾了父亲。后来父亲感其恩德,收为妾氏,母亲这才如愿以偿入了景家的大门。”

我心下几分黯然,景家是高门大户,能过门的自然都是名门闺秀。而士农工商,四民里商居最末,阿恒母亲一个商贾之女,即便是拼尽全力进了景家,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阿恒点到即止,知道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详述个中辛酸,接着道:“所以我从小就不受他们待见,反正景家上上下下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大哥二哥是光耀门楣的琉璃瓦,我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们巴不得我找个角落自生自灭,免得坏了他们景家的名声。”

“你……很好……”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更无从想象他一个从小被不待见到大的孩子,怎么还能生出这么一副毫不设防、豁达洒脱的性子。

“那是跟你们比……”阿恒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手忙脚乱地一通解释:“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我是说……你们没见过我本来的样子……我本来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总之就是……”

“总之就是我们没有把你当做一个景家人对待,觉得你在普通人里已经算是很好了。”我替阿恒把话说完了。

阿恒长舒了一口气:“……对。”

我看着他:“所以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如果不待见姓景的,可以不把我当成景家人,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个姓,”阿恒偏开头不再看我,却还是微微上扬着下巴一副倨傲的模样,“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是被赶出来的,他们容不下我,刚好我娘在这里有一处小别院,就把我安排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被赶出来?”

阿恒反问我:“你今天为什么跟那些人打架?”

我把事情原委简单跟阿恒说了说,阿恒听罢点点头:“我跟你差不多,我把我们家西席先生打了。”

我一时无语,“……还是差挺多的吧。”

好歹我也读过几年书,尊师重道的思想还是有的,哪怕范秀才再怎么心术邪僻、行为不端,到底也没对他下手。后来动起手来,也是因为范二他们先动手在先。

“我家那个西席先生他不安好心,不教我人间正道、先贤典故,净教一些附炎趋势、伏低做小的思想,一听就是那老……我爹让他说的。我越听越气,后来就踹了桌子,抢了他那把天天拿在手里指划我的戒尺对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两下。结果那老东西跑到我爹那里告状,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只兴他打我,我就不能打他啊?我爹一怒之下打了我一顿,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为师不尊当真是害人不浅,不过阿恒这性子也确实是急了些。他是有家不能回,我是压根儿没有家,倒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阿恒接着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在柳铺集上遇上你那天,其实是我到这儿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出来,之前的半个月都在床上躺着养伤来着。我娘借着寿辰之便过来看我,我才决定出来给她买点东西。在集上我弄坏了你的东西你却不怪我,当时我就觉得你跟其他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我笑道:“不是你的错你还硬要担,当时我也觉得你这冤大头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阿恒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把窗户推开,“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都这么黑了?”

只见窗外的夕阳不知何时已经顿下了去,窗外的草木烟灰漫过窗子飘进来,二狗子已经忙着做饭了。

“不亮了那也是亮话,”阿恒接着道,“从此以后我在这里就是阿恒,跟姓景的没有半点关系,以后那些拿着景家钱财卖的桃花酥、杏花糕我也不会往这儿带了……”

“别啊……”我急忙道,“……稍微带点还是可以的。”

“出息,”阿恒白了我一眼,“那就隔三差五稍微带点。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待多久,也可能他们把我忘了就待一辈子吧,你们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不是秉持身份要让你们做什么,而是真心与你们相交,你不许再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赶走了。”

所以他是怕被人赶走吧,被家人赶到这里,又被我赶出门去。

我抬头看着窗户边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后最后那一点快要没下去的残红,少年始终站在光里。

终于是在心里跟自己做了妥协,“好。”

“啊?”阿恒愣了愣,抬头看我,“你说什么?”

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我无奈笑了笑,只能又说了一遍:“我说好。以后不会再无缘无故把你赶出去了,要赶你也得给你准备个攻而不破的理由,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少年的笑容在脸上无拘无束绽开,过了会儿偏过头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就好,那就好……”

“那……”阿恒回头看着窗外,“天色也不早了,我……我就先走了。”

“啊?”这会轮到我愣了,这刚诉完了衷情转身就要走算什么套路?

我轻咳了一声,从床上半坐起身子,“这……你看我这也伤的不轻,大狗子也受了伤……”

阿恒点点头,“明天我给你们带点伤药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心里默默叹气,心道这孩子在家里之所以不得宠可能就是太笨了,“家里能当事的就剩下两个孩子了……万一那伙人晚上再找过来……”

阿恒皱了皱眉:“那要不……我把将军给你们留下吧?”

“走走走,”我真是服气了,冲人摆摆手,“要走赶紧走,把你的狗也牵走,谁稀罕。”

阿恒站在门口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站都站不直了,“想要留我你就直说,看你那副弯弯绕绕的样子就好笑。”

我回了个白眼,“爱走不走。”

“你这个人啊,真是……”阿恒几步回来坐到我床边,看了我一眼又把头埋在我肩上笑了起来,“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作者有话说:

感情这种事……真是世上最最悬妙的事……所以也是真难写……

第17章 同床共枕眠

阿恒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笑够了也没抬起头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一声带着微弱鼻音的“谢谢你”。

我无奈笑了笑,这傻小子。

他知道我不让他回去是担心他一个人胡思乱想,要留下他也根本不是担心那些人再回来。

有时候那些看起来越是混不吝的人,才是心思最细腻的人。

阿恒再抬起头来时一切恢复如常,那一点点氤氲痕迹都没有了。

“去看看二狗子饭做好了没。”我道。

“嗯,”阿恒点点头,“你要怎么吃?给你送到床上还是……”

“没那么脆弱,”我活动了下筋骨,酸痛是还有点,但也不是下不了床,遂道:“我跟你们一起吃。”

“行,”阿恒笑着点了点头,到床头给我把灯点上了,“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加餐好好补补。”

掌上灯后阿恒就出去了,外头几个小家伙一听见阿恒要留下来都是一阵欢呼,不知道阿恒又跟他们说了什么,几个孩子齐呼了一声“好”,就没了动静。

比我小两岁的景家弟弟……原来是他啊。

我不禁轻提了提唇角,说起来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不过那时候他还太小,应该是不记得了吧。

没想到爱哭鼻子的小鬼也长成如今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到了饭点阿恒来叫我吃饭,等我下了床又小心翼翼问我:“怎么样,能走吗?”

“不能走怎么着?你还能再把我抱到饭桌上?”我瞥了他一眼,低头把鞋穿上。这一弯腰低头身上还真有点疼,还没等我直起身来,一只手突然扶在了我腰上,掌心灼热,隔着衣料都烫了我一下。

“我搀着你走。”阿恒一本正经道。

这几步路走的我属实艰难。身上的伤还是其次,实在是阿恒离我太近了——那只手强健有力,箍在我腰上像能留下烙印似的,一呼一吸间都是阿恒身上那种近乎阳光的味道。我自幼不喜欢与人亲近,几个小崽子往外怀里扑时我都得躲着些,更不用说阿恒这样一个与我比肩的大活人。

短短几步路,硬是给我走出了一身薄汗来。

不过等看到饭桌上的菜色时我那点心思瞬间就跑到九霄云外了,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了:“你们还是把小汤给杀了?”

“早晚是要吃的。”小莺儿给我舀了一碗老鸭汤,我手一抖险些没接住。

小丫头埋下头咯咯笑起来,“骗你的,你不发话谁敢动它俩。是阿恒哥哥让我们去外头买的,刘二婶家刚好有只不下蛋的老鸭子,就让我们给买回来了。”

“小汤是谁?”阿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三个孩子。

我抿了抿唇,只好道:“后院的……鸭子。”

“鸭子还有名字,”阿恒觉得甚是稀奇,“那为什么叫小汤?”

大狗子抢先答道:“因为小汤以后是要用来煲汤的。”

阿恒:“……”

“这名是你起的吧?”阿恒戳了戳我,“跟大狗子二狗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我是真佩服你这起名字的水平,明知道早晚有一天是要用来煲汤的,还要一天一天小汤小汤叫着,你也不怕哪一天它想不开了一头撞死。”

“一只鸭子懂什么好坏,”我继续喝着汤,看样子是炖了挺久了,肉都酥烂脱骨了,融在乳白的汤汁里。里面还加了刚腌好的酸萝卜,正好去了那股子鸭腥味。我不禁感叹二狗子这手艺也越来越好了,哪天走投无路了去酒楼里当个厨子也能勉强度日了。

“鸭子无所谓,那两个孩子呢?”阿恒瞟了我一眼,“狗子狗子的,在家里叫叫还行,出去了多难听。”

“这倒也是……”我点了点头,当初是觉得起个贱名好养活,如今年龄大了确实是有些不合适了,就像今天大狗子跟幺蛋他们起冲突也是因为幺蛋他们阴阳怪气叫他们名字来着。

“等我想想啊……”我正寻思着给三个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一直以来着急改名字的两个孩子反倒不急了。

“玉哥儿,不着急换,”大狗子悄悄丢了块鸭肉给后头一直在流着哈喇子的将军,“我现在觉得,狗子挺好听的。”

我:“哈?”

二狗子也道:“就像将军一样!”

阿恒忍俊不禁:“可是它不叫狗子啊,它叫将军,我给起的,多威风。”

大狗子道:“那我也要叫将军,我叫大将军!”

二狗子:“我叫二将军!”

我:“……”

阿恒扶着桌子笑得整张桌子都跟着颤,碗都快端不住了,“你俩能不能有点出息,非要跟狗重名吗?”

我赶紧夹了块鸭肉送到阿恒碗里,“吃你的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阿恒把肉一口吞了,笑的更欢快了。

起名字这事儿急不得,得让我好好规划一下,所以就此先放置一旁。

等吃完了饭小莺儿去洗碗,大狗子二狗子铺床去了,我跟阿恒担当起了最后的重任——去喂狗。

将军体型庞大,吃的自然也不少,剩下的老鸭汤又泡了两个馒头才勉强喂饱了它。

我跟阿恒坐在院子里的石磨边上守着将军进食,今天天儿好,一抬头就能看见漫天的星星,一条银河横跨天际,连北斗七星的光芒都被掩盖了不少。

“将军是我十岁那年在北疆捡的,可能是年小体弱被家人抛弃了,就剩了它一个被一群狼围着。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却一点也不害怕狼群,龇着牙,流着血,却半步也不肯后退,当时我就觉得,他和我可真像啊。”

我偏头看了看阿恒,只见他一条唇线抿得极细,压着声音道:“都是不受待见的孩子。”

我愣了愣,不禁笑了,“在这里的哪个是受人待见的?”

三个孩子,加上我,有的是生来就被父母抛弃了,也有的是后天变故,总之是无依无靠,聚在一起互相取暖罢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着正在进食的将军,笑道:“吃的真多,都快赶上我们四个一顿的饭量了。”

“它也不是每天都吃这么多,”阿恒道,“可能今天是高兴吧。”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高兴,”阿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将军,“所以它高兴。”

“那你高兴什么?”我偏头看着阿恒,阿恒仰头看着满天星辉,我见惯了白天里他张扬恣意的模样,如今看到月光下遗世独立的少年,好像忽然读懂他的倔强与孤傲。

“我高兴……”阿恒收回了目光,用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看着我,“遇见了你。”

我心底里好像突然跳漏了一拍。

“在这里,能遇见你,遇见大狗子他们,是我的幸运,”阿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谢谢你愿意收留我和将军。”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我忽然抬头在阿恒头顶搓了搓,“来,不哭,玉哥儿摸摸头。”

“起开,”阿恒笑着拍开我的手,“就比我大两岁,还倚老卖老起来了。”

回到房里的时候二狗子已经把床都铺好了,我们的大通铺不够再盛下阿恒一个大人,所以两只狗子自发地把地方让出来,把庙里之前的两个香案一对,勉强算个小床。

“这怎么行,”阿恒急忙道,“我睡桌子就行,你俩睡床。”

“你那胳膊腿儿香案盛得下吗?”我拦下阿恒,“他俩晚上睡觉安稳,掉不下来。”

“那……”阿恒纠结了一番,最后抱起自己的被子来到香案跟前,铺到了上头,“你俩再把这个垫上,这木头板子也太硬了。”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笑,“谢谢阿恒哥哥。”

“家里可没有多余的被子啊,”我笑眯眯看着回来坐到床沿儿上的阿恒,“你把被子给了他们,你用什么?”

“我不冷,”阿恒拖鞋上床,“这都几月了,夜里早就不冷了。”

我拍拍我的被子,“你叫声好玉哥儿,再求我可怜可怜你,我分你个被角。”

阿恒混不吝地合衣躺下,“你想得美!”

我笑笑躺回了自己的被窝里,“你可别后悔。”

入夜后山上的寒雾慢慢笼罩下来,白露凝霜,白日里那点温度顷刻被蚕食殆尽。

半梦半醒之间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掀开了我的被角,轻手轻脚地把自己送了进来。

看你还死鸭子嘴硬,我在心里笑了笑,佯装没睡醒翻了个身,把被子又送出去些许。

外面的人蚕蛹似的又要里头蠕动了一些,却始终离着我一段距离,被子中间留着一道大口子,呼呼往里灌风。

我只能再假装翻个身,争取把这条口子填上。

刚一翻过来我就意识到不好,翻过了。

我跟阿恒相距不过分毫,我都能感觉到他有点凉的鼻尖从我脸上轻轻划过……

我现在再翻回去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说:

阿恒:有点凉的可能不是鼻尖,而是我冻出来的鼻涕水

第18章 十里桂花香

隔着层眼皮我都能感受得到阿恒如今就在距离我咫尺的地方死死盯着我。

我甚至能感觉到我俩鼻尖轻轻碰在一起,他的呼吸轻轻扫在我脸上。

我现在睁眼的话估计还能收获阿恒错愕的表情一副,外加斗鸡眼一双。

但这孩子性子倔,要是让他知道我醒了,估计今晚就是在外头冻死也不会再进来了。

我顶着阿恒的目光硬挺了有半炷香的功夫,就在以为自己这张老脸该被盯化了之际,阿恒总算有了动作——试探着轻轻叫了我一声“玉哥儿”。

其实就他脸贴着脸这个叫法,哪怕我是睡熟了也能给叫醒过来了。灼热滚烫的气音拂过脸侧传进耳朵里,比白日里又多了些缠绵悱恻的味道,我心里都跟着痒了痒,但为了孩子脆弱的面子,也只能硬挺着。

听见我这边没动静阿恒才轻轻松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那道灼人的视线消失了。

我悄悄睁了睁眼,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五官清晰又深刻,睫毛轻轻垂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总算消停了。

我借机悄悄退出去些许,刚把鼻尖移开,那张睡的好端端的脸无端就皱了起来。

我赶紧又送回去,眉头舒展了,呼吸也放缓了。

我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硬挺了半个晚上,临近破晓才稍稍眯了一会儿。

赶在第一缕晨光进来之前,阿恒悄悄退了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窗外才开始有了动静,鸡鸣狗叫,鸟啭莺啼,村头打孩子的,走串卖烧饼的。

我睁了睁眼,立马对上阿恒乌黑的一双眼睛。

我提了提嘴角:“晚上冷吧?”

阿恒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倒也还好,我们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这点小寒小冷还奈何不了我。”

我忍着笑,冲他竖竖拇指,“阿恒大侠果然厉害。”

几个孩子也相继醒了,被阿恒拖着一日之计在于晨地操练起来。听着他们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儿热热闹闹的动静,我反倒觉得倦意一股脑地涌上来,招架不住了。

再被叫醒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阿恒坐在床头一脸忧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岂止是没睡好,托你的福,一晚没睡着。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我又打了个哈欠,“春困秋乏,我一向都是这样,没事。”

阿恒又看了我一会儿,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个做饭的阿嬷和几个下人,我一夜没回去他们该着急了……到时候闹到我爹那里去,又不安生了。”

我这才意识到昨晚硬要留下阿恒确实是仓促疏忽了,他再怎么说都是景行止的儿子,哪怕再不待见,也不会真的丢在这里不管不顾。

我点点头,“那你赶紧回吧。”

“厨房里给你留了饭菜,你起来别忘了吃。”

我点头。

“那我……改天再过来。”

我继续点头。

“我真走了啊。”阿恒总算没的交待了,站起来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我,忽的又一屁股坐了回来,“我怎么总觉得你这态度不太对,下次我过来你不会又要把我拒之门外吧?”

我没忍住笑了,“都说了不会无缘无故赶你走了。”

阿恒把我一只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你发誓。”

我苦笑不得,只得捏出三根指头对着黑黢黢的房顶发了个誓,“我发誓,阿恒大侠下次来绝对不会被拒之门外,如违此誓,我就……我就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一整夜都睡不着,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阿恒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站了起来。

强撑了这么会儿,睡意又上来了,我半闭上眼睛,隐约间好像闻到了哪里飘来的槐花香,朦朦胧胧道:“我想吃槐花饼了。”

阿恒好像是笑了笑,又给我掖了掖被角,“好,下次来给你带。”

等我真正起来日已近午,三个小崽子不知去向,我溜达进厨房看了眼,给我留了俩烧饼。

王二麻子家的酥皮烧饼,烤的金黄,表面再撒上一大把芝麻,咬一口咯嘣一声,齿颊留香。

我知道他家的烧饼远近闻名,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吃得起的。一个烧饼两文钱,一大家子吃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花销。上次小莺儿发热都烧糊涂了嘴里还惦记这玩意儿,给她买了一个,想了想又掰了两个角分给了两个狗子,我自己连颗芝麻都没剩下。

这敢情好,一个人分俩,管够。

我心里不禁好笑,这到底是我给人捡回家了,还是人把我们给收养了?

我搬张凳子找个阴凉边吃边琢磨,当初赶走阿恒时跟孩子们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实也是个理由,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不想跟姓景的有牵涉。

可如果是阿恒的话……

阿恒也姓景,却说如果我不喜欢,可以不必把他当成景家人。可他到底是景行止的儿子,万一到时候惹来了景行止……

这么些年来省吃俭用,我倒也攒下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实在没办法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不是不行。

可我拿不定的,是对阿恒的态度。

换做以前的我,一定会把毫不犹豫地他赶出去,老死不相往来,以绝后患。可为什么听了他那一番话就生出了先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了再想办法的想法?而且很明显,这是个下下策,跟我这些年来一直秉持的态度完全相悖。

所以到底是阿恒有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我伸手摸了摸鼻尖,昨晚一整夜的呼吸交抵,到现在还有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明明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回想起来倒也不会不舒服。

果然是吃人的嘴短,我边嚼着烧饼边想,我喝了他的鸭汤,吃了他的烧饼,这会儿就说不出他的坏话来了。

门外一阵喧闹,是几个小崽子结队回来了,我收神抬头看了一眼,却又一下子愣了。

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大白狗“将军”。

“看,玉哥儿!”大狗子兴冲冲地给我展示他手里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将军捉的,我们还没看见呢,将军就冲上去了。”

大白狗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浑像他那等着邀功的主子。

“将军怎么在这儿?”我问道,“阿恒没带走吗?”

小莺儿道:“阿恒哥哥说以后他不在的时候就把将军留下,就没人敢上门欺负咱们了。”

“阿恒哥哥还说了,以后将军的伙食他来负责。”二狗子补充道。

我琢磨了会儿,这不就是变相地赖上我了,不由气笑了,“谁要帮他养狗。”

“帮我养狗怎么了?”

我寻声看过去,只见阿恒就站在门外,一簇盈白映骄阳,手里拿着一大枝开的正盛的槐花。

登时满院槐花香。

“我没找着卖槐花饼的,刚好来的路上有正开着的槐花,你会做吗?”

“你怎么……”我愣了愣,惊亦有之,喜亦有之,“你不是回家了吗?”

“回家了不能再回来啊?”阿恒几步跨进院来,一捧槐花送到我怀里,“我怕你这小肚鸡肠的什么时候又反悔起来,不得趁着你还没回过神来赶紧回来。”

“谁小肚鸡肠了,”我笑骂道,“是你拿你那狭隘的小人之心,度我这广阔的君子之腹。”

“好好好,我是小人,而且是得志的小人,行了吧。”阿恒笑了笑,又回到院外,不知道跟谁嘱咐:“东西放这儿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有什么事就来这儿找我。”

外面的人不知道又嘟嘟囔囔了些什么,被阿恒挥挥手打发走了。

紧接着阿恒探头回来,“大狗子二狗子,过来搬东西。”

大狗子一把扔下手里的死兔子,跟着二狗子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从外头抱回来好几床棉被。

我瞅着直乐,“阿恒大侠不是不怕冷吗?”

“家里棉被不是少嘛,刚好我那儿有多余的,就抱过来几床,”阿恒揉了揉鼻子,“冷不冷是一回事儿,有没有是另一回事儿,就你那几床被子,我都不知道你们冬天是怎么过来的。”

“是是是,”我笑着点头,“没有你我们就得冻死饿死。”

大狗子二狗子又杂七杂八搬了一堆东西进来,我也没细看,跟在阿恒在树荫底下有一嘴没一嘴地说了会儿,一偏头正看见院门外一步三回头的人,问道:“刚刚来的是谁?”

“一个下人。”阿恒敷衍道。

我瞅着背影有点儿眼熟,“当初跟着你去柳铺集的那个下人?”

“嗯。”阿恒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耐烦,“我爹派过来盯着我的,我去哪儿都要跟着,今天非要跟过来看看我到底是在哪儿过的夜,估计是打算跟我爹告我的状吧。”

也就是说景行止会知道阿恒在我这儿。

我心里紧了紧,又急忙劝慰自己不要多想,就算景行止知道了也不一定就会过来,过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

毕竟,名义上的柳存书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到底会不会做啊?”阿恒从我怀里拽了两朵槐花放嘴里嚼着,“别说,还真挺香的,还甜呢。”

我伸了个懒腰,“得,让你见识见识本大厨的手艺。”

冲一直忙进忙出却什么都没干的小莺儿招招手,“去山上老头那儿要两斤蜂蜜去。”

小莺儿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手里的槐花,应一声“好唻”,撒开腿儿跑了。

“就她自己去啊?远不远啊?”阿恒跟着看了眼,“要不我陪她去?”

“不用,”我摆摆手,老头一直就不待见阿恒,让他看见了还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随口道:“老头喜欢她,别人去了不给。”

大狗子跟二狗子搬完东西回来,我一一给他们分派了活儿,大狗子去烧水,二狗子把那一枝子槐花都薅下来,洗干净。

“开了花的都不要,留着带花苞就行。”

分派完了几个小崽子,回头一看,身后还站着个大活人呢。

“我呢?我干嘛?”阿恒含笑看着我。

我想了想,顺手捡起地上的死兔子扔给他,“把你家将军的善后事宜做了吧。”

“那你呢?”阿恒跟在我身后问。

“我?”我兀自进屋关了房门,“我睡午觉。”

作者有话说:

“阿恒你带被子了我还怎么安排你跟玉哥儿同床共枕?”作者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地道。

第19章 操劳为口忙

刚关上房门就听见阿恒在外头嚷嚷,“怎么又睡啊?你是猪吗?”

“是。”我索性应了,“等我养好了膘才好供阿恒大侠驱策。”

阿恒又笑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阿恒拿来的那些棉被还都堆在床上,蓬松厚实,料子是上好的东阳花萝,花纹繁复,一看就不是俗品。

我把那些被子往旁边堆了堆,从底下拽出了我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小破被来。

其实也不是真困,毕竟刚醒了没一会儿,但就是身上懒得厉害,不愿意动弹。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伤了、病了、觉得过不下去了就埋头睡,至少梦里是没病没灾的,好像一觉就可以隔开现实与虚幻、现实与现实,一觉睡醒了也就都过去了。

我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二狗子洗菜的水声,大狗子在后院的劈柴声,还有阿恒压低了声音跟二狗子的说话声。

挺恍惚的,我们平平静静的小日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号人?

半睡半醒眯了小半个时辰,等我出去的时候给他们分派的任务基本也都完成了。

“你可算起来了。”阿恒拎着只收拾完的兔子看着我,“这怎么整?”

我接过阿恒手里的兔子看了看,毛都剥了,五脏收拾得挺干净,血水也都冲下来了。

“等着吧。”我把兔子拎进厨房。

先用盐巴周身摸了一遍,又找出些之前山上采的菌子伙同葱姜蒜一起塞进兔子肚子里。这东西得腌个把时辰,处理妥当后刚好大狗子的水也烧开了,把二狗子择出来的槐花倒进去焯水,原本还莹泽似雪的槐花苞瞬间变得青翠欲滴。

“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我抬头,只见阿恒正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我。

我笑笑,低下头继续捞槐花,“烟熏火燎的,不呛吗?”

阿恒靠近的时候整个厨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一下,可能烟雾缭绕的缘故,阿恒贴的挺近,几乎在我耳朵边上出声:“我就喜欢这种人间烟火气。”

我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昨天晚上他贴面冲我呼出的那声“玉哥儿”。

我清清嗓子,挪开了几步,拿肩膀蹭了蹭耳朵,“你进来干嘛?”

阿恒倒没再贴过来,四周看看:“需要我帮忙吗?”

“你就别搁这儿添乱了,”我这厨房属实太小了,阿恒往这儿一杵顿时显得逼仄拥挤,连温度都高了几分。我从角落里抄了个盆,赶紧把人打发出去:“去院子里挖点土,加水和稀了。”

“和泥?”阿恒接过盆愣了愣,倒也没再追问,拎着盆出去了。

平生操劳为口忙,我继续把槐花都捞出来,裹上鸡蛋、面粉和蜂蜜,搅拌均匀了等着下锅。眼看着兔子也腌好了,找出两张去年存下来的荷叶,洗干净了把兔子整个包起来。

四下瞅瞅,一切准备妥当,就差阿恒和的泥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我只好找出来,只见阿恒蹲在井边,守着满满一大盆黄泥正忙的起劲儿。

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我对着阿恒因为使劲而绷直的后脊线问:“你从哪儿挖的泥?”

阿恒回了回头,随手一指,继续回到满盆黄泥里头挣扎,“就在墙角啊。”

“墙角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你有没有觉得这泥有点味道?”

“什么味道?”阿恒抬起一只手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大狗子和二狗子起夜的时候懒得去茅房,一般都是滋墙角了事。”我勾了勾嘴角,“你有没有觉得这泥挺滋润的?手感还有点滑腻?看见一大块墙皮没有,就是他俩给我冲下来的。”

阿恒举着两只手忽然就静默了。

直到一旁看热闹的二狗子笑出声来,“阿恒哥哥,你别听玉哥儿瞎说,大狗子平时撒尿没对准尿外头玉哥儿都得追着打半天,谁敢在他墙根上撒尿?”

阿恒脸色一黑,举着像只泥手突然站了起来。

我顿感不妙,拔腿就跑。

这时候练没练过就显现出来了,我几乎是刚转过身,也就跑了两步,就感觉身后一阵风呼啸而来,一只手大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子。

紧接着一只泥手从天而降,一把糊在了我脸上……

我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一下景行止的祖宗十八代。

反正是疯了,我转手拉住阿恒那只手,冲身后看呆了的二狗子和小莺儿喊:“还愣着干嘛?把盆端过来!”

阿恒刚想着撤,奈何一只手连带一条胳膊都被我抱死了,被小莺儿一盆泥水浇了个透彻。

不等抹把脸,阿恒直接一身泥水冲我扑了过来。

整个院子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大狗子从厨房出来,愣了好半天,怒吼一声:“这么好玩的事你们竟然不叫我?”抓起一把泥巴冲着二狗子糊了上去。

一开始是大狗子和阿恒合伙儿对付我们仨,后来变成了各自为战,每个人身上都结了一层泥痂。

玩疯了的后果就是多出来一堆要洗的衣服,还要清扫满院子的泥巴。烧了一锅水勉强让三个小崽子洗了个热水澡,剩下我们两个也不讲究,直接一人提着一桶井水去了后院。

天儿虽然热了,井水还没返过暖来。我没敢直接往身上浇,先挽起袖子来试探了一下,把胳膊洗干净了。

再看阿恒,上身已经脱了,光着膀子一瓢水从身上浇下,闭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凉吧?”我笑着问。

“这叫早死早超生,”阿恒又舀了一瓢冲着背后泼上去,抖了个哆嗦,“先让身上凉下来,再洗就不冷了。”

“瞎说,”我蘸湿了帕子擦了擦脖子,深刻体会了一把后脖颈发凉是什么感受。

阿恒接连往身上泼了几瓢水,抻着脖子往后瞅了半天,又问我,“你帮我看看,背后还有泥没?”

两块肩胛骨中间还有一道泥杠子,正好在他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地方,我接过阿恒手里的水瓢,“我帮你冲。”

我舀了满满一瓢水,没成想刚站起来脚底下就滑了一跤,一瓢水囫囵扣到了阿恒脑袋上。

周围突然静了一瞬,水声没有了,说话声没有了,只剩下阿恒身上的、头上的水滴答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阿恒才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看我。

我看了看手里的瓢,“你不是说……凉透了就不觉得冷了……”

只见阿恒眯了眯眼,直接拎起了手边的桶。

继一场泥仗之后,我俩又边追边打泼完了两桶水,可能阿恒说的那个办法真有点效果,最后洗完了也没觉着有多冷。

那种被淋湿的地方凉嗖嗖的,但被阳光晒过的地方又暖烘烘的滋味还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现在天暖和了应该没什么大碍,还是熬了一锅姜汤大家分了分。

这一番折腾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这才想起来我厨房里还有一只腌入味儿了的兔子。

等阿恒重新和好了泥裹上去再烤出来,天色已经将将擦黑了。

屋子里已经黑透了,我们索性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日头薄暮余威不减,落日熔金晃得人睁不开眼,整个小院都被笼罩其中。

煎至金黄的槐花饼,加上烤的皮焦肉嫩的兔子,几个人都是一手一块饼,一手一块肉,嘴里填的满满当当。

吃了一会儿阿恒靠着椅背长叹了一声,“只可惜,没有酒。”

我冲人挑了挑眉:“谁说没有。”

阿恒瞬间直起了身子,“你有酒?”

我轻轻一笑,吩咐二狗子:“去拿酒。”

过了没一会儿二狗子从后院抱了个黑坛子出来。

“自己酿的米酒,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我小心敲开坛口处的泥封,还没开口酒香就已经溢了出来。

“好香!”阿恒急忙地把碗递上来,“快给我满上。”

“年纪不大,酒瘾不小,”我给他倒了大半碗,又给自己倒了半碗,一抬头只见三个小崽子也直勾勾看着我,大狗子抿了抿唇冲我道:“玉哥儿,我们也想喝。”

我皱了皱眉,“你们还小。”

“无妨,”阿恒先灌了一口,满意地啧啧嘴,“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遛进我爹的酒窖偷酒喝了,少喝一点没什么的,也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酒量。”

我笑道:“我是怕浪费了我的酒。”

一边说着却还是一人给倒了一个碗底,反正是在家里,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让他们尝个滋味也罢。

“来,”阿恒把碗伸过来。

我轻轻与他碰了碰,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第20章 次第无风雨

几个小崽子口头上叫嚣的厉害,其实也就是一个碗底儿的量,刚喝完咋呼了没一会儿就都趴在了桌子上。

阿恒抱着一一送回了床上,回来看看我已经空了的碗,笑着问道:“你怎么没事啊?”

我不禁笑了,“想当年我喝酒的时候,你还在奶娘怀里喝奶呢。”

“得了吧你,就比我大两岁,”阿恒拎过酒坛子来又给我满上,“小爷今夜一定要喝到你叫我哥哥。”

“阿恒哥哥?”我端起碗来先来了一大口,“是这样吗?就这点儿出息。”

阿恒不甘示弱地也来了一口,“那就喝到你跟着我姓。”

这会儿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好在望月初出,院子里倒也不觉得暗。我俩就着月色推杯换盏,一坛子酒很快见了底。

我尚还有余地,阿恒那边也没见动静,抱起酒坛子来使劲晃了晃,“就没了?我还没喝够呢。”

又抬头起来看我,“家里还有酒吗?”

我给他指指门外,“出门左转,桃树底下还埋着一坛。”

阿恒站起来径直往院子外头走,走到院门才突然顿悟过来:“那不是小莺儿的女儿红吗?”

我眯眼笑着看他,“你是不是喝多了?”

“你又耍我,”阿恒气势汹汹回来,手撑着桌子逼近眼前,“你才喝多了呢。”

“是啊,我喝多了,”我往椅背上一靠,抬头看着他,“那劳烦没喝多的阿恒哥哥再把碗给洗了吧。”

阿恒:“……”

我俩隔着一层氤氲的酒气又对视了好一会儿,阿恒才认栽般直起腰来,看了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皱了皱眉,“我从哪儿下手啊?”

我笑笑:“我可以帮你。”

“好啊,”阿恒偏头看看我,等了好半天没动静,又催促道:“来啊。”

我随手指了指眼前一只碗,“就从这儿下手吧。”

阿恒:“……”

我赶在阿恒动手之前赶紧爬起来溜了,房门给他留了条缝,等我铺好被子爬上床,院子里已经响起了阿恒洗碗的水声。

可能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倒是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我听见阿恒把碗洗完了,又去锁了院门,喂了将军,这才轻手轻脚进来,把房门从里头掩严实了。

我赶在人过来之前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阿恒摸黑爬上床,随手从那一堆锦被里拽了一床盖上,好不容易没动静了,过了会儿又凑过来在我面前轻声问:“玉哥儿,你睡了吗?”

我不作声,继续装睡。

本以为他像昨天那样没人应也就睡了,没防备被子里突然伸进两只手来,直接贴到了我身上!

这两只手刚借着冰凉的井水洗过碗,甚至还带着点井水的潮气,没遮没避地贴在了我胸前两排肋骨上。

我猛吸了一口凉气,险些叫出声来。

“让你装睡。”阿恒黑暗里笑嘻嘻看着我。

我抬脚踢了上去。

阿恒急忙后撤,带动床板子一阵咿呀作响,心有余悸地瞪我,压着嗓子道:“你往哪儿踢呢?”

“你往哪儿摸呢?”我抱着被子揉揉胸前两团冰凉,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你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还摸不得了。”

说着还捻了捻手指似是回味了一番,“都是骨头,也太瘦了。”

“自然是比不了黄花大姑娘。”我换了个面儿,懒得再搭理他。

“怎么了?生气了?”过了会儿阿恒又贴过来,“大不了我让你摸回来。”

我在暗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摸你干嘛?”

阿恒也跟着笑起来,“你别不识好歹,京城里多少闺阁小姐排着队要摸我可都没答应,让你摸那是抬举你,你这会儿就该宽衣解带沐浴焚香好了等着我临幸。”

“多大的脸。”我笑笑闭上眼睛。

隔天是柳铺集,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集上转转。只不过这次不是要卖东西,而是要买东西。

柳铺集位于镇子东头,南北走向,能摆出二里地去。集上虽多是些药材交易,柴米油盐、书本纸布的却也不在少数。尤其是赶上十五的大集,一些隔壁镇子上杂耍的卖艺的也会来,热热闹闹一场盛典,都能当节日过。

平日里我去摆摊多不带三个孩子,一是老头给留的地方小,盛不下我这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再者集上闹腾鱼龙混杂,我怕我看顾不过来。

我就听说过有人专门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掳小孩子,捉回去砍去四肢装在罐子里做成人彘花瓶,专供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贵闲人玩乐。

“你胡说,”小莺儿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拿着拨浪鼓反驳我,“人要是砍去手脚那就死了。”

“那些人既然做这种买卖,自然就有让人不死的办法。把人砍去手脚后立即敷上草木灰,再拿纱布包裹住,只要把血止住了,人就不会死。”我偏头看了看小莺儿,提问道:“收敛止血的草药有哪些?”

小莺儿皱了皱眉,答道:“白芨、仙鹤草、紫珠、棕榈灰、藕节……还有,还有……松香脂?”

“嗯?”

“不是,不是松香脂,”小莺儿急忙改口,看了看一旁二狗子做的口型,才道:“是松花粉。”

“这还差不多。”

小莺儿噘着嘴瞪我:“你不带我们赶集就是不舍得给我们花钱。”

嘿,这小丫头片子,我都给气笑了:“我上回还刚给你们买了粽子糖呢。”

大狗子手里舞着把木头剑道:“这个上回已经是半年前了。”

“……”我这都是什么本事,净养了一窝拆我台的小白眼狼。

还没等我收拾他们,阿恒顺势把小莺儿往怀里一抱,“小莺儿真厉害,这么多拗口的药名都能记住,还想吃什么,阿恒哥哥给你们买。”

“想吃那个!”小莺儿伸手指了一个前面倒糖人儿的,“我要一个嫦娥仙子!”

“那我要一个孙悟空!”

“我要二郎神!”

一大三小兴冲冲地往前去了,我跟在后头不由也笑了,“你就惯着他们吧。”

画糖画的老汉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小铜锅,里面黄澄澄的糖浆冒着泡,老汉拿只铜勺舀来一勺,以腕力带着勺子游走,或提或顿,糖液洒在面前的石板上,不一会儿便把几个孩子要的图案都画好了。

最后插上一根根竹棍,等到糖液干透了取下来,一个个在光下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孩子们的都做好了阿恒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对那老汉道:“你再给我画一只狗,要威风凛凛的。”

又回头看看我,“你呢?要什么?”

“我?”我一愣,急忙摆摆手,“小孩子玩意儿,我才不要。”

“大家都有了,你干嘛不要,你跟我们是不是一伙的?”阿恒忽的上前一步,贴在我耳边道:“就要一个吧,我也惯着你。”

原来他听到了。

我在心里笑笑,看着大家每人手里都挑着一根心爱的图样,今日难得这么高兴,我也就不煞风景了,对着倒糖人儿的老汉道:“老伯,给我画一个他。”

“我?”阿恒愣了愣,立马挺胸昂头一番造作,“你可给我画好看点,不然我可不认账哈。”

倒糖人儿的老汉笑笑,“小伙子长得精神,画不丑咧。”

话是这么说,但画花画鸟跟画个真人还是有区别。阿恒皱眉看着我手里的糖人,“你不觉得他把我画歪了吗?嘴还是斜的。”

“没啊,挺好的。”我从荷包里掏了十个铜板递给老汉,挑着阿恒画像的糖人先行一步。

“不是说好的我来买吗?”阿恒看看老汉,又看看我,急忙领着三个孩子跟上去,“你怎么又抢着付钱?”

我笑笑没作声,人既然是我领出来的,又岂有让阿恒破费的道理,反正这些钱也都是当日卖那棵血芝得来的,拐了个弯也算是阿恒买的吧。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你这样让我在孩子们面前很没有面子的好吗,他们还怎么认我这个阿恒大侠。”阿恒还在喃喃自语,一口咬掉了狗尾巴,“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着急,”我举着糖人在阿恒面前晃晃,“据说这种糖熬好了即便在日光下也能保存半月不化,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你岂不是还得对着这张丑脸看半个月?”阿恒听了面色一紧,又急忙把脸递到我面前,“你别对着它看了,小爷这张脸不比它好看?你赶紧给我吃了,别拿它膈应我。”

我笑了,“那我先吃哪儿好呢?鼻子?眼睛?还是嘴?”

最后对着一上一下的两只耳朵先舔了一口,“呦,阿恒大侠还是甜的呢。”

阿恒的脸莫名其妙红了一下。

紧接着阿恒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糖人,咯嘣几口咬碎了咽下肚去,又把自己手里的大狗塞给我,“你吃这个吧。”

我捏着竹棍把大狗转了圈,啧啧两声:“连只狗都比阿恒大侠好看呐。”

阿恒:“……”

几个孩子在一旁笑的不可开交。

第21章 笔墨书纸砚

集上人多热闹,我们又走走停停,从南到北走了半晌才找到我要买的东西。

我要买的是纸。

那天从范秀才那里出来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听人骂这三个小崽子不成器时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他们三个虽然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我既然把他们捡回来了,就得担起养育之责。虽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识字、明礼、自省吾身到兼济天下,我不知道他们能走到哪一步,但至少我得帮他们走出第一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较着一股劲儿的,范秀才说几个小崽子不行,我偏要证明给他看,一个穷酸秀才罢了,也敢点评我的人?

这家的纸种类还算齐全,白麻、黄麻、绵连、单宣一一摆开,价格也是不一而足。

虽说自东汉蔡公改良了造纸技艺之后,纸也不是非天潢贵胄不得使用的稀罕玩意儿了,但对平头百姓来说还是挺奢侈的东西。我一一摸过去,手感或粗或细,薄厚不一,有涩有滑。

卖纸的小贩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估计也看出来我不像个出手阔绰的买主,不耐烦地叮嘱道:“小心点啊,别摸皱了。”

我借机问道:“你这儿有没有毛头纸?”

“毛头纸?”小贩又看了我几眼,这才背过身去从背后货箱里掏出压箱底的一沓纸,都不屑往摊布上放,直接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这些纸不似铺面上那些纸光滑细腻,厚薄不均,颜色也是灰扑扑的,甚至还能看出里面夹杂的草棍。由于长时间压在箱底受了潮,一角还发了霉,带着一大团乌青霉迹。

我捡了捡,表面上那些尚还能用,下面那些裁去霉迹也勉强凑和,问那小贩:“这些多少钱?”

小贩估计早就把这些纸当成压箱底的防潮物件使了,没指望还能卖出去,摆了摆手道:“你若要,二十文钱拿走就是了。”

我数好了钱递过去,回头示意阿恒,“还愣着干嘛,搬啊。”

阿恒点点头,拎着麻绳把纸提起来,这才问我:“你要这些纸干嘛?”

我不禁笑了,“卖纸还能干嘛,自然是用来写字。”

“这纸可写不了字,”一旁的小贩嗤笑一声,“质地粗软,墨一上去就晕开了,也就糊个窗户还行。”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能写。”

临走又想起件事来,回头问道:“你这儿有墨吗?”

“那自然有,”小贩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看你是要质细易磨的松烟墨还是纸笔不胶油烟墨,不同地方的墨也有讲究,徽墨当然是最好的,川墨次一些,瑞墨、绛墨也有……不知你要的是哪一种?”

见我不为所动,小贩收了口舌抽了抽嘴角,“最便宜的是吧?”

我笑着点点头。

小贩撇撇嘴,回头又从箱子里给我找了一方缺了个角的残墨,嘴里念念有词,“得,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没钱还读个什么书写个什么字啊,打肿了脸充胖子,寒酸个什么劲儿呐。”

我接过墨锭付了银子,走出几步才发现阿恒没跟上来,再回头一看,只见人杵在原地,脸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上手了。

我急忙过去把人拉过来,“行了,走吧。”

身后的小贩还在追着问:“我这还有两支开了叉的羊毫,你还要不要了?”

我拖着阿恒往前,朝后摆了摆手,“今日寒酸够了,改日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阿恒还是没理顺气,走了一路憋屈了一路,最后一甩袖子从我手里挣脱出去,忿愤道:“你刚刚就不该拦着我,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不起谁,惹恼了小爷把他的摊子……把摊子都给买下来。”

“谁惹你生气,你就去给谁送银子,阿恒大侠果然是好心胸,好气度啊。”我冲阿恒竖竖拇指。

几个小崽子都跟着笑起来。

阿恒瞪了我一眼,又挨个儿瞪了三个孩子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们这一个两个三个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也没脾气。换做是我他就是把这些纸送给我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甩甩手,手心满是黏腻的糖水,刚刚拉着阿恒手里的糖人没顾得吃,这一会儿功夫就化了,足见那老汉的手艺还是没到家。

“他既没有坐地起价,又没有以次充好,买与卖一桩交易,价格合适就买,不合适就散,人人若都由着情绪,还做什么买卖。”我现在一门心思回家洗手,加快了步子,“而且推己及人,要是摆摊的是我,有人在我摊子前晃悠了半天,却只要了二钱甘草,我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不会啊,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柳铺集上见到你的时候你脸色还挺好的啊。”

那可不,我心里暗道,您这脑门上明晃晃的“我有钱,来宰我”几个大字可不是谁见了谁欢喜。

回到家时日头近午,几个小家伙都被正午的大太阳晒蔫了,回来往屋里头一躲,咕咚咕咚往下灌凉水。

那根糖人到底是没吃完,化到最后实在让人没胃口了,贡献给了大树底下的一窝蚂蚁。

我刚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还没落地便被阿恒接了过去,提着桶把手看了看我,“还愣着干嘛,伸手啊。”

我这才赶紧把手送过去,冰凉的井水倾倒而下,冲走了指缝间的黏腻感。

见我洗好了,阿恒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了。

小家伙们在柳铺集上吃了个半饱,这会儿被太阳晒的也都没有胃口,倒是省了我做饭的功夫。门外头的杏子开始熟了,我摘了半兜拿井水镇过,端着进了屋。

几个孩子被晒晕了头这会儿就想吃点凉的,一窝蜂围上来,把几个又大又圆的挑走了。

阿恒坐在窗前无动于衷。

年纪不大,气性不小。我上前推了推他,“吃杏吗?”

阿恒看着篮子里剩下的歪瓜咧嘴,没作声。

我侧了侧身,背着小家伙们从袖子里又掏出两颗杏子来。圆滚滚,金澄澄,我赶紧往嘴里塞了一颗,又把另一颗塞到阿恒手里,小声道:“熟的最好的两个,一点酸都不带,特地给咱俩留的。”

阿恒对着一颗杏子总算是笑了,“有你这么做大哥的吗?”

我三两下把杏肉嚼碎了咽了,又吐出一颗完整的杏核来,催促道:“快吃,别被发现了。”

阿恒学着我的样子埋下头去也把杏子整个吞了,嘴里鼓鼓囊囊嚼了半天,吐出颗杏核来。

我俩对着两颗杏核又笑了半天。

“对了,”阿恒道,“刚在柳铺集上被我打断了,你笔还没买吧?”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才没买那支笔?”

“不然呢?”

纸买了,墨买了,却没买把这两样联系起来的笔,那纸跟墨又有何用?

我摇摇头,“我不买是因为羊毫太软,不好控制,没法跟毛头纸搭配着用。”

阿恒问:“那你用什么?”

我故作神秘地一笑,“我有更好的笔。”

我说的笔其实就是昨天那张兔子皮,兔子毛做的笔又叫紫豪,专取野兔项背之豪制成,较之羊毫更为挺拔坚硬,弹性也更好。

等正午最烈的日头过去我便去料理那张兔子皮,先把兔毛泡软了之后才能进行后续操作。

制笔最关键的一步是为“选豪”,也就是说要把做笔所用的毛一根根选出来。有诗云“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挑选出的毛还得是圆润挺拔的,开叉的不要,无锋的不要,弯曲的也不要。虽说一只兔子一身毛,最后选出来的也就勉强够做一支笔,这还是在退而求次再求次的前提下。

阿恒跟着我选了一下午,最后一双眼睛都快要瞎了,实在挺不住了,只能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你说每一支笔都是这么来的吗?那得费多少只兔子,瞎多少双眼啊?”

这会儿兔子毛已经选的差不多了,我一边梳理毛峰一边道:“那倒也不是,像今天那个小贩要卖给我的那支肯定不会下这么多功夫。但真正的好笔必然意味着精益求精,我就听说过在宣州一带有人专门圈养雪兔,喂的都是山顶之上最纯净的雪水,能生出一身银白的兔毛。这样的一只兔子身上最多出十根笔毛,你算算一支笔要杀多少兔子。”

阿恒睁了睁眼,骂了一句:“穷奢极欲。”

我笑笑接着道:“所以你不要觉得文人墨客就真的是两袖清风,一只好笔价值百两乃至千两也是有的。”

阿恒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低着头边忙边道:“我不光知道,我还用过呢。”

阿恒看了看我,小声啧了一声,继续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笔毛选好了还要有合适的笔杆,过轻不易控,过重则带不动,太干容易开裂,太湿又会变形,一支笔足足做了两天才算做好。

砚台我不讲究,随便找了个破碗便凑合了,等真正把笔墨纸砚凑齐了,我竟然还真的小小激动了一把。

铺纸研磨,我又酝酿了好一番才落笔。

只可惜第一个字就糊的仓颉都不认识了。

“还是纸不行吧?”阿恒皱眉看着晕开的墨团,“这纸也太糙了,根本留不住墨。”

我摇摇头,屏气凝神,又试了几个字,试图找到合适这种纸的力道。

这种纸厚薄不一,表面粗糙程度也有差异,下笔浅了不上墨,稍一用力又会晕染,尤其是起笔和逆锋处尤难掌握。

阿恒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直到日头西斜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停下笔来,明明坐下来的时候还是午后,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时辰。

房门轻轻一响,我循声看过去,只见阿恒探了个头进来,“你写完了吗?我就是想告诉你,二狗子把饭做好了,你要不要出来一起吃?”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来。”

阿恒借机凑上来,往桌上瞥了一眼顿时不动了,半晌才出口:“这……这都是你写的?”

“不然呢?”我笑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阿恒小心翼翼把桌上那几张纸拿起来,“这也写的太好了,你怎么做到的啊?这是……《中庸》?你把整本《中庸》都背下来了?可你不是个采药的吗?”

写这么几张纸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这会儿也不故做谦虚了,冲人笑笑:“阿恒大侠,把下巴收起来再说话。”

阿恒又比对着震惊了好半天,“你这是什么字体?比楷书要张扬,较行书又规矩些,像是柳叶儿随风而动,又像苍鹰蓄势待发,俊瘦又不失根骨,真好看。”

“你嘴上抹蜜了?”我笑道,“不是什么体,是我自创的,这么写字能省力,不费腕子。以前的时候还被先生骂过投机取,没想到在这种纸上倒是可以抵消掉一部分阻力,还挺好用的。”

阿恒接着问:“你写这些是要干嘛啊?”

我收了笑,看看院子里嬉笑打闹的几个孩子,道:“他们如今都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但笔墨纸砚都贵,束脩我也负担不起。所以写一套四书五经出来,循序渐进地教给他们。到时能学多少,以后能用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说:

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白居易《紫毫笔》

第22章 云影开天光

第一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身侧是空的。

几个孩子精力旺盛,每天都起得早,我跟阿恒还能再睡一会儿,到了时辰再一起起。这几天都是同睡同起,一睁眼就是阿恒那张脸,如今对着空荡荡的身侧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遛将军去了?我一边疑虑一边穿衣下床,刚出了房门就看见将军好端端在院子里趴着,伸着舌头眯着眼由大狗子和小莺儿围着梳毛。

“玉哥儿你醒了?”大狗子抬头看了看我,拿着把大齿梳子边梳边道:“将军最近怎么老掉毛啊?是不是咱们家的伙食不好,将军病了?”

“他吃的都快比我好了,还想怎么样?”我掬水洗了把脸,直起腰来轻叹了口气,这年头人不如狗也是常态,跟只畜生计较实属没必要,接着道:“没事的,天热了掉毛也正常,等冬天就又自己长回去了。”

小莺儿拿着一小撮狗毛过来问我,“玉哥儿,你快看看,将军的毛能做笔吗?”

我不禁笑了,小丫头这两天看我做笔看上了瘾,做梦都想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笔,鸡毛鸭毛都要拿过来问一遍。奈何将军梳下来的这些都是绒毛,又细又软,连根笔挺的都挑不出来,根本不是做笔的材料,只能摇了摇头。

看着小丫头耷拉下去的脑袋我又有些于心不忍,只道什么时候再捉到兔子一定先给她做一支。

小莺儿转过头去挠挠将军的下巴,被将军扑过去舔了一身的口水。小丫头也不介意,一边跟将军打闹一边道:“一会儿给你喂点好吃的,吃饱了咱们捉兔子去。”

我往周围扫了一圈也没看见阿恒的身影,问道:“看见你们阿恒哥哥了吗?”

“阿恒哥哥回家了,”二狗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端着两只碗过来放在院子中间的桌子上。

自打天暖和了我们就不在屋里吃饭了,院子里架张小桌,宽敞又明亮,伴着朝晖和晚霞还能下饭。

“回家了?”

“一大早就走了,他说他要回家一趟,还让我们不用等他吃饭了。”大狗子把碗放下又去厨房端另外两只碗。

是出什么事了吗?我跟着二狗子去把碗接下来,随口问道:“他还说什么了?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没了。”二狗子摇摇头,跟在我身后笑道:“玉哥儿,你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关心阿恒哥哥了?”

我愣了愣,一边分发筷子一边道,“谁关心他了,我关心的是将军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没给呢。”

“我才不信呢。”二狗子笑道。

小莺儿挨着我坐下来,刚要伸手去抓筷子,被我一筷子敲在手背上,“刚摸了狗,去洗手。”

“将军又不脏,”小莺儿嘟嘟嘴,还是认命地拉着大狗子洗手去了。

早饭吃完了时辰尚早,晨雾也就刚刚退下去,不远处的牛角山始露出踪迹来。

未退的山岚萦绕在山脚下、沟壑间,下青上黛,初升的朝阳从山后缓缓升起,映在乡野间一片金灿灿的朝晖。

经过昨天的初次尝试,知道纸和笔都能用,早年那点傍身的本事也没都还回去,我心里着实挺高兴的,吃完了饭便又坐在了桌前,准备把昨天没写完的半部《中庸》写出来。

结果还没等拿起笔来,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落在我面前的毛头纸上。

是一泡鸟屎……

我举头望过去,一缕天光倾泻下来,在我脸上投了个光斑。我一直知道房顶上有个窟窿,但没想到这个洞竟然越来越大,大到如今竟然能漏下鸟屎来……

我方才要是再往前多趴一寸……这泡屎如今就该在我后脑勺上。

字是写不下去了,头顶上悬着个窟窿,我总觉得会从上面往下掉各种稀奇物件儿,每隔几个弹指就得抬头看看。

最后索性把笔放下,先着手处理头顶上这个窟窿。

这个窟窿还是去年冬天被雪压出来的,一开始只是下雨天会漏水,天一晴了也就忘了,一直耽误了小半年,如今雨季快到了,确实也该修一修了。

我和大狗子找了些晒干的茅草扎了个草席子,又找来些稻米壳和了一盆稀泥,准备妥当之后让二狗子去隔壁刘二婶家借了梯子。

这座土地庙据说是当年村子里某户大户人家斥资修建的,本来是要建个祠堂稳固自家香火,却因为祖辈上并非柳铺人被村民们集体反对。后来大户人家一想,反正是用来祈福避祸的,修什么不是修,于是就修了这座土地庙。这户人家财大气粗,修建这座庙用的都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青瓦,再往上数四五十年,这座土地庙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上名的地方,一年到头香火不断,逢年过节更是烟火缭绕直冲云天。只可惜沦落至今年久失修,早就失了香火,这才由得我们住进来。

我借着梯子爬上房顶,只见满目的残垣断瓦,有些瓦片早已经化成了齑粉,再在上头再长出一丛丛茅草来。

这房子是该修修了,不然指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塌了。

我找到那处窟窿,把身上缠着的绳子一端扔下去,让二狗子他们把茅草席子、稀泥和工具一一给我系上再拉上来,伸展了下手脚,大刀阔斧开始干。

先把周围的瓦砾残渣清理干净,把窟窿露出来,再拿稀泥把窟窿堵上,等泥土稍微干一些了,正打算把茅草席子盖上去,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喊。

“你干嘛呢?”

我循声往下一看,院门外站着的可不正是阿恒。

“房顶上有个窟窿,我补一下。”我挥了挥手里的铲子,“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话出口我就愣了,阿恒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去哪儿都无需跟我报备,我这个问法儿倒像是要兴师问罪一样。

好在阿恒并没在意,随口道:“回家拿了点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阿恒身边多了个箱子,长方形,黑黢黢的,像个书箧。

“大老远就看见你了,怕吓着你才没喊,”阿恒拎着箱子进来随手放到院子里,“你行不行啊?小心点别摔了。”

“我怎么可能会摔,”为示自己身手敏捷我还特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牛角山上什么样的悬崖峭壁我没见过,这点高度我还不放在眼里。”

“别臭显摆了,补好了就赶紧下来,”阿恒仰着头道。

“我再检查检查还有没有别的窟窿。”

小莺儿他们领着将军从外头回来,看见阿恒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打听。

“阿恒哥哥你去哪儿了?”

“这个箱子里的是什么?”

“阿恒哥哥我能打开吗?”

阿恒抬头看了看我,这才蹲下去把那个小黑箱子打开。我在上头悄悄往下窥了一眼,也没瞅出个鼻子眼来,只听小莺儿一声欢呼,“是笔,好多笔啊!”

小莺儿一把从箱子里拎出几支笔来,大楷,小楷,甚至还有几支提斗,拿着冲我挥手,“玉哥儿,你看,好多笔!”

“还有纸,和书!”二狗子又从箱中抱出几卷上好的生宣和装订成册的书本。

阿恒道:“都是给你们的,跟着玉哥儿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个大官来做做。”

“给我们的?”大狗子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得到阿恒肯定后几个孩子欢呼一声,抱着一箱子书笔纸张分赃去了。

我站在房顶上,心里却没由来地有点儿不是滋味。

按理说阿恒是一番好意,这属实也解决了我目前困顿的窘境,可心里就是说不上来的觉得不好受。

我辛苦筹划忙活了这好几天,到头来还不如人家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得来的。

差距这种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横亘在那里的,粗糙难下笔的毛头纸和光滑细腻的宣纸,自己做的兔子毛笔和天下文人墨客推崇的湖笔,我和阿恒……

“玉哥儿,快下来啊,我这里还给你留了一套文房四宝呢。”阿恒冲我招招手。

我收了心思,冲人笑了笑,“就来。”

刚一迈步,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这一脚刚好踩在刚补好的那个窟窿上!

没等我反应,整个人便随着坍塌而下的砖土瓦砾一起栽了下去!

几声惊叫声夹杂在一起,震颤耳膜。

先是在横梁上拦了一下,又被下面的桌子接了一接,饶是如此还是摔的整个人眼前一黑。

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智,第一眼是阿恒那张焦急的脸,第二眼是满手的血……

下落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在我大腿根儿狠狠划了一道,这会儿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我强忍着疼,咬着牙对几个脸色煞白的孩子道:“你们先出去……”

几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这才手牵着手出去了。

等孩子们一走,我猛地一把拉住阿恒,整只手都在颤抖着:“你快帮我看看……它……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说:

阿恒:没了。

玉哥儿气卒

—全文完—

第23章 两小无嫌猜

腿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一会儿功夫血便洇透了裤子,我看着那一滩鲜红,打从心底里发起寒来。

阿恒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上跟着一起哆嗦起来,一根裤腰带解了半天愣是没解开。

“你行不行啊?”眼看着一个活扣硬是打成了死结,我都替他着急。

“别吵!”阿恒猛吸了一口气,也不去跟裤腰带置气了,直接就着方才挒开的口子一撕,大腿根上猛的一凉。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要是……要是柳家香火在我这里断了,来日九泉之下柳家的列祖列宗们得一人一口唾沫把我淹了。

等了半天没动静,我才稍稍睁了睁眼,只见阿恒正对着我两腿间,一脸苦大仇深。

我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又过了几个弹指才听见阿恒慢悠悠地道:“你挺白的啊。”

我:“……”

赶在我要抬腿踹人之前阿恒笑起来,“放心吧,没事儿,大腿根上划了一道,但没伤到你那宝贝。”

“没事?”大惊之后又是大喜,我心里头一空,也忘了自己要干嘛了,又问了一遍:“真没事啊?”

“真没事,”阿恒突然伸手,对着那里轻弹了下,“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

一股异样的情绪忽的扑腾而起,我刚刚下去的那点血气又一股脑挤到脑门上了。

匆匆看了一眼,确定那要命的玩意儿没事之后,我赶紧扯了扯破裤子把那里遮住,没好气道:“没事你看这么老半天,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呢。”

“别藏着掖着了,先想办法止血,”阿恒这才收回目光,四下里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忽地上手将我拦腰一抱,我双腿登时就离了地。

我一惊:“你干嘛?”

阿恒直起身来,往上掂了掂,举步向门外,“还能干嘛,带你去看郎中。”

“我不去!”我一把扯住一旁的门框,“不用看大夫,我自己就有药,敷上就行了。”

阿恒使劲一扽竟然没扽下来,无奈低下头道:“多深的一道口子你没看见?这会儿就别逞能了,让郎中看了也能安心。”

我指甲都快抠到木头里了,“这种地方你让我怎么露出来给别人看?”

“你刚不就给我看了?”

“你又不是别人!”

几个小家伙一起围过来,不但不帮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大狗子:“玉哥儿从来不去看大夫。”

小莺儿:“他每次都说没事儿。”

二狗子:“他就是害怕人家坑他那几块碎银子。”

这三个娃儿真是……打小就聪明……

阿恒脸上那点动摇顷刻就收了回去,近乎咬牙切齿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那二两银子?你这要钱不要命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只能好言好语劝道:“都是一帮子老眼昏花的庸医,看的还没我好呢,我看着就没什么大碍,这会儿都不疼了……”

我还想再伸伸胳膊踢踢腿儿以增加真实性,一抬头只见阿恒脸上一时间阴沉的厉害,渐成黑云压城之势,满腔的话和动作都收住了。

算了,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就当花钱买他个安心吧。

“那你至少得让我换条裤子吧?”

年近花甲的老郎中趴在我两腿间足看了有一炷香的时辰了。

要不是那颗花白的脑袋一直悬着没砸下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偏头看了看阿恒,只见他也皱着眉死死盯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就是那眼里情绪我有几分捉摸不透,竟有几分像是……不情愿?

眼瞧着这郎中还有在我胯下一直看下去的架势,我清了清嗓子,阿恒却率先开了口:“好了没,怎么样了?”

“伤口虽深,但未曾伤及重要血脉,将将避开了命脉,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老郎中总算收了神通,站起来接过一旁的小学徒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拿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个药方,递给小学徒去拿药,又对我道:“只需按时服用我给你开的药,外敷内服,休养上一阵子自然就好了。”

“都是什么药?我家里就有一些药,我有的是不是就不用……”话没说完便见阿恒冷冷扫过来的目光,只能悻悻闭了嘴。

阿恒脸色这才好了些,冲那老郎中站起来揖了一躬,“多谢了。”

“不过腹股之地,难免多生剐蹭,我这里有一物,你只需把药碾碎了铺在上头,再把它敷在伤口上就好了。”

阿恒:“什么东西?”

老郎中回过身去在一个柜子里东翻西找了半天,最后拎出一块两头有带子的布条来。

阿恒接过来愣了愣,“这是什么?”

“我不用。”看清那东西我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老郎中捻着山羊胡道:“这东西名叫月事带,是女子承接葵水之物,用在他这伤处正合适。”

阿恒手上一抖,那两根带子轻飘飘地落了地。

老郎中弯下身去把那东西捡起来打拂了打拂,又递给阿恒,“这种时候就别死要面子了,伤口溃烂,伤了根本,到时候真就不男不女了。”

阿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回头看了看我。

“我不会用的,”我这话是对着阿恒说的,语气坚决:“有些事情我可以由着你,但有些真不行。”

我冲人张了张手,“你带我回家吧。”

阿恒愣了愣,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扔下一小块碎银子,抱起我走了。

门外停着从刘二婶家借来的独轮车,平时用来驮猪草的,被大狗子借来驮我。

一开始这玩意儿阿恒死活上不了手,不是东歪就是西倒,急得我都快亲自上手教了,最后才好歹学会了个大概。

一路上虽然走的慢些,倒也没出意外。

一路走下来阿恒也算摸出了点门道,把我轻轻放下之后推起来便走,步子迈的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功夫医馆的招牌便看不见了。

我抿了抿嘴:“他……”

“他果然是个庸医,你别生气了啊,咱以后再也不来这里看病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我都给他说笑了,“我是想说,他的药还没给咱们呢。”

“啊……哦!”阿恒总算愣过神来了,顿了顿步子,又接着大步流星向前,“算了,庸医开的药,不吃也罢。”

“其实他说的没错,做法也没错,”我道,“是我接受不了。”

“没事,咱们再想办法,不就是不能剐蹭嘛,你从今天起就别下床了,就在床上躺着,我就不信还能剐蹭着。”

“那还不被你们养成猪了?”我轻笑出声。

“猪至少还白白胖胖的呢,你看看你,就剩下一身骨头架子了,卖都卖不出去,”阿恒边说边推着车把跑起来,“快点走,回家喂猪去喽!”

“你慢点!”速度一快独轮车立马摇晃起来,我直往下跐溜,只能抓紧了一旁的把手。冷不防车轮还是轧上一块小石子,车子颠了一下,牵扯到伤口,我登时又疼的龇牙咧嘴,“你看着点啊!”

“知道了知道了,”阿恒语气里不耐烦,却还是放慢了步子,一路上再没出什么幺蛾子。

回到家屋子里那些残砖断瓦都被几个小家伙收拾出来了,就是房顶上还露着个大窟窿,一眼能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

阿恒把我安顿好后着手去修房顶,看看手里的泥盆,又看看头顶的窟窿,一副为难的模样。

我道:“还是等明天找镇子上的瓦匠过来看看吧,上面不知道那块地方就是空的,万一你再掉下来,咱们还过不过了?”

“行吧。”阿恒把手里抱着的泥盆放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手。”

晚饭是大狗子帮着二狗子做的,真就给我送到了床上,若不是我及时把碗接下来,他们还能再一口一口送到嘴里。

等入了夜众人都睡着了我才悄么声地爬起来,拖着半条老残腿去院子里捡了几味药材。

可能是久病成良医,我说自己可以给自己看病抓药倒也不是夸夸其谈。多年来跟牛角山上各式各样的药材打交道,它们的药效性状我也能摸个差不多,别的不敢说,一点风寒脑热、跌打损伤我还是治得了的。

怕吵醒房里的人,我特地跑到柴房里捣鼓这些,等把药材都磨成了粉,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裤子。

就这一会儿功夫,伤口处就又红肿起来,又有了要出血的迹象。我捻了点药粉想要敷到伤处,怎奈何烛光太暗,总也找不对地方。

我只能再把烛台凑近些,一手拿着一手敷药,冷不防倾斜了些,洒了两滴烛油到大腿了,腿上当即红了一片。

伤哪儿不好,单单伤到这么个地方!

就在我恼羞成怒,正打算随手抓一把药粉撒哪儿算哪儿,眼前忽然暗了暗。

我一抬头,就见阿恒正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

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俩对视了足有几个弹指,阿恒冲我伸出了手,“给我吧。”

我愣了愣,把手里的药粉递给他。

阿恒把身上的外衣脱了铺到灶台上,“你坐这儿。”

等我坐下,阿恒又道:“把裤子脱了吧。”

我:“啊?”

“碍事,”阿恒不由分说地替我脱了鞋,又把两条裤腿褪下来,往我身前一蹲,皱皱眉道:“打着光啊。”

这位爷可真难伺候。

我手持着烛台给他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阿恒这才上手沾了点药粉往我伤口上涂。

第一下我缩了下,阿恒立马紧张,“疼啊?”

“不疼,”我摇摇头,“你手凉。”

“忍忍吧,我手就是这样,冬暖夏凉。”

阿恒又蘸了点,跟绣花似的一下下点在伤口处,可能是怕我疼,还时不时给吹一下。

他一吹我就想撒尿。

不知道第几次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收了收腿,“差不多得了。”

“还没好呢,”阿恒拿手背在我腿上拍了拍,“再张开点。”

我咬了咬唇,抬头去看黑黢黢的房顶,不做声了。

感觉挺奇妙的,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疼,倒像是密密麻麻的痒。我竭力去忽视那里的感受,却反倒全身上下所有的感触都集中在那一处了。

等我从那种奇妙的感觉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阿恒手上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正目不转睛盯着我两腿间。

“我……这不是……我就是……”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半天,最后索性什么都不说了,收腿下去,却不巧一脚踩到了阿恒怀里。

落脚的那一瞬间,我就在心里把景行止一家子问候了一遍。

第24章 花开情初窦

“你……”我看着阿恒。

“我……”阿恒也看着我。

那表情竟然比我还震惊。

事后我回想起来,我当时脑子一定是抽抽了,在那种情况下竟然没有立即收脚,反倒充满探究欲地用脚又拨弄了几下。

然后就看见阿恒身子猛地一僵,还没等我反应,阿恒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再然后,我脚底下猛然一热,生出一种湿润粘腻的触感。

我:“……”

这人该不会是第一次吧?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这么玩不起的吗?

我脚踝被人拿捏在手里抽不出来,甚至攥的我有几分生疼。周遭只剩了阿恒有些粗重的喘息,气氛一时间诡异到了极点。

直到感觉到脚底下那一滩东西慢慢疲软了下来,阿恒总算有了反应,先是松了手,再然后眼前一暗,他把烛灯熄了。

黑暗中阿恒清了清嗓子兀自站起来,“好了。”

“啊?”

“药上好了。”阿恒把手里的药粉塞回我手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似是犹豫了一番,又回过头来把我抱了起来,埋头往外走。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我还没穿裤子呢。

原本以为他要径直把我送回屋里的,没想到却在院子里停了下来。把我放在磨盘上晾了一会儿,就着月色打了一盆井水来。

阿恒端着那盆水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没由来地动了动。他今日穿的是身深色的衣服,裤子上那团东西加深了颜色,避无可避。少年绷着张脸,唇线抿得都快看不出了,却还是打来了水,给我洗脚。

他把我那只脚放进盆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要给我洗脚。

“不用……”我急忙道。

“脏。”阿恒埋头道。

撩起水来把脚心脚背都给我洗了一遍,看了一圈没找到帕子,又用胸前干净的衣料给我把脚擦了。

洗完了后才又把我送回了床上。

不几时,院子里又响起了水声。

我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是我动脚在先,事后还让阿恒帮我洗脚,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可是我也不知道京城来的少年郎未经人事,这么经不住撩拨啊。

再者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嘛,我当时脑子里也是蒙的,蹭那两下纯属是本能反应,根本就没抱什么别的心思。

所以我骨子里就是一个浮浪之人?

院子里的水声还在继续,那他现在是在洗澡?还是洗裤子?

有些事情经不住想,想想就容易想深了,我这会儿脑海里就已经有了画面,阿恒站在月光下,仰着脖子将一桶水尽数泼下。少年人腰线紧实又瘦削,一身水痕被月光照的熠熠生辉,高高仰起的脖子和下颌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随着想的深入,方才在柴房里上药时那种麻痒的感觉又升腾起来,还没等我再去琢磨,房门被推开了。

院子里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我赶紧闭上眼睛。

阿恒轻手轻脚进来,摸黑来到床上,穿没穿裤子我不知道,但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应该是刚用井水冲洗过了。

这股子清凉在我床头萦绕了很久——阿恒进来之后径直站那儿不动了。

我不清楚他到底在看什么,就知道那道视线投射在我脸上有些灼热,到最后连阿恒身上那点儿清凉也感受不到了。

盯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阿恒总算摸索着上了床。

只是这一晚上也没睡好,人就在我身旁跟烙大饼似的翻来覆去,连带着我也愧疚地没睡好,心里琢磨着要不明天一早还是跟人道个歉吧,毕竟是关乎尊严的事,换了是我估计也会生气的吧。

我怀揣着歉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阿恒又不见了。

相比于上次他无缘无故失踪,这次我倒是知道几分原因。

可是却比上次更加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吃了早饭我在床上支了张桌子,虽说已经有了阿恒带来的书,我还是坚持把剩下的半本《中庸》写完。写字能让人平心静气,不至于胡思乱想,再者说,我这样子确实也没什么可干的。

阿恒带来的笔和纸比我那些好不是一点半点,正宗的宣州纸,纸质绵软,却又细腻坚韧,最重要的是吸墨均匀,不用像那些毛头纸似的还得注意控力。

写到一多半时,院子里响起一道陌生的人声,我刚要爬起来,二狗子已经进来了,“玉哥儿,来了个人,自称是镇子上的瓦匠,来给我们修房顶的。”

我愣了愣,随即想到昨天是说要找人补那个窟窿来着,这个人应该就是阿恒找来的瓦匠了。

负伤在身,我腿上只穿了件亵裤,一边拿来裤子往腿上套一边问二狗子:“你们阿恒哥哥回来了吗?”

“没有啊。”二狗子摇了摇头。

我手上顿了顿,又接着道:“你让他先等一等,你跟大狗子去刘二婶家再把梯子搬来。”

二狗子点头应好,刚出了门没多久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家里管事的在吗?我进来了。”

还没等我开口,外头一声爆喝:“谁让你进去的?出来!”

是阿恒的声音。

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停了下来。

只听阿恒在外头呵斥:“谁让你进房里的?我找你来是修房顶的,你进屋干嘛?”

那个瓦匠话音里带着几分委屈:“我来修房顶总得看看房顶成什么样了吧。”

阿恒没好气道:“你上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人又道:“上人家房顶,我总得跟家里管事的打声招呼吧。”

“我就是管事的,”阿恒道,“让你上你就上,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我啧了一声,心道在我家里他什么时候成管事的了?

不一会儿大狗子搬来了梯子,房顶上一阵叮叮咚咚,我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阿恒进来,倒是不时从外头听见他的声音。

一会儿道:“快点干,磨磨蹭蹭的你绣花呢?”

一会儿道:“你小声点,让你来修房顶还是来拆家的?”

一会儿又道:“管好你那对眼珠子,再往下看给你挖了。”

那瓦匠都快被他折腾疯了:“我不往下看我怎么干活啊。”

我盯着已经穿好的裤子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阿恒哪来的这么大的脾气,既然不放心,又为什么不进来看一眼呢?

我就着房顶上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小憩了有一刻钟,再睁眼的时候房顶的窟窿已经没有了。

小莺儿进来告诉我,那个瓦匠已经走了。

“那阿恒呢?”

小莺儿嘟着嘴往外头瞅瞅,回头告诉我,也走了。

我点点头,他这脾气不是冲那瓦匠去的,而是冲我来的。

一直到日头西斜,我们吃过了晚饭,喂饱了将军,准备上床睡觉了,阿恒也没回来。

临睡前我吩咐大狗子去锁院门,几个小家伙互相看了一眼,大狗子道:“可是阿恒哥哥还没回来呢。”

“不回来就不回来,没了他咱们还不过了吗?”我拽了床被子盖上,没好气道。

为了多大点事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平日里还自诩阿恒大侠,结果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大狗子看了看我,悻悻地出门锁门去了。

等几个孩子们都睡着了,我再爬起来去柴房上药。

刚一推门,微弱的烛火被迎面的小风一吹,瞬间蔫了下去。可是即便在浓稠的黑暗里,我还是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坐在灶台上,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似的。

我心猛的往上一提,随即意识到,这个人是阿恒。

阿恒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但这里太黑了,四目相对,我却看不出来他眼里有什么。

等烛火再亮起来,那双眼里的情绪也都收好了。

但脸色还是很阴沉。

“回来了怎么不进屋?”我拖着半条老残腿一瘸一拐凑过去,“大半夜的在这儿躲着吓谁呢?”

“我怕你不让我进去。”阿恒低着头道。

“啊?”我愣了一下,“我为什么不让你进去?”

“昨晚……”阿恒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我,又扶着我坐下,“昨晚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住。”

我俩同时开口。

然后同时都愣了。

回过神来我先是笑了,“是我动脚在先,你道什么歉啊?”

“我,我不是以为你生气了嘛,”阿恒皱着眉道,“昨天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也不是故意对着你有那种反应的,就是反应过来时……就已经那样了。”

我不禁好笑,“你就为了这个躲了我一整天?”

“这……这还不严重吗?”

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以前小莺儿睡觉不老实,总往我怀里钻,我有时候睡醒了也会起反应。后来把小莺儿支走了,换了大狗子二狗子也是这样,这个时期的少年郎都是这副德性,看两只狗子交 媾都能起反应,这有什么的?”

“真的?”阿恒还是存疑地看着我,“那你昨天是因为看我起反应的吗?”

我:“……”

我这才突然想起来,昨天起反应的,可不止阿恒一个人。

第25章 迢迢牵牛星

这下子轮到我无言以对了。

没错,我就是看着你起反应的。

还是你想多了,我是对着一旁的柴火硬的?

我抉择了一下,最后选了个足以岔开这个话题,但不算聪明的办法。

我道:“那我也没像你似的,蹭蹭就泄了。”

……

周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我第一次觉得我摔断的不只是腿,还有脑子。

我到底在对一个单纯、无辜、不经人事的少年说什么啊?!

果然,没一会儿阿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由白转红,最后还洇出一层阴郁的黑来。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毛病,第一次都是这样的,等下次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只能试着去补救一下,只是越描越黑,阿恒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阿恒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还有下次?”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口不择言说了些什么,急忙对天起誓:“没下次了,绝对没下次了,如果再有下次,我就……我就把手剁了。”

“又不是手碰的。”

“剁手剁脚,行了吧?”

阿恒一脸阴沉地看着我,我只能信誓旦旦地对视回去,僵持了良久,阿恒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我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

阿恒就站在我对面,弯下腰来打量我,“我就喜欢看你一本正经骗小孩的样子。”

“谁骗你了?”我也被他逗笑了,两个人面对着面笑了一会儿,心照不宣把那个话题揭过去了。

“药呢?”阿恒冲我伸手。

这时候再扭扭捏捏倒显得我不够大度了,把药递给他,手刚放到腰上,昨天那种热热麻麻的感觉又忽然涌了上来。我手上一顿,急忙道:“我自己来吧。”

“废什么话!”阿恒一把扯住裤腰带把裤子薅了下来。

行吧……

有时候太过熟稔了反倒不好。

我试着去分散注意力,“你刚怎么进来的?”

“我……”阿恒手上迟疑了一下,紧接着便道:“翻墙进来啊。”

只可惜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那点儿蛛丝马迹,调笑道:“大狗子给你留门了吧?”

“你怎么……”阿恒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我是在套他的话呢,又急忙改了口,“就你那扇破门还想拦得住谁?平日里大敞着贼都懒得进来,今天还特地让大狗子去锁了门,你防的到底是谁呢?”

我笑道:“防那些天天自比英雄豪侠,却又小家子气,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的人呐。”

“谁自比英雄豪侠了?明明就是你一天天‘阿恒大侠’‘阿恒大侠’的喊我,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什么大侠!”

“那就是小家子气。”

“谁小家子气了!”阿恒拿起药罐子往手里倒了一把药粉,随后一大把直接往伤处一扣。

这下子倒是什么感觉都没了,就剩了火辣辣的疼了。

我强忍着那股子疼劲儿过去,咬着牙控诉,“不止小家子气,你还蓄意报复!”

“我还就蓄意报复了!”阿恒扯着我两条裤腿往下一薅,腿上登时一凉。

阿恒提起裤子便走,“自己在这儿晾着吧!”

“……”我看看光秃秃的两条大腿,抄起半截干柴冲着阿恒后背砸了过去,“你混蛋!”

木柴打到了被阿恒掩了一半的门板上,“咚”的一声,打破了沉寂的夜色。

我俩都愣了一下,想到隔壁睡着了的孩子们,我压着声音道:“小声点儿。”

“好。”阿恒也压着嗓子回。

然后轻手轻脚地把两扇门都从外面掩上了。

我:“……”

这狗娘养的混账玩意儿!

直到听见外头没动静了我才光着两条腿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门口一拉——

这混账玩意把门从外头锁了!

紧接着就从外头传来极轻的笑声,“知错了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咬咬牙,深呼了一口气才道:“是我错了,是我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阿恒大侠之腹,还望阿恒大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这么听话?”阿恒在外头低低地笑,“不会又憋着什么坏吧?”

“阿恒大侠神功盖世,我一个受了伤的凡夫俗子能奈你何?”,我扶着门框拍了几把,“你快点,我腿撑不住了。”

阿恒这才把门打开。

就在门开的一瞬间,我以那条好腿撑地,猛地往上一扑,逮着阿恒后勃颈上一小块肉狠狠咬了上去。

“唔,”阿恒身子一僵,连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正踩到刚才那根木柴上,整个儿人连带着我一起往后栽去。

还好有这人肉垫子给我垫着,身上倒没有大痛,就是不知道下边的垫子怎么样了。

“你还好吧?”我赶紧去扒拉阿恒,这一扒拉估计挠到人痒痒肉上了,阿恒身子轻轻抖着,边笑边闷声道:“你属狗的啊,逮哪儿咬哪儿。”

“阿恒大侠,这叫功夫再高,也怕狗咬,”看人这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我撑着身子刚要起来,腰上忽然落了一双手,还没等我反应,整个人天翻地覆,跟阿恒一上一下掉了个个儿。

阿恒居高临下看着我,背后是铺满了天幕的星辰,那双眼睛却比星星还亮些,灼灼有光,最为瞩目。

我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不动,阿恒也不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里面的情绪波涛翻涌。

“不闹了,”最后还是我先出声道。

“嗯,不闹了。”阿恒这才从我身上下来,与我并肩躺下,“今晚的星星好多啊。”

“今晚没有月亮,”我道,“月亮的光辉会掩盖其他的,没有月亮的时候就会显得星星特别多。”

阿恒问:“这么多星星,都有名字吗?”

“有些有,有些没有吧,不是所有的事物存在都会留下名字的。”

“那颗最亮的叫什么?”阿恒指着天边一颗星子问。

“那个啊,那叫‘长庚星’,”我道,“他还有个好玩的名字,叫‘大猫’。‘大猫出来二猫赶,三猫出来白瞪眼’说的就是它,傍晚的时候它会在最西边,半夜又会出现在正当空,等它走到最东边的时候天就快亮了,所以又叫启明星。”

“那这颗呢?”阿恒又换了一颗。

“那是织女星,再那边那颗是牛郎星,他们一年只有一次相聚的时候,届时人间的喜鹊就会飞到天上搭成鹊桥,横跨银河,让他俩见面。”

阿恒皱了皱眉,“就没有什么挺亮又没有名字的星星吗?”

“你想干嘛?”

“我想找一颗没有名字的星星送给你,这样以后你每次看星星的时候就都能想起我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玉恒星’。”

“玉恒星?”我偏头看着阿恒,正巧阿恒也正看着我,少年眼里有光,说要送我一颗星星。

阿恒笑了笑,又回过头去看星空,“等我找着了再告诉你吧。”

夜雾开始降下来,着身有些凉了,我道:“回去吧。”

“再等等,”阿恒却没动,抬手给我指了指身下,“我刚又起反应了,这会儿抱你估计会硌着你。”

“你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一时无语,那个单纯、无辜、不经人事的少年脸皮什么时候都这么厚了?

“就刚刚,跟你打闹的时候,看星星的时候,”阿恒面不改色道,“你不是说这都是正常反应嘛,再等等,一会儿我就下去了。”

我:“……”

“发情的公狗,逮着谁都能犯浑,”我最后笑骂道,“这么会儿了还没下去?昨天你不是还挺快的吗?”

“昨天我那是意外,”阿恒脸色总算变了变,“以后不会了,反正肯定比你长!”

“好好好,比我长行了吧,”我笑的都快直不起身了,“我这里有个偏方能益精补髓,有延时持久之奇效,你要不要?”

“小爷我不需要!”阿恒近乎咬牙切齿,随后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怎么会有这种偏方?”

这种偏方我自然是没有,笑着胡诌了个地方,“从卖蜂蜜的老头床底下翻出来的。”

阿恒一脸震惊地看着我,“那老头还需要这个?”

我忍笑忍得都快抽抽了,“他可能也是想……金枪不倒吧……”

第26章 润物细无声

我俩回到房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大猫没了踪迹,二猫已经出来了。

几个孩子睡得香甜,我俩轻手轻脚上了床,躺回各自的被窝里,相视一笑。

“明天起床你不会又不见了吧?”我边压着被子边问。

“不会,”阿恒笑笑,“我以后一直都在。”

一夜无梦。

黎明将至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想想院子里没什么该收的,将军有躲雨的地方,房顶的窟窿也已经补好了,身边的人呼吸均匀,全然没受影响,顿觉安稳踏实,又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再醒已经是大亮了。

雨还未歇,天色阴沉着,些许雨丝从窗缝里洒进来,冲散了这些天来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暑气。

柴火烟气夹杂着饭菜香一起飘进来,后院传来几声鸡鸭鹅叫以及大狗子他们的嬉笑打闹声。我睁眼,第一眼便是一张精神抖擞的脸。

“早啊。”阿恒道。

我揉着眼睛笑笑,“早。”

下雨的缘故,外面天色还暗着,我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恒道:“快午时了吧。”

“什么?”我愣了,“几时?”

阿恒又掐指算了算,“哦,是我算错了。”

“我就说嘛,”我伸了下懒腰,“我怎么可能睡那么久。”

“不是快午时了,而是午时已经过半了,”阿恒继续道。

我:“……”

所以外头那饭香不是早饭,而是午饭?

我仔细想了想,明明觉得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醒了,怎么可能一睁眼就午时了,思前想后,还是阿恒骗我的成分居多。

“你别想讹我,”我笑道,“你也刚醒不久吧,都还没来得及下床,难道说咱们两个都睡过了?”

阿恒从床上起来,一双眼睛低垂着看着我,眼里笑意明显,“我辰时就醒了,一直等着你呢。”

“你等我干嘛?”

“怕你起来看不见我,”阿恒突然伸手,把我一缕睡乱了的鬓发捋到耳后,“到时又说我不告而别了,再跟我急。”

那半截带点冰凉的手指从我耳朵边划过,明明是挺随意的一个动作,我却莫名觉得别扭得难受,偏开头又在枕头上狠狠蹭了几下才缓过来。

我费了点劲儿从床上坐起来,边穿鞋边道:“我可下床了啊,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一会儿被我发现你骗我,我可要把你赶出去的。”

阿恒笑着跟下来搀着我,“不用你赶,我要是骗你,带上将军一起走。”

在房里听着屋顶上滴滴答答雨下得不小的架势,真到外面来了也就是细细密密的牛毛小雨。可是天色阴沉的厉害,好像蕴含着下不完的雨的似的,连带着整座牛角山、整个柳铺镇都笼罩在一片黛色之下。

院子里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不知道是炊烟还是雨雾,织了一层网,盖过家家户户的房顶,一直绵延到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间。

一看这阵仗我就知道,雨季要来了。

牛角山周遭地带一进五月就开始进入雨季, 雨也不大,就跟今天这雨似的,沾衣带的程度,时停时歇,能拖拖拉拉一个月那么久。

一旦下起雨来就上不了山了,所以一进雨季就是柳铺人闲下来的时候,镇子上的人往往会提前囤下干粮,囤下柴火,炕头上支张小桌煨个小酒,酒酣茶浓间就把这个月过完了。

当地人都说这场雨是山神对山上生灵的庇佑,这个时候正好是万物交配延续后代的时候,也正是有了这场雨,柳铺人才有了源源不断能从山上获取的资源。

山与人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共识,这一个月里互不进犯,各自休养生息,所有的情仇恩怨都得等这场雨停了再说。

见我出来,几个孩子都停了打闹,大狗子冲我挥挥手,“玉哥儿,下雨了!”

“嗯,”我点点头,“估计会下一阵子了,干柴都囤好了吗?”

“早就囤好了,”大狗子指给我看屋角廊下堆着的干木柴,“够用好几个月呢。”

小莺儿撅着两条牛角辫一蹦一跳到我跟前,“玉哥儿,你起来了?”

我点点头,小丫头围着我转了一圈,“昨天还在床上躺了一天,阿恒哥哥一回来你就好了,他是药吗?专治你的病?”

我被这小丫头堵的哑口无言,稍稍看了看阿恒,回过头来揪了一把小莺儿的辫子,笑骂道:“小丫头片子。”

小莺儿冲我做了个鬼脸,又一蹦一跳去找大狗子和二狗子了。

小孩子都喜欢水,院子里东窜西跑也不知道躲着点,不一会儿就扑腾地鞋上身上都是泥。我跟阿恒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喊道:“一会儿谁给我蹭的满屋都是泥就打断他的腿。”

阿恒从墙角堆着的干木柴里抽了一根,凌空挥了几下试了试力道,颇为满意地别在后腰上。

“你干嘛?”我看着他。

“打断腿啊,”阿恒道,“我看过了,这根正合适。”

“……再换根细点的。”

“再细了可就打不断腿了。”阿恒一本正经道。

我从他后腰上抽出那截干木柴,不轻不重地往人屁股上抽了一把,“我先打断你的腿。”

“刀子嘴豆腐心,”阿恒笑笑把木柴抽走随手放下,“你呀,也就对我下的去手。”

这场雨一下就是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闲下来,正好用来给三个孩子开蒙。

一本《三字经》学了一半,我就基本摸清了这三个小崽子是骡子是马。

大狗子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坐下没一会儿就跟屁股上长了火疖子似的,扭来扭去恨不能把自己扭成一条豆虫。一会儿挠挠背,一会儿又扣扣手,最后拿书挡着打起瞌睡来。

小莺儿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对书上的字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阿恒带来的纸和笔,埋头看着一丝不苟的样子,纸上落的全是花鸟小人儿。

也就是二狗子有点儿读书的样子,但也就仅限于样子了——看着书,握着笔,一笔一划照着写,就是双目无神,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一手抄着本阿恒捎带过来的闲书一手磕之前晒好的南瓜子,一边琢磨着这书里的故事怎么这么些年了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情节,一边又觉着这南瓜子吃着忒费劲,要是有人给我剥好了能直接吃就好了。

想法刚生出就有一只手突然递到我面前,留下一把剥好的南瓜子仁,又抓走了一把带壳的。

我看着那一把瓜子仁不禁笑了,“你怎么不吃?”

阿恒精瘦修长的一双手剥瓜子倒是挺熟练,两根手指一夹、一翻,果仁落进手里,果壳扔在地下,干净利落。反观我,身上床上全是七零八碎的瓜子壳,阿恒回了个白眼,“祖宗你就消停会儿吧,到时候还得我来打扫。”

我这半个月在家专心致志地卧床养伤,过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倒真是将一身身骨将养懒了。听了阿恒的话想想也是,索性把手里的也扔下了,靠在床头心安理得地等着阿恒投喂。

阿恒看看我这不成体统的架势,又看看下面各怀心事的孩子们,笑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为了证明自己也不是那么不正,我清了清嗓子,冲孩子们道:“好了,咱们再继续往下学啊,刚学到哪儿了来着?”

大狗子睁了睁惺忪的睡眼,小莺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最后只有二狗子给面子地应了一声,“马牛羊。”

“对,学到马牛羊了,”我点点头,“它的下一句是‘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具’。这句话呢是说人生有七情,分别是喜怒哀惧爱恶欲。喜怒哀惧都好说,高兴了会喜,生气了会怒,伤心了会哀,害怕了会惧,这些你们都体会过了,再大一些也会体会到‘爱恶欲’。”

小莺儿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再大一些。”

我不禁笑了,“‘喜怒哀惧’是人之常情,生来就会有,但‘爱恶欲’却是要等真正体会过了、品尝过了,你才能知道自己爱什么,厌恶什么,想要什么。你们平生没有出过牛角山,所结识的人最远不过阿恒,没见过世间最炽烈纯粹的爱,最阴诡残酷的恶,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知道,”小莺儿脆生生道,“我爱的是玉哥儿、大狗子二狗子还有阿恒哥哥,恶的是幺蛋,想要的就是咱们永远都在一起。”

大狗子接着道:“我爱的是烤兔子肉,恶的是茄子白菜,晚饭想要吃一大盆米饭!”

二狗子也道:“我爱的是晴天,恶的是下雨天,想要明天就能放晴!”

我无奈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们才多大,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恶欲。”

再回头却发现阿恒正看着我,问我:“那你呢?经历过爱与恶,找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吗?”

我看着那双眼睛,一时间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回忆翻江倒海而来,又被我在紧要关头及时压制住了。

我轻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床头上,只道:“我想要活着。”

第27章 蘑菇立立生

小莺儿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大狗子想吃一大盆米饭,二狗子想晴天,而我,只想活着。

哪怕一个人形单影只,流离失所,永远都走不出阴霾,我也要活着。

阿恒愣了一下,片刻后对我笑了,“你这想要的很笼统啊。”

我也笑了,“活着才能拥有一切嘛。”

“也是,”阿恒把一大把瓜子仁塞进我手里,指尖擦着掌心轻轻一划,“比如现在,你就能拥有一大把南瓜子。”

我愣了愣,捡了几颗扔进嘴里,倚靠在床头慢慢嚼着,脆生饱满,齿颊留香。

到了傍晚的时候雨势渐小,后来更是停了下来,只是天色还阴沉着,还没下尽兴似的。

即便如此也够几个孩子高兴一阵子了,一个个坐在凳子上扭了扭去,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了。

小孩子天性如此,我也就不刻意刁难了。把阿恒那本没什么新意的话本倒扣在床上,站起来扫了扫身上的瓜子壳,对几个孩子道:“扎好裤腿,拿上背篓,咱们上山。”

“上山?”阿恒愣了一下,“你腿上的伤能行吗?”

我从床上下来原地跳了两下,“早就好了。”

在床上窝了这半个月,再加上每天晚上都有阿恒热忱地帮我换药,这一点小伤口早就没有大碍了。

阿恒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那万一半路上又下起来怎么办?”

我伸手抓了把瓜子,把阿恒拽出房外锁了房门,“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有这功夫咱们都到山上了。”

阿恒还欲再说什么,看到三个孩子早都收拾妥当,背着背篓提着篮子,一人头上还有一顶小斗笠,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只好笑了笑,“走吧。”

说是上山其实也不准确,毕竟我们没到山上去,充其量只是在山脚下转了一圈。

一进入雨季山上就变了个样子,在雨里抽条的枝叶油亮发光,从山上下来的溪水冰凉彻骨,清可见底。蓬勃的枝叶倒映在水里,绵延交融,甚至让人分不清那里是树,哪里是水。

雨水能唤醒很多东西,比如这些靠腐殖为生的菌子。

树根上,枯草间,细细找来都是一撮撮小伞包。之前被藤缠死的那棵老树更是发挥了最大的余光余热,整根树桩上不留余地,青苔、菌子、木耳杂生,有些地方还生出新发的枝芽来。

一个背篓两个篮子,我们分作两组,三个孩子一组,分了一个背篓一个篮子,我跟阿恒合用一个篮子。

分开之前我嘱咐道:“你们往东,我们往西,不能上山,不能下水,最远到东头的瘌痢坡,天一暗了就回来集合,知道了吗?”

“好!”几个孩子齐齐应道,嬉笑着消失在密林深处。

我收回视线,转头边走边道:“咱们也走吧。”

“他们几个行不行啊?”阿恒一步三回头地往回看,有些不放心,“会不会有毒虫猛兽之类的。”

“山脚下没事,”我弯腰捡了一棵大脚菇扔进篮子里,“他们对这一片挺熟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哦。”阿恒点点头,转而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那你跟我一起是觉得我保护不了自己?”

我埋下头去轻轻笑了,“哪能啊。”

阿恒虎着脸瞪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笑道:“你是阿恒大侠,我怎么敢。”

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去瞄阿恒,果不其然阿恒两眼一眯,我撒腿就跑。

如今“阿恒大侠”是个避讳,阿恒明令禁止任何人再这么称呼他——当然会这么称呼他的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条禁令也就是针对我下的。

只可惜,我算准了这个是心慈手软的事主,我又是个嘴欠的,就更喜欢拿这个称呼揶揄他了。

阿恒果然追了两步就不追了,“你别跑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再摔个跟头还得躺半个月。

我放慢了步子等他,回头倒退着走,“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你对这一片不熟悉,不知道险处在哪里。你看见那棵歪脖子树了吗?”

阿恒顺着我指的看过去,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问道:“那棵树怎么了?”

“那棵树在秋天会结特别好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水头特别足。不过得早来,不然就被山里的鸟兽吃光了。”

“……那有什么好危险的。”

“不危险啊,”我笑道,“就是看到了,跟你说说。”

阿恒:“……”

在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挖到一丛鸡枞菌,我捡着新鲜的拾到篮子里,对阿恒道:“像这种菌子就是可以吃的,煲汤有一股鸡肉味,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喜欢。但还有一些是不能吃的,有些还会有毒,你要摘之前先问问我。”

阿恒不为所动地看着我。

“这个是真的。”我不由笑了,“牛角山上的坟头每年都有几座是因为吃了有毒的菌子添的。”

我走出几步找了一棵红顶黄杆的蘑菇,轻轻一碰伞盖底下就洇出一层靛蓝来,“这种叫见手青,就是有毒的。”

阿恒问:“中毒了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据说会看见一群小人儿在你身边跳舞。”

阿恒盯着那棵蘑菇盯了良久,突然抿了抿唇,“让你说的我很想试试怎么办?”

我低头小心翼翼把那棵见手青挖出来,装进了篮子里。

“……不是说有毒吗?”

“可你不是想吃嘛。”

阿恒咽了口唾沫,“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就喜欢看阿恒这幅一本正经认真起来的样子,没忍住又继续逗他。

“见手青处理不好的话是有毒……”我回头冲他一笑,“但我能处理好。”

“你啊……”阿恒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停下步子无奈一笑,突然快走了几步一把握住了我提着篮子的那只手。

手上有热源汩汩传来,透过几根指骨,顷刻洇了一手心的汗。

我愣过之后赶紧往回缩手,奈何那几根手指铜浇铁铸一般,不动分毫。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阿恒强势地把手指从我指缝间插了进去,隔着篮柄与我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停下步子,抬头看着阿恒。

阿恒总算在目光之下败下阵来,稍一愣神的功夫我当即把手抽回来。

竹篮落下,之前采的菌子洒落一地。

阿恒偏了偏头,躲开我的目光,“我就是想帮你拿着篮子。”

我指节僵硬回缩,背着手捻了捻手指,指尖滑腻,都被汗水湿透了。

气氛一时之间僵持了起来,只余下风穿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些事情虽然没有挑明,但彼此心里都清楚。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阿恒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粘腻的味道,以前互相打闹,动起手来不留余地,如今他却总是小心迁就,处处让着我。

我以为我不说破,装作视而不见,一切就能当做无事发生。可阿恒却已经把这种忍让当做一种变形的放任,从最开始的靠近、试探,到如今越来越明目张胆。

“玉哥儿,我……”阿恒动动嘴唇,话说的跟蚊子哼哼似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蹲下把之前洒落的菌子拾回篮子里,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可一听见阿恒可怜兮兮的语气就都卡了壳。

“你生气了?”阿恒蹲下帮我一块捡,“要赶我走?”

我还是没忍住笑了,“你对我赶你走是不是有什么执念?”

“我不是……”阿恒声音更小了,“你不知道,你那天站在雨里的样子特别让人心疼。”

“被赶走的又不是我,你心疼什么?”

“我也不知道,”捡回菌子,阿恒把篮子提起来,这次倒是安分地没再有什么动作,接着道:“我当时在气头上,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其实我刚转过头去就后悔了,当时就特别想回过头去抱抱你,可是又觉得你太脆弱了,我怕我一碰,你就碎了。”

我没忍住回了一个白眼,“你才碎了呢。”

我当时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只记得被一个“景”字冲撞地措手不及。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过活,阿恒是闯进我生活里唯一的变数。这个变数在我的放任默许之下以一种缓慢且强势的方式融入到我的生活中,谁也不知道究竟会诱导着通往何处。

“玉哥儿,”阿恒从后面拽了拽我的袖子,说出来的话轻且坚定,“你让我抱抱你,行不行?”

我停下步子皱了皱眉,“你这次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尾音还没落下,只觉得身前一个身影倏忽扑了过来,腰身被两道强有力的力道收紧,灼热滚烫的气息紧随其后,贴着我耳后重重叹了口气,“总算抱到了。”

“反正你不能把我赶走,”阿恒有恃无恐,一只手从腰间慢慢滑上来,贴紧了后背,“我当时就想这么抱着你,跟你说一句‘别怕,有我’。”

天色阴沉,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我深吸了一口气以缓解周身的麻顿,还没等把人推开,却见不远处繁茂的枝叶后头有什么轻轻一动。

“阿恒,”我拍拍阿恒的后背示意他把我松开。

阿恒意犹未尽松了手,我立马跑过去查看。

“怎么了?”阿恒紧跟上来。

“刚刚这里好像有人。”我拨开枝叶蹲下身,果然在地上找到了两枚潮湿的脚印。

“有人怎么了?”阿恒皱了皱眉,“说不定是其他上前采菌子的村民呢。”

“不是,”村里人在天没彻底放晴之前是不会上山的,他们信奉鬼神之说,怕这时候上山会冲撞了山神。

所以刚才在这里站着的肯定不是村民。

我渐渐凝眉,“是那个老头。”

“老头,什么老头?”阿恒一愣,“那个想金枪不倒的老头?”

“坏了,”念及老头刚刚可能看到的情形,我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孩子们有危险!”

第28章 血战乾坤赤

卖蜂蜜的老头一直对阿恒持敌视态度,甚至比我更甚,我虽然没打听出他到底是什么人,但大抵也能推测出他应该也是当年那场事件的经历者。

“大狗子!”

“二狗子!小莺儿!”

我俩的喊声响彻整片山脚,沿着他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找下去,越走心里越寒。

直到看到一片高低起伏的小土坡才停了步子。

这几个土坡上不长草,灰黄一片被雨水打湿了更显狼藉,看着就像长在头皮上的毒疮,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瘌痢坡。

我当初对几个孩子说最远不能超过瘌痢坡,那他们就肯定不会越过这几个土坡再往前,既然一路过来都没有看见人,就说明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没跟我集合,他们肯定不会擅自离开,那就只有一个说法——老头把他们带走了。

阿恒慢慢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皱着眉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原地顿住步子,抿了抿唇。

“跟我来。”思虑之后终是带着阿恒,往老头的小屋而去。

老头这间棚屋是上山的必经之路,知道他对阿恒不待见,当初上山的时候我还特地加紧了步子,让孩子们保持安静,一直到过去半里地也没见棚屋里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所以老头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别出声,”我嘱咐阿恒,“老头脾气不大好,他如果说一些难听的话……算了。”

临到最后我又把话咽了下去,被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换了谁也不能无动于衷,我自己做不到,就不该去强行要求别人。

“我知道,”阿恒却跟在我身后默默点了点头,“一会儿不管他骂什么我都不还口,只要他能消了气,把几个孩子送回来就行。”

我心里一动,冲阿恒笑了笑,“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话刚说完,只觉得一节小指被人轻轻勾了勾,阿恒含笑看着我,“那就都靠玉哥儿照拂了。”

老头这棚屋还是老样子,从上往下看就像是趴在山脚下,黑黢黢的房顶被缭绕的雾气盖住了大半,越发显得低矮困顿。

因为雨季,蜂箱都被老头搬到了屋里,推门进去的时候我险些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外头天还阴沉着,屋里没掌灯,愈加昏暗,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老头所在的位置——站在床头前,正在埋头收拾东西。

我没客气,直接推门进去,“几个孩子呢?”

老头头也没回,打开之前锁着的五斗柜从里头掏了块绢布扔在床上,又往包袱皮里塞了几件衣裳,闷声闷气地道:“这里不安全了,我要带几个孩子走。”

我几步上前,给他把那点刚收拾好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走?你凭什么带他们走?他们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有什么资格带他们走?”

老头停了动作,偏头看着我,“你引狼入室,几个孩子跟着你没有好下场……”

老头话说了一半突然噤了声,越过我直视门口站着的阿恒,眼睛一眯,“你竟然还敢把狼带到这儿来。”

我抬手往两个人之间一拦,“阿恒不是景行止,他不会伤害几个孩子的。”

“柳家小子……”老头的目光还是没从阿恒身上扒下来,话却是对我说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我没来由地就想笑,“这些年来我撑着一口气,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不是靠着谁的期望活下来的。他们吃过的每一口饭、喝过的每一口水都是我用血汗换来的,他们生身父母对他们弃之不顾,我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那是我的孩子,谁也没有资格从我身边带走他们!”

老头总算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过的不容易,那就更不该轻信于人!”

老头眼神陡然一狠,一股力道擦着我身边过去,“既然你下不了手,那我就替你杀了他。”

“阿恒!”我猛地回头。

好在距离够远,阿恒反应也足够迅速,瞅见不对立马侧身一翻,将将躲过正面袭来的掌风。

“好霸道的掌法。”阿恒单膝一跪右手撑地,不等稳住身形反倒是脚底发力冲上前来,手上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截树枝,足有人腕子粗细,不遗余力冲着老头挥过去。

老头不躲不避,抬臂一挡,那截树枝顷刻断裂,老头却借着横飞的木屑掩映,又一掌冲着阿恒命门而去。

阿恒早有准备,向后空翻一闪,却不防身后正是一个大木头蜂箱。再一闪,失去了准头,后腰重重磕在蜂箱边角上。

“阿恒!”

“我没事!”阿恒龇了龇牙,就势一翻躲到箱子后头,挣得了一寸喘息的机会。

屋子里地形逼仄,阿恒平生所学尽是些正统的招式,大开大展行云流水,在这小房子里难免施展不开。

“到外头来!”我冲阿恒道。

阿恒也正有此意,微一颔首,刚从蜂箱后头露了露头,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那看似瘦弱不堪的老头竟徒手运起几个蜂箱,往门口一堆,将两扇门牢牢抵住。

阿恒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只能继续上前跟老头缠斗,我借机跑到门口,试图将那几个大箱子搬开。

也不知道老头是如何办到的,这几个箱子堆叠到一起,互成羁绊地死死卡在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功夫都不动丝毫。余光一瞥看见阿恒带进来的那半截树枝,捡过来刚好可以当翘板来用。

等我好不容易把这里理出个缝来,阿恒“咚”地一声迎面被拍到门板上,两扇不甚结实的门板应声倒地。

“……”早知如此,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功夫了。

“你怎么样?”我急忙上前掺着阿恒,这么大动静想也知道定然摔得不轻,阿恒偏头呕出一口血来,随手一擦,又挺身冲了出去。

“你有这般功夫却任由玉哥儿他们任人欺凌,那帮无赖找上门去的时候你在哪儿?玉哥儿弄得一身伤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又在哪儿?!”阿恒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连带着动作也凌厉了不少,招招带风,拳拳到肉,“我来就是要护着他们不受欺负的,你之前既然选择袖手旁观,那几个孩子的安危也跟你没有关系!”

只可惜老头明显技高一筹,应付之余还有功夫回话:“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因为你,柳家小子差点死在山上。”

阿恒动作明显一顿。

就这一瞬间的失神,老头抓住阿恒的漏洞一掌推了上去,阿恒顷刻破了防,倒飞出去拦腰撞在一棵老榆树上。

抖落了一树露水。

老头还欲继续上前,却被我半路拦下,“你不能杀他!他是景行止的儿子,你杀了他景行止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知道他是景行止的儿子还敢跟他往来?”老头眼里的杀意没有褪去,却停下了步子,“你们在林子里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你自己要找死,不要连累了几个孩子。”

“我是景行止的儿子怎么了?我爹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你们都这么恨他?”阿恒靠着老榆树站起来,半边肩膀耷拉着,看着像是刚刚摔脱臼了。

“你别说了。”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表情没控制好寒了一寒。

老头却突然笑了起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景行止就该死,你们都该死!景行止,景云韶,景萧景策还有你,你们全家都该死!”

“你忘了吗?那一把火烧的有多旺,烧了一天一夜都没烧完,”老头嘶哑的嗓音像被烟火呛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就是因为他们咱们才会过这种日子,这些年来躲躲藏藏,没有一夜睡的安稳,风餐露宿,夹缝求生全是拜他们所赐!”

“你住嘴!”我猛地蹲下身去,眼前仿佛有彤彤大火,却又遍体生寒,最后萦绕在眼前的是那一轮血月——像拿鲜血染红了的。

老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生了锈的匕首,扔在我面前,“你杀了他,我帮你把尸体处理了,咱们带着几个孩子再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把那把匕首握在手里,慢慢向着阿恒逼近,阿恒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仔细看来甚至带了几分笑意。

“死在你手里,我无憾。”

临到近前,我却突然调转了刀锋,挡在阿恒身前,把刀口对向了老头。

“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第29章 归途路漫漫

“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老头眯眼打量我,“我就知道,你个小子不成器。”

不成器就不成器吧,本来我也没打算成什么器,苟且偷生,混沌度日罢了。

我把阿恒护在身后,刀口向前,“今天你若是执意要杀阿恒,就把我俩一块弄死在这儿,你看看三个孩子会不会跟你走。”

“你真当我不敢吗?”老头不闪不避,一步步逼近过来,眼看着他近了身,我两眼一闭,挥着手里的匕首就刺了出去!

自然是被老头拦下来了,一双虬劲的枯手抓的我腕子生疼,我刚一皱眉,只见老头身形一顿,猛地往下看去。

一把精光熠熠的匕首想从我身后穿出来,直刺入老头腰间。阿恒手持匕首猛地一抽,带出一串血水。

阿恒反过来把我挡在身后,拿着匕首跟老头对峙,“欺负玉哥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老头捂着腰后退了两步查看伤势,阿恒这把匕首虽然锋利,但是小巧异常,像是给女孩子家防身用的。平日里削个果皮儿还行,用来做武器显然不称手。

看着伤口没有大碍,老头索性也不捂了,冷冷道:“暗箭伤人,你这又算什么本事?”

“就是没本事了才要暗箭伤人嘛,”阿恒把匕首收了回来,我这才看清这匕首竟然还带着个刀鞘,上面刻着兰花纹路,精雕细镂,卓然天成。

老头的目光突然在刀鞘上顿了顿,“你那把匕首,给我看看。”

“我傻呀,”阿恒一转手把匕首藏到了怀里,从我手上接过那把生了锈的,试着挥了两下,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头却没了要动手的意思,盯着阿恒问:“老相爷是你什么人?”

阿恒和我都是一愣,过了好一会儿阿恒才道:“那是我外公。”

“一派胡言!”老头上前两步,阿恒赶紧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老头却又停了步子,“老相爷一生贡献朝堂,一辈子没有子嗣,又哪来的你这大外甥?”

“那你肯定不知道,老相爷还有一个哥哥,家中有一独女,老相爷一直视若己出。”阿恒掏出怀里的匕首,往前一递,“这就是我娘亲满月席上我外公送的,你是认出这上面的兰花纹来了吧?”

老头颤巍巍地上前双手接过,细细摩挲,指尖微微颤抖,总算是认可了阿恒,“老相爷……老相爷他身子骨可还硬朗?”

阿恒眉目一垂,“大不如前了。”

老头泪目着点点头,“当年王爷一走,对老相爷打击太大了。但老相爷定能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你又怎么知道他真的想长命百岁呢。”

老头又把那兰花纹路用指尖描摹了一遍,这才把匕首还给阿恒,“老相爷于我有恩,我今日且不杀你,你走吧。”

“大狗子他们呢?”我急忙道。

“你回去了自然就能看见他们了。”老头自顾自往回走,到门口把两扇破门板扶起来,隐进了黑黢黢的屋子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只觉得他那副腰背好像更佝偻了。

等老头彻底看不见了我才算真的松了口气,阿恒很甚,直接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样?”我去拉他,这才发现阿恒不只是一条胳膊耷拉着,一只脚腕子也已经肿起来了。

人都这样了,刚才还一直挡在我身前。

“是脱臼了,”我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势,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从地上捡了根树枝给他咬着,冲人道:“你忍着点。”

“没事,”阿恒把树枝接过去却没咬,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点伤势不算什么,当初我……嗷!”

借着人说话的功夫我腕子上一使劲儿给他把脚踝托了上去。

再转到胳膊上,阿恒突然一只汗涔涔的手按住了我,一头冷汗看着我:“等……等等……你等我喘顺了这口气的。”

“长痛不如短痛,”我安慰道,“这会儿咬咬牙待会儿就不疼了。”

阿恒咬着唇纠结了一小会儿,这次倒是听话地把那截树枝咬在嘴里,把半边腕子给我让了出来。

我先按着肩膀给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找准关节猛地往上一推——安上了。

阿恒低着头闷哼了一声,脖子的青筋裸露出来,两片锁骨深陷。

我俩一起瘫倒在地,谁也不想动弹了。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阿恒捂着胳膊侧了侧身。

“以前经常摔,自己给自己上习惯了。”

“自己给自己上?”阿恒龇了龇牙,“那得多疼啊。”

“你要先麻痹自己,想着这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只纤纤玉手,轻柔地抚摸你,然后趁自己不备一个使劲儿就上去了。”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阿恒撇开脸嘟囔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边阴云翻涌,眼看着又要下起来了。

“哎,”我拿脚踢了踢他,“咱得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就浇路上了。”

阿恒咬了咬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来:“走。”

“走你个亲娘腿腿,这么走回去明天你这条腿就可以锯了。”我爬起来到他身前蹲下,“上来。”

“你背我啊?不太好吧?”阿恒嘴上一边说着不要一边往我背上噌,等阿恒完全上来,我背上陡然一沉,阿恒身上的热量透过衣衫传了过来。

“你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我咬咬牙一使劲儿,膝盖颤了几颤,总算是没给我丢脸,站起来了。

“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阿恒动了动想下去,被我在屁股上拍了一把,“别乱动。”

我抬头努力辨识了一下回家的路,背着阿恒下山。

阿恒虽然比我小着两岁,但这食精咽细的少爷身板确实不能我们这种吃糠咽菜的能比的,看着也没有多壮,身上却都是实心肉,下山的路又没有上山的时候那么好走,走出没多远我就有些喘了。

“是不是挺沉的?你还行不行啊?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先放这儿,回去借个车,上次我推你的那个独轮车就不错。”

“费劲儿。”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把人使劲往上颠了颠,借机休整了一下,才能继续往前走。

其实阿恒说的也是个办法,可我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万一老头改了主意又追上来了,阿恒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

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能帮他什么。

“那我能干点什么?”阿恒拿袖子给我擦了擦汗,明显心不安理不得,再不让他干点什么他就能在我背上翻起个儿来了。

“你就陪我……说说话吧,”就像当初我麻痹自己一样,这样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说不定我就没有那么累了。

“说什么好呢?”

“说说你那外公……还有你娘亲……”我恶狠狠道。

当初就是因为他说自己的娘亲是商贾之女,我才信了他在家里不受待见,才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让他留下来的。结果人家娘亲是商贾之女没错,却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商,还有个外公在朝中任相——谁受欺负他也不可能受欺负。

阿恒登时就老实了。

“我当时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过了好一会儿阿恒才小声道,突然身子又一僵,“你不会要赶我走吧?”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人当真是那天被我赶出阴影来了。

“那你怎么还被赶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赶,”阿恒小声嗫嚅,“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想跟着大哥去边关,父亲不让。”

“去边关干嘛?”

“建功立业啊,”阿恒身子一挺,“好男儿谁不想驰骋疆场,驱除鞑虏,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许我去。”

我抿了抿唇,一时没作声。

心里却明白,我那个小破庙,柳铺镇,乃至整座牛角山,都留不住阿恒。

“还说我呢,”阿恒突然戳了戳我,“老头说的,你差点因为我死在山上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苦笑,知道瞒不住了,只好直说,“当初给你的那棵血芝,是我在悬崖边上采的。”

“就这样?”阿恒存疑。

“悬崖边上有条路,名叫黄泉路,不太好走,”一滴汗流进眼睛里,杀得眼睛有些疼,我偏了偏头蹭在肩膀上,接着道:“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走在黄泉路上了。”

这下子换阿恒沉默了。

天色昏暗,终于是在到家之前下起雨来。

雨水打下来倒是没那么燥热了,我抬头看了看,还有一半路,咬一咬牙就回去了。

阿恒趴在我肩头突然道:“玉哥儿,你信我,等我以后建功立业,成了大将军,我一定待你好,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我愣了愣,笑了,“那我就仰赖阿恒大将军了。”

临近家门,一只大白狗突然蹿了出来,正是将军,围着我俩转了好几个圈,冲着阿恒直叫。

“我没事将军,”阿恒冲将军道,又在我肩上拍了拍,“放我下来吧,剩下的路我能走了。”

我刚把阿恒放下来,就见不远处又蹿出来几个小不点,挥着手,撒开脚丫子冲我们跑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松,一股奇怪的念头突然横生出来。

这要是一辈子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到一个特别虐的梗,后来阿恒终于如愿当了大将军,却被奸人陷害惨遭埋伏。玉哥儿在尸山血海里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对他说:“当初我能背你回家,现在也能。”

然后阿恒笑着死在了半路上。

想想还挺带感的呢(狗头保命·jpg)……

第30章 心事不足提

看着几个孩子都安然无恙,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时又怒由心起,忍不住训斥道:“谁让你们自己回来的,不是说好了走的时候在原地集合的吗?”

小莺儿嘟着嘴道:“我们刚刚碰到了卖蜂蜜的爷爷,他说你受伤了,阿恒哥哥先带你回来了。”

“玉哥儿你伤哪儿了?”二狗子围着我转了一转,又看了看阿恒,“怎么是你背阿恒哥哥回来的?”

“阿恒哥哥你受伤了?”大狗子急忙跑到阿恒身边,“你伤哪儿了?”

“我没事,”阿恒用那只没伤的手在大狗子头上揉了揉,“下山的时候崴脚了,还好你们玉哥儿医术高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那是,”大狗子一脸骄傲地一扬头,“我们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灾,都是玉哥儿给治好的。”

我跟阿恒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老头的事隐瞒了。老头对几个孩子没有恶意,没必要让他们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世间的恶。

我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老头根本就不是想带走几个孩子,只是想解决阿恒罢了。是我关心则乱,一门心思想着几个孩子可能有危险,都没顾得上先回家看一眼。

“阿恒哥哥,我搀着你,”大狗子拎起阿恒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上。

“我也来。”小莺儿也跟着去当那人形拐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阿恒刚脱臼的那条胳膊,登时又疼得人龇牙咧嘴。

“阿恒哥哥,怎么了?”小莺儿抬头望。

我道:“你阿恒哥哥手也摔了,你别动他的胳膊。”

“哦。”小莺儿点点头,转而小心翼翼把两条小细胳膊揽到了阿恒腰上。

二狗子和将军开路,他们三个人同手同脚地往前走,我伸了伸被压垮了的腰背,落后了几步,看着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往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去。

“走啊。”阿恒回头喊我。

“玉哥儿,快点走,数你最慢了。”几个孩子也停下步子等着我。

“来了。”我笑了笑,快走了几步跟上去。

一群人都淋了雨,晚上熬了姜汤,一人灌下去一碗。又用现采的菌子掺着之前晒好的咸肉丁熬了粥,一揭锅盖鲜香扑鼻,大狗子自己就喝了三碗。

阿恒难得享受了一把病患待遇,一只大海碗被送到床上,上面浮着的全是菌子和肉丁。

阿恒笑道:“你不会把好东西都给我舀过来了吧?”

“美得你。”我回了个白眼,“一口锅里出来的分什么好次。”

“那你把你的给我看看。”

我手上一顿,低下头三两下把碗里的东西吃净了,抹了抹嘴,“你说什么?”

阿恒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吃你的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把空碗放在桌上,看着他道。

阿恒还是不为所动,冲我抬了抬胳膊,“我手伤了,你喂我吧。”

我都被气笑了,“你不还有一条胳膊那么。”

“我用不惯。”阿恒皱着眉看着我,一脸痛苦神色,若不是我知道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会儿就该被他骗了。

偏头一指,“小莺儿,去喂你阿恒哥哥吃饭。”

小莺儿刚站起来,就被二狗子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袖子,身形一顿,突然改了口:“我……我还要再吃一碗!”

二狗子拿起自己的碗给小莺儿倒了小半碗。

我瞥了眼二狗子,“那你去。”

二狗子淡定地举了举自己的碗,“我还没吃完呢。”

三个孩子里大狗子埋头猛吃,小莺儿低着头装腔作势,二狗子端了自己的碗,事不关己地慢慢嚼着。

转头再看阿恒,揉着自己的肩膀啧啧叹气,“没事,你让我饿着就行,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胳膊没接好,这会儿又有点疼了。”

得,敢情他们才是一家子。

我认命上前端起那只海碗,试了试温度,这才舀了一勺给人送到嘴边。

阿恒甘之如饴地一口吞下,还没咽下去就开始拍马屁,“真好吃,玉哥儿做的就是好吃,喂的更好吃,我都尝出甜味来了。”

我冷冷一笑,“你不怕我掺进去几棵有毒的菌子谋财害命吗?”

阿恒又吞下去一勺,心无芥蒂地冲我一笑,“我不是说了嘛,死在你手里,我无憾。”

我一怔。

当初在老头那里阿恒就说话类似的话,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机,我没细想,这会儿再说出来,当时的情形突然又一帧帧跳了出来。

阿恒当时就说过死在我手里之类的话,那种情形之下是人就能看出那把生了锈的匕首杀不了人,我靠近他时身上也没带杀意,如果只是糊弄老头,那阿恒没必要再重复一遍。

他是断定我与他之间隔着那么层过命的关系。

他知道我是谁了?

“粥都凉了,”阿恒突然抓起我握着汤匙的那只手往自己嘴边递去,熟练又自然,一点都不像身负重伤的。

那只手掌心灼热,甚至比碗里的粥还要烫上几分。

“你自己吃。”我把手抽出来,把碗往床边重重一放,拿起桌上的空碗洗碗去了。

刚出房门就听见几个孩子在里头大呼小叫。

“玉哥儿竟然洗碗了!”

“他都八百年没洗过碗了。”

“快点吃,吃完了给玉哥儿送过去。”

我端着碗咬牙切齿,都是被阿恒那混账玩意儿给气的!

做了饭又洗了碗,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一晚上都冷的脸不搭理人,直到睡觉的时候才冷冷地招呼了一句,“屁股挪开,我铺铺盖了。”

阿恒挪着屁股往旁边蹭了蹭,我刚把我这边铺好,阿恒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钻进了我被窝里。

“你干嘛?”我皱眉。

“一起睡吧。”阿恒带着几分讨好地看着我,“我怕我晚上疼起来,没人使唤。”

这个借口委实不高明,“咱俩就隔着两床被,什么不好使唤的?”

软的不行,索性就耍横,阿恒裹紧了我的被子,“反正我今晚就睡这儿了,要不你睡我的。”

他就是算准了我不屑盖他那些锦被柔衾,最后只能跟他凑合。

我冲他一笑,合紧衣裳就地躺下。

我不盖了还不行嘛!

虽然入夏有一阵子了,但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到了夜里还是有些冷。我缩着身子半睡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东西从背后贴了过来,温暖随之而来。

我身子一僵,还没动作,那个人却翻身扑了过来,将我压在身下,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几个孩子都睡了,别吵醒他们。”阿恒那双精亮的眸子俯看着我,见我轻点了头才把手挪开。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嘛?”我皱眉看他。

“我有话对你说。”阿恒又贴近了几分,眉眼深刻又立体,亮的吓人。

“你先下去,”我推了他一把,没推动,那双眼睛灼灼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喉头干涩,身上也没由来燥热起来。

“你知道我对你什么心思,第一次我对你起反应的时候你就知道,还骗我说少年人都是如此。”阿恒目不转睛看着我,那双眼睛像要吃人,“本来你不点破,我也不想逼你。可是经过白天那些事,看着你挡在我前面的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明不白死了,其实还是有遗憾的,我不甘心只当三个孩子的哥哥,跟你只能称兄道弟,在一张床上却得隔着两层被。”

“所以……你想睡我?”我皱着眉问。

“啊?”阿恒愣了愣,耳朵尖突然就红了,在黑咕隆咚的夜幕里我都能看得清,最后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姑且就算是吧。”

我抬起一脚就给他踹了上去。

床板子吱呀一声响,阿恒总算下去了——捂着裆下去的。

“你真踢啊?!”阿恒嘶了一口凉气,说话都是轻颤颤的气音。

刚才踢上去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那里坚挺炙热,这一下子估计伤的不轻。但我如今在气头上,不想搭理,由着他在一旁慢慢消受。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才消停下来,阿恒刚一动我立马警觉,抬起腿来虎视眈眈对着他。

“我不碰你了,”阿恒赶紧又往后退了退,“被子还你,你睡吧。”

见人确实没反应了,我才小心翼翼勾着被角把被子拽过来盖上。不为取暖,也为了多一层防护。

经过这一吓,这会儿彻底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我抱着被子装睡,听着阿恒那边的动静渐渐没了,呼吸也缓了下来,这才慢慢把提着的那口气吐出来。

心里不禁又好笑,把我整清醒了,他自己却睡得心安理得,这算什么道理。

“你敢说你对我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阿恒突然出声。

我险些一个激灵坐起来,这人吓人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一点预兆都没有!

“我刚都看见了,”阿恒话里带着几分委屈,笃定道:“你明明跟我是一样的。”

第31章 繁花齐争妍

我再也睡不着了,因为阿恒是对的,我这会儿都没消下去呢。

从之前在柴房换药开始,几乎每一次他给我换完了药我都得消化半天才把那股势头压下去。我一直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这只是本能反应,任谁伤在那么个尴尬的位置,被人摆弄半天都得起反应。

但是刚刚阿恒除了一开始捂住我的嘴,其余时候根本就没碰过我,我想不通也不敢想自己这样的反应到底是因何而起。

这似乎已经不能用少年人的血气方刚解释了。

我睁着眼跟头顶上的房梁对视了大半夜,能感受到身边的人也没睡着,翻了几个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被窝里运作去了。

我:“……”

再让他盖我的被子我就是小狗!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了,又赶着早上没下雨的功夫把院子里整顿了一通。

吃过早饭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几个孩子被我责令读书去了,我跟阿恒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谁也不搭理谁。

我生气在情理之中,却不知道阿恒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性,一早上了,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饭也不用喂了,胳膊也不疼了,甚至在我做完早饭之前把被褥也都收拾好了。他把一切能与我有关的接触杜绝了,自己盛饭,吃完了自己洗碗,饭后坐在角落里拿着那把用兰花刀鞘盛着的匕首削木头。

这少爷脾气,我还不伺候了呢!

我坐在床头继续嗑昨天的南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潮,嗑了半天没嗑出来几个完整的。想起昨天手里那一大把瓜子仁,一口下去鲜香满溢,越发觉得今天的瓜子不是滋味。

又耗了半个时辰,心里那口气不消反升,憋的胸口闷痛。我把手里南瓜子往簸箩里一扔,拿起斗笠一头冲进雨里,透气去了。

从家里出来了我也无处可去,山上暂时去不得了,想了想,调转方向,打算去镇子上看看。

刚走到镇头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掩着的门扉轻轻拉开了条缝,从里头鬼鬼祟祟蹿出来个人。

那人出来四周警惕地扫了一圈,正好与我对上。四目相对了几个弹指,那人扯起衣领挡住脸跑了。

就那一眼我也看清了,说起来这人我认识,镇子上的铁匠,一身的肌肉疙瘩,却是个怕老婆的主儿。经常就能看到他被家里那位河东狮吼从镇子这头追到那头。

我再一看他出来的地方,心里一下子恍然了——孙寡妇的宅子。

你看,下雨天柳铺人即便不能上山了,私底下的生活也丰富多彩着呢。

正想着院门又是一响,这会儿倒是不鬼祟了,两扇漆黑的角门一敞,人往院门前一靠,朝着之前那个背影啐了一口,“裆里没毛的狗杂碎,也敢来占老娘的便宜!”

出来的正是孙寡妇。

这孙寡妇三十上下,一头乌发在后脑松散盘了个髻,有几缕垂下来正被她缠在指尖玩弄着,一席红裙,酥胸半掩,风味犹存。

据说孙寡妇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数得上名的好姑娘。只可惜她家那短命鬼没福气,刚把人娶进门没几天就死在了山上。一个丧了夫的女人比我们还容易被人欺负,起先是一伙无赖经常上门骚扰,再后来一些表面上的正经人也会半夜去爬墙头,再加上那些好嚼舌根的长舌妇一宣扬,一来二去人就坏了名声。

再后来孙寡妇索性就大开了门,这些人不就是馋她身子嘛,有本事就明目张胆往里进,让大家伙看个清楚明白,那些个白日里装君子夜里当禽兽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说起来她其实也算不上坏人,我小时候她还经常给我馒头吃呢。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给我馒头的时候总要再借机在我身上揩几把,一来二去我就不喜欢上她这儿来了。

孙寡妇这会儿也看见我了,靠在门框上轻挑眉,一席衣衫半敞,说不出的娇情媚态。

“小郎君,下着雨这是要去哪儿啊?”

“燕姐姐。”我冲人颔了下首。

孙寡妇没出嫁前闺名一个燕字,以前找她讨馒头时这么喊她会高兴,给的馒头又大又新鲜,有时候还是热乎的。

“嗬,是你呀,”孙寡妇这会儿也认出我来了,“我还纳闷呢,柳铺集停了半个月了,哪里来的俊俏的小郎君呀。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搬走了呢。”

我不由苦笑,“我能去哪儿?”

孙寡妇撩了撩头发,把那缕垂下来的鬓发别在耳后,“你一看就不像这里的人。”

“我哪里不像了?”

孙寡妇笑了,笑得媚态百生,提了提裙摆,“这里的人呐,都想着看我裙子底下是什么光景,毛都没长齐的瓜娃子,还不会说话呢,上来就知道嘬奶头,就你躲着我跟躲洪水猛兽似的。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喜欢男人呢。”

我一愣,突然没由来地生出几分心虚来,揉了揉鼻子,“我那不是……还小嘛。”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大是小?”孙寡妇笑的花枝乱颤,荤段子张嘴就来,侧侧身子露出院子里被雨打湿一丛芍药,“如今大了,要不要来试试?”

说完了也不等我反应,扭着腰肢自顾自进了院。

我站在院门前犹豫了半晌,一咬牙一跺脚,跟着进了院子。

我之所以三番两次对着阿恒起反应,肯定是经年累月被憋得狠了,找个法子像常人那般泄泄火,自然也就没那些糟心窝子的事了。

孙寡妇这院子里牡丹芍药杂种,颓靡艳丽,硕大的花苞擎着头,在雨里摇摇欲坠。

孙寡妇撩起一片珠帘进了房,回头冲我意味深长一笑。

其实到这儿我就已经后悔了,但这会儿再打退堂鼓,只怕会被人怀疑能力不行,我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刚一进门就闻见缕缕脂粉香,再一看,孙寡妇那一席长瀑已经散开了,正坐在窗前梳头呢。

孙寡妇一边梳头一边从铜镜里打量我,嗤笑一声,“你愣着干嘛,坐啊。”

我环顾了房里一圈,除了孙寡妇屁股底下那个凳子,能坐的就只有一张床了。

那张床上被褥凌乱,再一联想刚刚铁匠从这里出去时的情形,登时就打消了坐下的念头,“我站会儿挺好的。”

孙寡妇又笑,纤纤玉手放下梳篦,冲我过来,抬手在我肩上一点,“你怕什么啊,咱们孤男寡女的,你还能吃亏不成?”

吃不吃亏不好说,难受是真的,孙寡妇一过来我就全身炸着毛般难受,心道这男女之情都是这种滋味吗?那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后退了几步才躲过孙寡妇身上那股呛人的香味,头皮发麻,咬着牙开口,“燕姐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孙寡妇却突然上前一指按在了我唇上,“他们都叫我骚*,叫我荡妇,就你叫我燕姐姐。真好听,你再叫两声。”

“……燕姐姐,我……”

孙寡妇一把把我推到了那张床上,“一会儿到了兴头上,也这么叫我。”

孙寡妇一边说着一边脱去那件摇摇欲坠的外衫,露出一副红粉肩头来,一头青瀑垂下来,全落在我脸上、脖子上。

我动弹不得,呼吸狭促,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晕……想吐……

跟阿恒一起的时候明明不是这种滋味的!

孙寡妇一只手一路辗转着往下去,越过胸膛,越过腰腹,隔着裤子握到了那处要命的地方。

她愣了……我也愣了……

那里静悄悄的,一点要勃发的势头都没有。

我俩四目相对了好一阵子,孙寡妇“嗐”了一声,一脸败兴地从我身上起来,“生的这么俊俏,竟然不举。”

“我……”我张了张嘴,心里的恐惧大过羞耻。

我对着女人没有反应,对着阿恒却有。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柳家的香火难道要断送在我手上了吗?

“得了,你走吧,我不会往外头说的。”孙寡妇已经自顾自穿好了衣裳,边往外间走边道:“真晦气,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还他娘的不举,我呀,还真就是个当寡妇的命……”

我再顾不上其他,从床上下来,拢紧了衣裳往外跑。

跑出了院门,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一口气还没喘匀呢,一抬头,正对上阿恒铁青的脸色。

作者有话说:

玉哥儿: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32章 罗红春帐暖

我还沉浸在自己对着孙寡妇不举的事实中没愣过神来,再看见阿恒这张脸,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乱了。

这还不如天降一道惊雷,把我劈死在这儿算了。

“你在这儿干嘛呢?”阿恒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我觉得你不够好,来体会体会真正男人的快乐……

然后发现自己不举,被人家从床上赶了出来……

算了,我还是等雷劈吧……

孙寡妇听见动静又遛达了出来,一看见阿恒登时眼都亮了,刚穿好的衣衫又滑了半边肩头出来,“呦,这小郎君眼生啊,哪儿的人呐,这凄风冷雨的,要不要跟姐姐进去喝杯热茶啊。”

阿恒没搭理孙寡妇,反倒眯眼看着我,“你刚也跟她进去喝茶了?”

“我……”

“当然不只是喝茶,”孙寡妇身若无骨地靠在门框上,媚眼如丝,“你想要的啊,姐姐都有,保准让你高高兴兴进去,再舒舒服服出来。”

燕姐姐……您可真是我亲姐姐……

阿恒的脸色果然越来越难看,我只好解释道:“我没跟她喝茶。”

“那你进去干什么了?”

得,又绕回来了。

阿恒一把拽住了我的手,大步向前,“你跟我来!”

我险些被他拽一个踉跄,小跑了几步才跟上,“这是要去哪儿?这不是回家的路。”

阿恒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把我拉到了柳铺集所在的位置。

如今不是赶集的日子,又下着雨,柳铺集上自然没有人,就一盏红灯笼在雨里飘摇着,烛影摇红,给沉闷的雨天带了些许妖冶的颜色。

我忽然就知道阿恒要带我去哪儿了。

由于经常有从五湖四海来的采买药材的商人,镇子上菜馆驿站也都配备齐全,甚至还有几个妓窑,给那些流落外地的异乡人在寒夜里添一点情致。

那些窑子多是私窑,不好明目张胆地挂着招牌迎客,便以一盏红灯笼为借代,灯笼亮则迎客,灭了就是已经香阁有主了。

如今还待在镇子上的异乡人不多,一盏盏灯笼也都亮着。越到近前,我身上那种炸着刺的感觉更甚,刚经过孙寡妇那一出,这会儿甚至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阿恒……阿恒!”我使劲儿挣脱阿恒,“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干嘛?”阿恒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双眼睛像是被雨淋湿了,冷的吓人,“我成全你啊,你不喜欢我你直说就是了,大不了再把我赶出去一遍,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恶心我?好啊,你不就是想做给我看的吗?我看着你做,你也让我死了心。”

“我不是……”经阿恒这么一说,我竟也说不出当初跟着孙寡妇进了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泄火,还是真如阿恒所说,是为了要证明什么。我自认理亏,放软了语气,“咱们回家好不好,出来大半天了,小莺儿他们要着急了。”

阿恒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紧接着拉起我的腕子,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了那盏亮着红灯笼的屋子里。

一进房门,那股子浓烈的劣质香料味就熏的我险些撅过去。

相比于孙寡妇,这些人身上的香气更盛,像是想用这些香气遮住那些更直接更赤裸的本能和欲望。

小破地方的小破窑子,还是个私设的,自然别指望有什么吹拉弹唱名妓花魁,昏暗的烛灯下隐约可见横七竖八的几张床,就用几张粗纱帐子隔开,听见动静床上躺着的几个人一起抬起头来,有些衣着还算妥帖,还有一些就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了。

阿恒显然也没料到这里面是这样一副场景,一时间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总算起来了一个看似鸨姐儿一类的人,上前招呼:“呦,两位哥儿,快进来坐,是之前有相好呢还是头一回来呀,今日姑娘们都闲着呢,随便挑啊。”

“我……”阿恒小步后退了一步,“我走错了。”

只可惜还是晚了,那鸨姐儿一把拉住了阿恒的袖子,另一只手又抓住了我的腕子,瘦骨嶙峋的一双手,却涂着艳丽的蔻丹指甲,直陷进我肉里,像抠出了血来。估计是许久不见来人了,一双眼像饿了半个月的狼,“来都来了,两位哥儿不乐活乐活再走,姑娘们,快,把两位哥儿伺候好了。”

床上一阵骚动,竟像是饿狼扑虎之势,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由那指甲在胳膊上划了一长道,推开门冲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脂粉气呛的,胃里翻滚着难受,跑出来没几步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弯下腰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玉哥儿你怎么了?”阿恒紧跟着冲出来,急忙凑上前,“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早饭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也都消化的差不多了,吐的全是酸水,食道被烧的难受。连带着之前在孙寡妇那里积攒的那些,我总算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

吐到脱力,吐到再无可吐,可胃里还是翻搅着、抽搐着,妄图把最后那点东西挤出来。

“玉哥儿……你别吓我……”阿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帮我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左边蹿到右边,像只无头苍蝇。

好半晌我才止住干呕的冲动,偏头躲开地上的一片狼藉,往破庙的方向回。

“我搀着你。”阿恒跟上来,上手要扶,被我一扫袖子甩开了。

阿恒原地愣了愣,又锲而不舍跟上来,拦在我身前,放软了语气,“好了,今日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行吗?大不了我今晚不吃饭了,就当受罚了。”

我绕开他,径自往前走。

“你到底想如何?”阿恒从后面拉住我,“我刚才就是一时冲动,我也已经认错了,你还想要我怎么办?非要给你以死谢罪吗?”

那只腕子像是有万钧之力,拉着我动不了分毫,可那眼睛却潮湿得厉害,一时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明明是你有错在先,今天你一出门我就跟上去了,我跟了你一路,眼睁睁看着你跟那个女人进了房,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承认昨天晚上是我冲动了,我不该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愿意跟我同生共死就是也钟情于我。你问我是不是想睡你,我脑子一热就应了,我其实不是那么想的……就算是,那也不是在你不愿意的情况下就强迫你干什么,可你也不用今天就迫不及待跟我划清界限,去找个女人吧?”

“你在里头春宵一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外头有多煎熬,我恨不能冲进去把你俩都碎尸万段了,可是又怕真的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我怕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你了。”

“我把我一颗真心给了你,你却把它踩在了烂泥里,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死心,我自己都恨自己下贱,怎么就不能甩甩袖子一走了之,还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你。我都恨不得跪下来求你了,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

阿恒一腔控诉夹杂着委屈说完了,眼角腥红,胸前起伏,一席话费劲了平生力气,站在雨里大口喘着粗气。

我与他在雨里面对面站着,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在僵持之间慢慢散尽了。

我仰面看天,对着漫天雨幕缓缓闭上了眼睛。冰凉的雨水从无尽的阴霾里洒下来,我妄图用它来洗刷这一身的狼狈。

“我没有怪你,我是恨我自己。”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没有跟燕姐姐发生什么,因为……我不行。”

作者有话说:

男人不能说不行!

第33章 芳心暗相许

阿恒愣住:“什么……不行?”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垂下眼帘,如实道:“我对着燕姐姐没反应,我……我起不来。”

“你怎么会起不来?”阿恒怔愣了片刻,急忙道,“那天你行的,你忘了吗,就是我给你上药那天,那天你不是都……”

“你再吼,吼得整个柳铺都知道我不行,”我瞪他一眼,转而又叹了口气,心里一时间也委屈得厉害,“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着你可以,对着燕姐姐却没反应,我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有病啊?”

“不是,不是,呸呸呸,怎么会呢?”阿恒上前来好生安慰我,表面上一副苦大仇深,可我还是看到了他压抑不住上扬的唇角,“肯定是这里的姑娘不行,不是你的问题,别说你,就刚才她们那架势,给我我也起不来。”

“起不来你笑什么?”

“我哪儿笑了?”阿恒使劲儿搓了搓脸,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等以后啊,我带你去京城,去红苕坊,去春香楼,那儿的姑娘个顶个的国色天香,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行不行了。”

不许我去找孙寡妇,却要带我去京城最好的青楼,我没忍住也提了提嘴角,“当真?”

“当然是假的,再让我发现你来这种地方,我就……我就拿根铁链子把你拴在家里,你哪都别想去了!”阿恒瞪了我一眼,却又伸过来一只温暖的手,探进我掌心里,“走了,回家了。”

一天里经历了这么些事,一时间累由心起,我被拉着走了两步,只觉得步子沉重,身上湿透了的衣服也沉重,索性停了下来,“我走不动了。”

阿恒步子顿了顿,片刻后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上来。”

我轻轻一笑,攀着阿恒紧实有力的肩膀爬了上去。

被背了几次,我也咂么出几分滋味来,可能是从小习武的原因,阿恒看着虽瘦,身子却并不单薄,一身腱子肉张弛有度,不会硌得慌也不会往下蹴溜,贴上去时还能听见强有力的心跳。

总而言之,滋味不差。

不用自己走路了,我就又有了作妖的力气,忍不住调笑他:“不去青楼,那我怎么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

“……”阿恒静默了几瞬,最后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是国色天香,你对着我行那就是行!”

我伏在人背上笑起来,伸手挑了挑阿恒的下巴,“阿恒国色,转过头来让我瞧瞧。”

阿恒苦于没有手把我推来,只能一扬下巴躲开了我的手,“别闹!”

“景天香怎么还害羞了呢?”我又去扳他。

“没完了你!”阿恒回头瞪了我一眼,不知怎么的又别别扭扭回过头去,小声道:“别闹了啊,一会儿把你摔了。”

我顺着他那目光往下看去,衣襟方才打闹时松开了半边,正露出颈下一片光景,“……”

我拢了拢衣衫,贴着阿恒趴下,再不乱动了。

阿恒步子稳健地走着,我心里也跟着慢慢静下来,思及今天这些事,轻轻滑出了一声叹息,“如果我真的不行,我们柳家的香火怎么办?”

阿恒边走边道:“你就非得……跟一个女人……传宗接代吗?”

我连打趣他的心思也没有了,轻声道:“我家不比你们景家人丁兴旺,柳家就剩我一个了,如果香火真断在我这里,来日黄泉之下,我怎么向柳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阿恒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换了话题:“我一直想问你,柳家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只剩你一个了?”

一时寂静,周遭只余下沙沙雨声。

“别问了,”隔了良久我才道,“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再回忆起那些事,你知道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所以以后都不要问了。”

阿恒有的时候看上去大大咧咧,有些时候却又心细如发一点就通,回头看了我一眼,从善如流地回到之前的话题:“所以你一定要成亲?”

“你想的太远了,”我无奈笑了笑,“就我这样,身无长物,还带着三个孩子,谁家会把姑娘嫁我。”

阿恒不吭声了,埋头往前走,过了会儿才小声嘟囔:“那我宁愿你不行。”

声音虽小,但我听清了,一时啼笑皆非,默默趴着不作声了。

阿恒低着头继续道:“大狗子、二狗子还有小莺儿,那不都是你家的人吗,干嘛非得找个外人落个处处不自在。”

我不由苦笑:“可他们毕竟不是真的姓柳。”

“有种你把这句话当着他们仨的面再说一遍,他们仨准得跟你急。”

阿恒使劲儿把我往上一撮,落下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我还没说什么呢,只听阿恒继续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喜欢的事谁也不能逼我去做,同样的,我认准了一件事,也绝对不会轻言放弃。”

我伏在人后背上轻轻叹了口气,少年无畏,有些时候,我是真的挺羡慕他的。

到家的时候天色尚早,三个小崽子趴在窗口嗑我留下的南瓜子,也不知道说起了什么,一个个埋着头捂着嘴偷笑。见我们回来了才收敛了几分神色,一起跑到门口接我们。

小莺儿看我被阿恒背着皱了皱眉,“玉哥儿,你又受伤了?”

“我没事,就是累了,懒得走,”我从阿恒背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刚刚说什么呢?”

小莺儿一脸兴奋地冲我道:“二狗子说你跟阿恒哥哥……呜呜……”

话没说完就被大狗子一把捂住了嘴,二狗子冲我笑笑,巧妙地岔开话题道:“说你跟阿恒哥哥怎么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你们刚刚去哪儿了?”

我跟阿恒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我道:“我去做饭。”

阿恒紧跟上来,“我给你添柴。”

走出去几步又听见几个小崽子凑到一块小声交谈:“我就说吧,他们两个……”

我跟阿恒一路上把话都说尽了,进了柴房,我着手准备饭菜,阿恒埋头生火,一时间除了剁菜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再无动静。

一直到水烧开了,面芡下锅,我看着阿恒比木炭还黑的脸色无奈叹了口气,“咱们以后得注意点了,昨晚动静太大,几个孩子好像看出什么来了。”

阿恒头也没抬,闷声道:“我不想你娶亲。”

我手上一顿,心道这事怎么还没过去呢,“不是说了,还远着呢。”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恒捡了几块干木柴泄愤似的一股脑填进灶膛里,我却清楚,他真正想填进灶膛里的应该是……我。

“我什么都没想,”我掀开锅盖随手搅着锅里的面糊糊,“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就只想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说如果有合适的人,恰好又不需要你的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你是不是就要跟她成亲?”

我心里默默回了个白眼,这个事怎么就解释不清楚了呢?

“哪有那样的……”

“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实在佩服阿恒这个刨根问底的能力,又成功把天聊死了。

一直到面糊糊开了锅,响起咕噜噜的气泡声,阿恒不再添柴,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长痛不如短痛,我咬咬牙,“是。”

阿恒噌地站了起来!

那双眼睛里受伤与愤怒相加,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眼角猩红,阴沉可怖。

就在我以为这人下一瞬就要夺门而去的时候,阿恒却突然伸手把我圈在了他和灶台之间。

阿恒俯身逼近,“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身前是阿恒灼灼的目光,身后是烧的滚烫的汤锅,我只觉得自己前胸后背都是汗,哪哪儿都别扭。

“你这算什么?严刑逼供吗?”

“讨厌吗?”阿恒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一时间我也不清楚他问的是讨厌他,还是这个类似于拥抱的姿势,回神时话已出口:“……不讨厌。”

阿恒得寸进尺:“那有没有一点喜欢?”

“……你是个男人,就算我喜欢你,那也不能……”

“那就是有。”阿恒笃定地点点头。

这都是什么逻辑?!

一只手轻柔地落在我腰后,推着我远离了灶台,身后的炙热刚一消失,却又被带进某个更加炙热的怀抱里。

阿恒抱的很紧,两片胸膛紧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听见此起彼伏、各攀高峰的两处心跳。

“既然那个人还没出现,那我就代替那个人先接管了你,到时候要不要还,再看我心情吧。”

第34章 何处合成愁

怀抱温暖,臂膀坚实,我一时间愣在原地,像跌进一场荒唐的大梦里没醒过来。

又隔了好一会儿我才稍稍回神,胳膊动了动,从阿恒腋下穿过去,轻轻贴近人腰侧。

然后转手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

阿恒估计察觉了背后刀光一闪,赶紧松开了我,一个侧身躲到了柴房门口,“你,你拿刀干嘛?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把菜刀举在手里,眯了眯眼,“滚!”

“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嘛,”阿恒对着菜刀立马认了怂,悻悻地往外走了两步,边走边回头,“就这么说定了啊,谁不认谁是小狗!”

我拿着菜刀又追了两步,阿恒这才撒丫子跑了。

我回头把菜刀扔回案板上,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代替那个人’,什么‘接管’,我是个东西吗,由得着他们接来送去?

一扭头只觉得哪里传来一股糊味,再往下一看,炉火正旺,烟雾升腾,顿时惊觉:“我的锅!”

好好的一锅面芡汤,直接变成了一锅浆糊,最后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力挽狂澜,但一锅汤到底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我端着锅从柴房回屋,刚到门口就听了阿恒正在跟大狗子他们说话。

阿恒:“我跟孙寡妇谁更好看?”

我:“……”

大狗子他们估计也是一头雾水,二狗子开口问:“阿恒哥哥,你为什么要跟孙寡妇比啊?”

“怎么跟你们玉哥儿一个毛病?”阿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问什么你们只管回答就是了,别问那么多为什么。”

小莺儿低着头想了想,“那我觉得还是孙寡妇好看,玉哥儿说孙寡妇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好多镇子上的青年都倒在她的裙子下面。”

阿恒瞪眼:“我还比不上一个寡妇?”

“阿恒哥哥,好看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二狗子急忙出来打圆场,“你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还武功高强!”大狗子补充。

“还……还有钱!”小莺儿没得说了,随口扯了句大实话。

阿恒被哄开心了,挨个儿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等雨停了带你们去集上买玉带糕。”

三个孩子欢呼一声,又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天儿能好。

我端着锅进门,房间里静了一瞬,紧接着大狗子去搬桌子,小莺儿搬凳子,二狗子收拾碗筷。阿恒站在桌子后头偷摸打量我,通通被我无视掉了。

刚一开锅,一股糊味就冒了出来,大狗子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看锅里,皱眉道:“玉哥儿,怎么糊了?”

我抄起一只碗先给阿恒舀了一大勺,“烧火的人心火太旺,可不就糊了。”

我影射地明目张胆,阿恒装傻装得理直气壮,接过碗来喝了一大口,冲我笑道:“你这手艺就是好,糊了也好喝。”

我回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又分别从上头给几个孩子撇了些没糊的,我把锅底刮了刮,正准备一起收到我碗里,手底下却突然伸了个碗过来。

一抬头,正对上大狗子一张笑脸,“玉哥儿,给我吧,我喜欢喝焦糊糊。”

小莺儿嘟着嘴,把碗也伸了过来,“我也喜欢喝,还没说呢,就被你抢了。”

紧接着第三只碗也伸了过来,二狗子笑笑,“有福要共享啊,也给我剩点。”

我看着三只碗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手里的汤勺就被人一把抓了过去,指节分明,却遒劲有力。阿恒就着汤勺直接来了一口,细尝之后满意地眯了眯眼,“别说,还真比清汤好喝,有股……有股梅干菜饼的味道,还外焦里嫩呢。”

几个小家伙都被阿恒给说馋了,小莺儿双手一叉腰,“阿恒哥哥你耍赖,焦糊糊是大家的!”

阿恒冲人一笑,“我没吃过嘛,你们让我一次,改天我拿梅干菜饼跟你们换。”

阿恒吃完了焦糊糊,把剩下的半碗稀饭推给我,“我吃不下了,玉哥儿你帮我吃了吧。”

我只顾埋头吃饭,“谁剩的谁吃。”

“可我不是吃不下了嘛,”阿恒没经过我同意,直接把半碗稀饭倒进了我碗里,“我都是从上面喝的,不脏。”

我看着手边接近半满的碗,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稍稍动了那么一毫厘。

吃完饭轮到小莺儿洗碗了,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抱着一摞碗走了,大狗子和二狗子收拾好了桌凳,抬出两张香案正准备铺床睡觉,我过去一只手按在香案上,“你俩去床上睡吧。”

大狗子二狗子还有阿恒齐齐抬头看我。

大狗子问:“我俩去床上那你跟阿恒哥哥睡哪儿啊?”

“我睡这儿。”我点了点香案。

二狗子皱了皱眉,“你不跟阿恒哥哥一起睡了吗?”

“他……他晚上睡觉不老实,”我用眼角瞥了阿恒一眼,又欲盖弥彰道:“总抢我被子。”

阿恒愣了愣,背过身去收拾床铺,不理我了。

我看着阿恒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套说辞是拙劣了些,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与其钝刀子割肉似的耗着,倒不如一刀斩乱麻,疼点就疼点,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刚要转身去拿自己的被褥,香案上却已经隔空扔过来一条被子,阿恒紧随其后,脸色臭的厉害,语气却很强硬:“我睡这里,你回去睡床。”

“你……”我抬了抬头,对上阿恒冰山压阵的气势又慢慢躲开,“香案太小,你睡不下。”

阿恒把两张并列的香案拆开,变成了一长溜,把被子一铺就算完事了。

阿恒回头对着我勉强提了提嘴角,手扳着肩膀把我推到了床边,“行了,你不是说我抢被子嘛,那你不怕我半夜把大狗子他们的被子抢了吗。”

我愣在床边,却见阿恒已经回到香案旁,面朝墙里躺下了。”

“玉哥儿……”二狗子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你跟阿恒哥哥吵架了?”

我收回视线,回头帮两个孩子铺床,淡淡应道:“没有。”

“我觉得阿恒哥哥好像生气了,”大狗子抱着自己的枕头躺下,“明明吃饭前还好好的,还跟我们打听你喜欢吃什么,平日里都喜欢干什么呢。”

我躺会被窝里蒙头一盖,“睡觉!”

两只狗子都不吱声了。

小莺儿从外头洗完碗回来,没察觉到屋里诡异的气氛,随口就来:“阿恒哥哥你怎么睡这儿啊?”

阿恒背着身没搭理她,小丫头继续没心没肺道:“你是不是惹玉哥儿不高兴被赶下来了?我以前晚上喜欢抱着玉哥儿睡,玉哥儿香香的,身上凉凉的,抱着可舒服了。就是玉哥儿不喜欢被人抱,你是不是也晚上偷偷抱玉哥儿了?所以才被赶到这里来了?没事,玉哥儿就是嘴硬心软,你过两天撒个娇就又回去了。”

“小莺儿……小莺儿……”大狗子用气音唤了几句,冲人用两根手指做了个走的手势,“去睡觉。”

小莺儿顿了顿,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一蹦一跳地跑回自己的小隔间去了。

我起身熄了灯,房间里一瞬寂静。

夜色像一层薄纱,把每个各怀心事的人都笼罩其中。

我想起白天那些事,阿恒说过的那些话,关于是不是非要娶亲。

我在的规划里,只有好好活着和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这两条,娶亲不在其中,甚至于如果阿恒今天不提起来,我都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难度太大,可实现性不高,就算是真的娶了亲,姑娘家跟着我也过不上好日子。我总不能为了给柳家留个后,祸害人家姑娘一辈子吧。

知道自己不行的那一刻,第一瞬间恐惧,接下来却是一种释然,你看,我试过了,我就是不行,所以以后就不用再在这方面费功夫了。

说到底就是懒,最好能把一切不在我规划内的事都排除掉,接下来就只剩活下去和带孩子了。

可是,阿恒更不在我的规划中。

事实上,让阿恒进入到我的生活,允许这么一个变数的存在已经有悖我的原则了。

可他总能打破我的原则。

我睁眼看着不远处隆起的那个人形,那对他呢?我到底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黑暗中那个人形翻了个身,“咚”的一声,掉地上了。

作者有话说:

阿恒:即便掉下去了气势也不能输!嘶~

第35章 才华冠京城

赶在雨季结束之前,三个孩子拖拖拉拉总算把《三字经》给学会了。

“没有请专门的夫子,我这样也算是草草给你们开了蒙了,你们学了一个月,有些内容觉得新鲜有趣,也有些觉着无聊,但你们要知道,你们今天所学的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弱水三千里的一瓢,瀚海无穷,你们今后要多学多看,我之所学所知道的也有限,以后你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们的,你们可以去书里找答案,也可以将自己的经历感悟著成书,以供后世借鉴。”

二狗子听罢眼前一亮,“不是只有圣贤才能著书吗?我们也能吗?”

我笑了笑,道:“圣贤也是常人来的,不过是经历中有为人可取的部分,被后人广为传颂才成了圣贤。你如今不过才八岁,今后也大有可为,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圣贤呢。”

二狗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想那么多。”

“天快晴了,算算日子雨季也该过去了,”我看着窗外天色道,“自明天起你们就可以跟着你们阿恒哥哥继续学习功夫了,但读书也不能落下,不求你们今后能拜官入相作千古文章,但最起码的做人道理还是要懂的。”

这次换大狗子和小莺儿兴奋起来,“真的吗?阿恒哥哥你又要教我们功夫了?”

阿恒坐在窗边削木头,闻言抬了抬头,看了我一眼,对着几个孩子点了点头。

大狗子和小莺儿登时从凳子上跳起来,在他们看来学习咬文断字到底是太枯燥了,不如舞刀弄棍来的恣意快活。

我回头看了看阿恒,自打那日我不跟他一起睡了,这人就一直与我保持着几分距离,那些逾了规矩的事更是再没有发生过。只是我一出门他就跟上来,阴森森的目光盯得我后背发凉,每每都搞得我像是要出门偷情一样。

这人借着一个雨季削了一捆一头尖细的干木棍,也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这会儿手里也没闲着,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握着木棍,修长好看的一双手却蕴力无穷,坚硬的柘木枝到他手里就变成了绕指柔,任由摆布。

察觉到我的目光,阿恒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冷静又克制,又像带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急忙收了视线,心里莫名升起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回过头来对着几个孩子继续道:“你们一直嚷嚷着要改名字,我这些天闲来无事也想了想,给你们起了几个名字,你们看看满不满意。”

几个孩子一起看了过来,大狗子最先按捺不住了,倾起身子趴在桌上问我:“玉哥儿,我叫什么?”

“你,”我轻轻提唇,“我给你起名作正则,取自屈子的《楚辞》,是‘守其公正而有律则’之意。你性子直率,遇事容易冲动,但我希望你有自己的坚守,每做一件是必先思及是否违背本心。我不求你将来能有多大成就,但求无悔无恨,正直而又心有所依。”

“正则……”大狗子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逐渐绽开笑意,“柳正则……我以后就叫柳正则了!”

“那我呢?”二狗子急忙问。

我对二狗子道:“我给你取名叫清许,柳清许,喜欢吗?”

“柳清许……”二狗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

“清许二字取自一句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你自小聪明,学习东西快,但是心肠软,容易受外物干扰,拘泥于俗事俗物不得解脱。”我笑笑,道:“之所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一直拥有一颗清许之心,远离俗世纷扰,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二狗子琢磨一通,咧开嘴笑了,“玉哥儿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最后把目光转向了小莺儿,“至于你……”

小莺儿突然带着几分忧虑看着我,“玉哥儿,我不想改名字。”

我一愣,不由问道,“为什么呢?”

“我喜欢小莺儿这个名字啊,这个名字也是你给我起的,我都叫了这么些年了,都有感情了。”

我难得欣慰一回,这小丫头总算长大了。

我捏着她那羊小角辫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你就还叫柳莺儿,什么都不用想,像只小莺儿一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长大就好了。”

“嗯,”小莺儿重重点头。

名字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几个孩子在一旁打趣,你称呼我一声“正则兄长”,我称呼你一句“清许贤弟”,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几个玩腻了,又都围了过来,大狗子道:“玉哥儿,你可真厉害,懂得真多。”

“那是,玉哥儿可是咱们柳铺最聪明的人了,”小莺儿接茬,“你忘了当初范夫子都说不过玉哥儿。”

大狗子大手一挥,给我定了性,“对,玉哥儿是柳铺最聪明的人,还是整个牛角山最聪明的人!”

我听罢笑笑,由着他们胡闹去了。

“那你们可知道,谁是咱们大周最聪明的人?”阿恒靠在窗台边突然道。

我猛地回过头去。

阿恒随手把手里的木棍放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一步步过来,道:“咱们大周啊,可是出过一个神童。”

“神童?”小莺儿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神童?”

“这个神童打生下来就识字,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别的小孩子还在跟你们一样读《三字经》的时候,他就已经能钻研最晦涩难懂的文章,连当今陛下都夸他有非常人之能,要把他接到皇宫里住。”

“哇,”二狗子一脸崇拜,“那他也太厉害了。”

“这还不算,”阿恒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汩汩热源透过掌心传过来,我却没由来地越来越冷。

阿恒接着道:“这个神童在六岁的时候作了一篇文章,叫做《通国策》,将我们大周从北漠到南疆的物华天宝都歌咏了一遍,一时间被京城中的人奉为天人,连翰林院里整理了一辈子经史典籍的老翰林都自叹不如。”

“这个神童真正成名是在他八岁的时候,那年刚好是三年一届的春闱,录的一甲三人都是饱腹诗书才冠京城的人中龙凤。然而就在当年的琼林宴上,那个神童以一敌三,当着陛下和群臣的面,竟将他们三个问的哑口无言。当今陛下当即就许他翰林院里给他留一个位子,将来不必经过科考,直接就是翰林学士。”

“他问什么了?”二狗子问。

阿恒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后来呢?”小莺儿接着追问,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物必然大有作为,说不定要比那些书里的人物还要厉害。

“后来那人家里谋逆,满门抄斩。”我猛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险些一个趔趄一头栽下去。

强行定了定神,以近乎逃似的速度夺门而出。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全身血气上涌,在体内横冲直撞,无处发泄似的压的心口难受。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在我眼里通通变了形,以一种近乎狰狞的角度扭曲着,席卷而来,满目鲜血,满目疮痍。

直到全身力气都散尽了我才停下来,双膝发软,难以为继。急凑的呼吸响彻耳际,轰鸣碾压,我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低头,先是呕出来一口腥血。

直到一点点温暖自肩上传来,慢慢蔓延至全身,有个人在我耳边轻轻唤我的名字,硬是将我从一片混沌中拉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重新聚焦,只是还是抖得厉害,我颤,他也跟着颤,像两个寒夜到来之际垂死挣扎的蜉蝣。

阿恒给我一下一下捋着后背,“我错了……我错了玉哥儿,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强撑着探起半个身来,“所以,你都知道了。”

阿恒犹豫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我突然觉得没由来的好笑,我逃了那么远,躲了那么久,到底是逃不脱既定的命运。

我看着他,一时间什么情绪也没了,轻轻问道:“那我是谁?”

阿恒轻声道:“你就是那个神童,前中书令柳俞英之子,柳存书。”

第36章 人间重晚晴

我身子里一根支撑着的脊梁骨像是突然被抽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苟且过活了这么些年,什么风吹雨打没见过,什么艰难苦恨没经历过,即便算不上钢筋铁骨,至少也该是泥塑的。

却没想到仅是一具虚有其表的空架子,里面装的都是沙子,轻轻一碰,就碎的一塌糊涂。

“所以景行止是在来抓我的路上了吗?”我无意识地发起抖来,“他也要把我拉到断头台上,一刀结束了我的性命吗?”

眼前一片血红,满目的血,我们柳家满门的血,染红了整片刑台,染红了那晚奔逃之夜的月亮。

“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没人知道,”阿恒与我头抵着头,一只手在我背后轻轻捋着,“你放心,我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当年的柳存书还活着。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提起当年的事,可我查这些不是为了吓你,我只是太想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存书已经死了,”我闭上眼倒抽了一口气,“你之前看到的、认识到的柳存书都是假象,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个戴着面具苟延残喘的幽灵。这个世上早就没有柳存书了。”

阿恒使劲儿把我按在了怀里。

鼻梁撞上坚硬的锁骨,紧跟着一行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你别说了……”阿恒声音压的发紧,甚至带出了一缕血腥气,“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我知道当年那些事后,满脑子里都是心疼,我迫切地想把你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全都补偿给你,可我没想到会吓到你。要不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手上一凉,真的递过来一个冰凉的物件,刀柄小巧,刀鞘带着兰花纹路,是阿恒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利刃出鞘,寒光一闪,我使足了力气把阿恒扑倒在地。

只要杀了他,就没人知道我藏在这里。

银光落刃,刀锋破开了一道口子,割开了眼前浓稠的血色。

那把刀停留在阿恒颈侧分寸之地。

阿恒半晌才摸着脖子扭了扭头,“……我还以为,你真要杀了我呢。”

我松了手,跪坐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轻声问。

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把刀收回鞘中,“最早应该是在知道你叫柳存书的时候。”

“柳铺半数以上的人都姓柳,”我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个地方离着京城已经足够远了,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柳存书’的小人物,我摒弃了之前的一切,最后却存了一丝侥幸,我想留着与柳家唯一的一点联系。”

“其实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对景家的态度。我爹爹和大哥常年在边关,极少回来,二哥虽然在朝中,但他为人低调,也不会随便招惹是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景家抱着那么大的敌意。”

我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冷声道:“当年抄家时,是景行止带的队。”

那一面写着景字的旌旗闯进了我家里,那些人手持刀枪,在我家里烧杀掳掠,带走了爹爹,逼死了娘亲,我至今仍记得带队的那人,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阿恒看着我久久不语,最后只道:“我们景家欠你的,我补给你。”

“欠我?”我摇摇头,“他们都说我爹是私通叛军意图谋逆,是罪有应得,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们一条命。”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所以我逃了。”我失神般看着手上留下的泥污,“我不想报仇,这些年来也本本分分,从来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就想活下去而已……”

阿恒认真看着我道:“我决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

这些年来我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可看着阿恒笃定的眼神,心里还是忍不住稍稍动了动,“我能信你吗?”

手上一凉,只见那把匕首又送回到我手里,“哪天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了,你就用来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记得阿恒说过,这把匕首是从他娘那里继承下来的,连老头见了都敬畏三分。阿恒既然贴身带着,必然也是珍视有加。

我不肯收,阿恒却又伸手过来叠在我手上,拉着我轻轻握住匕首,“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当了换钱呢。”

我:“……”

好吧,我心动了。

下了一个月的雨,总算要放晴了,阳光从厚重的阴云里射出一道光柱,横亘天地之间,最后隐没在牛角山一片雾霭里。

“回去吧,孩子们要担心了。”阿恒拉我起来,抖落了一身泥泥水水,“能走吗?我背你?”

“不用,”我绕开他自顾往回走,“我腿脚又没毛病。”

“可你上次不就让我背了,”阿恒小声嘟囔。

“上次那是被你吓的,”我一时间哭笑不得,上次让他背还是半月前从那个小破窑子里出来,虽说这次也是吓得不轻,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身份败露会是什么情形,设想过无数场景,可我从没想过,第一个发现的人会是你。”

阿恒从我安抚一笑,“你放心,我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走出去一段路,我想了想,对阿恒道:“我的事,你不要告诉孩子们。”

阿恒愣了愣,点头应道:“好。”

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够了,我不想几个孩子也不安生。

正走着,只觉得指尖有点凉,阿恒试探着勾了勾我的小指,若即若离地触碰,面上一派正经神色,“其实,我刚刚骗了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偏了偏头,“为什么?”

“因为这里生不出你这样的人。”

我不禁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阿恒挠了挠头,“我说不好,就是感觉你不属于这里,你看你聪明,心肠又好,做饭好吃,长得还好看……”

我提醒他,“长得好看是说女孩子的。”

阿恒一愣,转而一惊,“那天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笑笑,“我觉得你比孙寡妇好看。”

阿恒一张脸迅速涨红,“你才比孙寡妇好看呢,你们全家都比孙寡妇好看!”

雨一停又有了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回去的路上正碰上挑着货担走串卖烧饼的王二麻子,阿恒给几个孩子买了梅干菜的烧饼。

回到破庙,远远就见小莺儿正拿着个簸箩在门口摘李子,看见我跟阿恒回来急忙迎上来,“玉哥儿,阿恒哥哥,你们去哪儿了,怎么突然都跑了?”

阿恒把手里的酥饼递给小莺儿,“你们玉哥儿听见外头有叫卖的,追出去给你们买的。”

小莺儿几分怀疑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无奈笑笑,“真的。”

小莺儿当即李子也不要了,拿上酥饼窜进院子里,“大狗子、二狗子快来,玉哥儿给咱们买的酥饼!”

被从屋里陆续出来的大狗子、二狗子瞪了一眼,小莺儿翻了个白眼,只好又道:“正则大哥,清许二哥,咱们能吃酥饼了吗?”

“这还差不多,”两只狗子满意一笑,三个人划分酥饼去了。

我捡起小莺儿落在地上的簸箩,凑到李子树前,捡了几个熟的好的摘下来。

“你不进去吃吗?”阿恒问我。

“我眼睛还红吗?”刚刚哭过,万一被几个孩子看出来,挺丢人的。

“我看看,”阿恒转过我的脸仔细看着,那双眼睛灼灼有神,盯着盯着,耳朵尖却突然红了。我觉得我这张脸都快被盯出个窟窿来了阿恒那边还没动静,恼羞成怒回过头去继续摘李子,懒得搭理他了。

“眼角还有一点,”阿恒半晌后才慢吞吞道,上前摘下一个我一直想摘却摘不到的果子递到我手里,突然道:“其实你哭过之后,眼睛红红的还怪好看的。”

“……”我挑了个又大又红的李子塞进他嘴里,“吃李子吧你。”

作者有话说:

玉哥儿: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阿恒:咱们走着瞧

第37章 小时不识月

熟好了的李子皮薄汁多,一口下去一点酸头都没有,还有一些看着红彤彤的,实际上还欠点火候。我把摘下来的李子分好类,熟好了的拿去洗,差一点的收起来,留待改天再吃。

从井里汲上水来,又把几个李子一起丢进水桶里,搓洗了几遍刚捞上来,阿恒就从后边伸手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

我白了他一眼,“早不来晚不来,你倒是挺会挑时候。”

阿恒一口吞下半个李子,笑道:“我还以为你放在最上面,特地给我留的呢。”

我笑骂:“多大的脸。”

“喏,还给你,”阿恒把吃了一半的李子塞到我手里,从我手里接过簸箩,端着进了屋。

我跟手里的半个李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犹豫之下咬了一口尝了尝。

不愧是我种的,还真挺甜的。

不知道眼睛消没消肿,我索性就在井边坐了下来。一连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骨缝里好像都闷出了一股霉味来,如今好不容易停了雨,我正好在院子里散散味。

雨后特有的土腥气清淡好闻,这场雨把周遭的一切都冲刷地很干净,无论是青砖黛瓦,还是抽条的枝干树叶,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远处的牛角山还是云雾缭绕,等那些白雾散尽了,就又可以上山了。

本以为又接触到以前的事,我又得失眠好一阵子,结果没成想,就这么靠着井沿小坐了会,就迷迷糊糊做起梦来。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回去那个地方。

这次与往常梦到的有些不一样,梦里没有刀兵相接的喊杀声,也没有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沿着一道垂花庭廊一路走过去,来到了一处天井。

这天井中央有口莲花瓮,这口瓮原来是家里人图方便当做笔洗之用,后来不知道谁往里头扔了几个莲子,第二年就抽出新芽来。

梦里不分季节,有些莲花开的正盛,有些却已经是莲蓬擎头。

我正望着那满瓮的莲花发呆,身后突然出来个人,在我肩上轻轻一拍,“玉哥儿,看什么呢。”

我回头,愣在原地。

来人一席月白长衫,长身玉立,眉目舒展。叫我回头冲我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风情。

我眼眶一瞬就酸了,“爹爹……”

那人竟一臂将我抱起,“看我逮到谁了,小玉哥儿又想偷吃莲子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六七岁孩童的模样,轻飘飘地被人抱着一点也不吃力。我心里清楚这个人不可能是爹爹,却还是忍不住环上那人脖子,把头凑到那人发间,深深嗅了一口莲花香。

“当初你娘怀你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偷莲子吃,我当时还觉得这些莲花是墨泥里长大的,怕吃多了对你不好,没想到却恰恰生了你一肚子墨水。”

我埋头吸了吸鼻子,“我不想要这一肚子墨水了,也不要那些虚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

那人好看的眉目蹙了起来,“是爹爹对不住你,害你小小年纪就要在深宫高墙内行走。你要记得,在陛下和众皇子面前要懂得藏锋,不然容易遭人嫉恨。皇后已经有喜了,等小皇子诞下来,爹爹就把你接回来。”

帝后恩爱多年却一直无子,从民间方士那里求了个偏方,叫做“抱子得子”。也就是找一个孩子到宫里养着,四处沾沾孩子气,未来的小皇子喜欢这里了,自然就来了。恰好我年纪合适,遂接到宫里随陈皇后起居生活。

当时我年少气盛,把爹爹的话当耳旁风,在宫里上窜下跳,琼林宴上斗状元,御花园里怼翰林,出尽了风头。

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忌惮爹爹手握重权,不过是拿我当个质子罢了。

后来我再大一些,跟在帝后身边学会了察言观色,能揣摩出那些巴结逢迎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慢慢的也就厌倦了宫里的生活。

也不知是这偏方真的管用,还是凑巧了,后来陈皇后真的有了身孕。我曾经有段时间每日起来都去摸一摸陈皇后的肚子,对这个小弟弟期待至极。小皇子出生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家里跟爹爹娘亲在一起了。

直到如今才清楚,我等不来那一天了。

天井震颤,瓮里的水起了波澜,我知道这是梦该醒了,却又深陷在那人温暖的怀抱中不愿离开,只好死死拽住那人的脖子不撒手,头越埋越深,“爹爹,你不要走,我这些年过的很辛苦,你带我一起走吧。”

“傻孩子,”那人在我头上摸了摸,音容笑貌随风渐远,声音逐渐缥缈,“苦尽会甘来的。”

我睁开眼,眸光凝聚,正看见阿恒那一张脸。

而我此时一只手正牢牢扯着人半片袖子,头也缩在人胸前,怔愣片刻才开口:“你怎么在……”

“你怎么在这儿也能睡着?”阿恒阴沉着脸吼我,一指身后那口井,“我要是再晚一步,你就掉下去了你知道吗?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看着那口井,联想到梦里的莲花瓮,心里不由苦笑,敢情并不是爹爹心疼我,托梦给我,而是井里的水鬼索命来了。

“我没事了,”我直起身来,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一时间收敛起所有的情绪,默默往屋里走。

“你刚刚是不是梦到以前的事了?”阿恒紧跟上来,“我听见你刚刚一直在喊‘爹爹’。”

我一愣,慢慢明白过来,阿恒如今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到这里以来,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想找人倾诉的念头,试探着开口:“我梦见我爹了。”

阿恒面色一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你爹怎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要让我藏锋,当心遭人嫉恨什么的,”我顺着阿恒问的开口,原来谈及以前也没有那么难,“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爱出风头,是不是柳家也不至于亡得那么快?”

“你当年只是个孩子,那些事与你何干,”阿恒皱眉看我,“你别想太多了。”

我停下步子,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当年真的挺混蛋的,人家寒窗苦读多少年考个状元,我为什么非要逞那一时口舌之快,逼的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

我笑了,“是不是我杀了人,你也觉得肯定是有人逼着我拿的刀?”

阿恒也笑了,“不,我是压根不相信你会杀人。”

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松快了不少,我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调整好了情绪,“走了,进去吧。”

进了屋里才发现里面没人,我愣了一下,“他们人呢?”

“趁你睡着跑出去玩了,”阿恒跟进来,“这一个月都在屋里憋坏了,让他们出去转转也好。”

“有没有跟他们说不能上山?”

“说了,放心吧,他们知道分寸。”阿恒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推到床边,“你睡够了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摇摇头,“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日头过了正午,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几个孩子刚吃了烧饼,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回来了。

“你饿不饿?”阿恒把剩下的几个烧饼给我端过来,“先吃点垫垫肚子。”

刚才那一通跑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倒真是有点饿了。我抓起半个烧饼啃了两口,又觉得有点干,四下打量了片刻,突然灵机一闪,“既然孩子们都不在,那咱们干点正事吧。”

“正事?”阿恒刚回身坐下,抬起头来问我:“什么正事?”

我冲他招招手,“过来。”

阿恒将信将疑,来到跟前我拍拍床板子对他道:“上床。”

“啊?”阿恒明显一愣。

我弯腰脱鞋先他一步到了床上,看人还愣在原地,不由笑道:“来啊。”

“不太好吧?”阿恒嘴上说着“不好”,身子却很诚实地跟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羞赧,“这光天化日的,用不用锁个门什么的?”

“锁门干嘛?”我正在掀铺盖的手没停,“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不是都看过好几遍了嘛,”阿恒舔舔嘴唇,几分小心翼翼里又带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是有点太突然了,我没做什么准备,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别介意哈。”

在我掀起铺盖下的床板子的瞬间,阿恒扑了上来。

“咚”的一声,我俩齐齐倒下,阿恒把我按在一旁松散的被褥上,居高临下,一双眼睛里带着烧得火红的欲望。

“玉哥儿,我……”阿恒一寸寸逼近下来,“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呼吸交错之间,我指了指床上那个窟窿,“你看……我还藏了几坛好酒……”

第38章 盈盈一水间

我俩两厢僵持在床上,有什么在周遭渐渐涌动、蔓延,我猜的不岔的话,那东西有名曰:尴尬。

阿恒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我愣了半天明白过来,忍着笑偏开头,“找你喝酒不算正事吗?那你以为是什么?”

阿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瞪了我良久才道:“你不是说家里没酒了吗?”

“……”我被噎了一下,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事他竟然还记得,悻悻道:“那不是跟你还不熟嘛,那天我看你也喝的差不多了,就没拿出来。”

阿恒眯了眯眼,眸光里突然闪出一丝狠气,把我使劲往下一压,我两块肩胛骨险些被他掰折了。

“不管了,”阿恒呼出的灼热气息全都扫在了我脸上,“箭在弦上,我今天非得把这件事干成了不可!”

“先等等,”我使劲把手从阿恒掌心里抽回来,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个物件儿来。利刃出鞘,我把它横亘在我和阿恒之间,“你说我可以用它来捅你,还当真吧?”

阿恒:“……”

又僵持一会儿,阿恒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腮帮子都跟着紧了紧,下颌线凌厉得吓人。

“走!”阿恒猛推了我一把,到底是箭在弦上又收了手。

其实方才我就知道阿恒这厮这是又有反应了,坚如烙铁似的玩意儿气势汹汹抵在我小腹上,烫的吓人,想忽视都难。蓄势待发又被生生憋回去的滋味估计不怎么好受,阿恒整个人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我到底是于心不忍,上前在人背上戳了戳,“你还好吧?要不我帮你……”

阿恒抬起头来看我。

我小声把后面几个字说完:“……打盆冷水来?”

阿恒那双眼睛登时就像要杀人,咬牙切齿地对我吐了一个字:“滚!”

我麻溜儿地爬起来滚了。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我酒还没拿呢,犹豫了一下又打道回去,爬上床跨过阿恒,从床板子下面挑了个坛子。

抱着酒出了门,临了又探了个头进去,嘱咐道:“你弄完了收拾干净啊,别被孩子们看出什么来。”

阿恒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直接砸了个枕头过来。

我笑笑接住,抱着喝酒去了。

雨季刚过,日头还不算强烈,我在院里的树荫下摆了个小桌,自酌自饮了小半个时辰阿恒才从房里出来。

一张脸上还是不太高兴,唇紧抿着,就差拿针线给他缝起来了。

我可能是喝的有点多了,说话不经脑子,冲着他一笑,“都处理完了?”

阿恒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我错了,阿恒哥哥我错了,我自罚一杯。”我自觉失言,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拿只碗给阿恒满上,“来,陪我喝酒。”

阿恒这才黑着脸坐下来,端起碗来灌了一大口。

一口酒下肚阿恒皱了皱眉,“这是什么酒?”

“这叫杏酒,没喝过吧?”我笑道,“就是用门外树上的杏子酿的,镇子上酒铺的掌柜也好这一口,我给了他一布袋杏,换了他两斤酒,春天泡上,现在喝正好。”

阿恒又小抿了一口,点点头,“还真有股杏味。”

阿恒探头往坛子里瞅,“我怎么看不见杏?”

“有的,”我拿双筷子捞了半天给他衔了个杏上来,“你看。”

“能吃吗?”

我把筷子递到他面前,“你尝尝。”

阿恒一脸兴奋地接过去咬了一口,片刻后眉心一皱,张口吐了,“苦的。”

我使劲憋了憋,还是没控制住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

“杏早就被酒浸透了,杏仁的苦散发出来,所以吃着是苦的。”

阿恒皱眉瞪我,“那你还让我吃?”

“这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就是想骗我吃。”阿恒没好气道。

我自认理亏,把桌上一盘炒黄豆的推到阿恒面前,“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阿恒一脸不信任地看着我。

“真的。”我不禁失笑,心道这人还挺有戒心,自己先抓了一把吃了,才对阿恒示意,“吃吧,再骗你是小狗。”

阿恒这次长了记性,先拿了一粒用舌头试了试,确认没什么怪味才咬开。

“还有这个。”我又把一盘萝卜干推给他。

阿恒同样小心翼翼试过之后才嚼了,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就着喝了一口酒,冲我竖了竖拇指,“好吃,你竟然还有功夫准备下酒菜。”

“就你在里头……”话到一半我急忙刹住,小心看了眼阿恒的脸色,赶紧岔开话题:“萝卜干是之前就晒干了的,洗洗就能吃。炒黄豆是我拿两个咸鸭蛋跟隔壁刘二婶换的。刘二婶的炒黄豆特别好吃,远近都闻名,炒得又焦又脆,下酒最好不过了。”

阿恒一碗酒喝尽了放桌上,惬意地靠着椅背眯起眼来,往嘴里扔了两粒黄豆,嚼的嘎嘣作响。

“这地方还真是民风淳朴,以物换物,你这些邻里们对你都很照顾啊。”

我拿酒坛的手顿了顿,笑了,“可能是看我长得顺眼吧。”

“臭不要脸,”阿恒笑骂了一句,又凑近过来盯着我打量了片刻,最后下结论,“是挺顺眼的。”

我低着头没搭理他,静默了会儿后猛灌了一口酒,把碗往桌上一放:“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

阿恒好整以暇,抱胸看我,“听啊,说吧。”

我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还是带着一点银子的,在镇子边缘盘了一间小院子,大狗子那会儿还太小,吃不上奶夜里总哭,只好又给他在镇子上找了个乳母,价钱开的不低,就每天过来给大狗子喂两次奶就行。”

阿恒喝了口酒,看着我问:“嗯,然后呢?”

“后来,乳母可能看着大狗子要断奶了,从此就少了一笔钱财入账,所以打算从我这里敲诈一笔大的。”

“她说我趁她喂奶的时候偷看她,在我家院子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把她丈夫叫来威胁我,就拿把菜刀站在门口堵我,说我不给个交代他们就报官。”

我无奈笑了笑,“我当时才十岁啊,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呢,我偷看她干嘛?”

“狗娘养的,”阿恒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骂了一句我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粗鄙之语,带着浓浓的酒气。

有个人能跟我一起同仇敌忾,我心里生出了一种畅快,继续道:“我那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官府,为了掩人耳目,就拿了一笔银子给他们。可我没想到,贪念诱导人心,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那只是个开端。”

“后来总有人拿一些寻常琐事来找我,家里丢只鸡,丢条狗都成了我偷的。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又带着一个孩子,没有比我们更好欺负的了,关键我还有个硬伤,我不敢报官。”

“为什么不走?”阿恒问我。

“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儿?你能保证别的地方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我在碗沿上画了几个圈,看着碗里的波纹道:“而且等我想走的时候,已经走不了了。有一天夜里家里来了一伙无赖,把银子全都抢走了,包括那张地契。”

“一群狗杂碎。”阿恒恶狠狠地咬着牙道。

“我带着大狗子乞讨过一阵子,后来意识到还是得找个地方落脚才行,所以就看上了这个破庙。当时这个庙是有主的,一帮无家可归的乞丐长期占据这里。我就每天把大狗子找个地方藏起来,带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来这里,见人就砍,是真砍,不要命的那种,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后来这地方就没人敢来了,我这才带着大狗子定居下来。”

阿恒拧着眉头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你不用心疼我,”我笑笑,拿起碗来跟阿恒的轻轻一撞,一饮而尽,“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要看谁顺眼就对谁掏心掏肺。你在家族庇佑下长大,不明白人心有多复杂善变,你以为的民风淳朴是因为你没有直接与他们有利益冲突。就像咱们第一次见面在柳铺集上,我完全可以就那棵老地精讹你一大笔钱,也可以直接拿了你的银子走人,让你再也找不着了。”

阿恒皱眉:“可你回来了啊,还给我了那棵血芝。”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嗯?”阿恒抬头。

“我的那些经历和教训就注定我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对一个人卸下防备,所以我从一开始接触你,让你到我这里来,我的目的就不纯,”我直视着阿恒,认真道:“你有银子,还有身份和地位,我搭上你以后再有好的货色就不愁出路,以后在柳铺集上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而且我嫉妒你,凭什么你衣食无忧,我却得腰里别着把菜刀才能入睡?我想看看门阀世家出来的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被骗了会不会恼羞成怒,被逼急了会不会狗急跳墙?”

“可慢慢的我就后悔了,”我喉头紧了一下,再出口的话里带着几分颤音,“我开始想,如果……如果当初柳家没出事,我是不是就可以像你一样长大,是不是……就能长成像你一样的人。”

阿恒站了起来,过来我身前蹲下,“玉哥儿,你……”

我打断他,“你对我生出的那点好感,不过是基于一点表象外加怜悯,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当初他们抢我的东西你觉得可恶,后来我抢乞丐的地方也是一样的,爱恶欲不过是一念之间。你啊,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我不想你将来后悔,想起在这里的日子会觉得厌恶。”

“不会的。”阿恒垂眸道,突然伸手轻轻环住了我,头垫在我肩上,拿手在我背上拍了拍,“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最好的人,也会是我要执着一辈子的人。玉哥儿,你相信我,我绝不负你。”

酒气微醺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醉了,轻轻偏了偏头,在那只带点微凉的耳朵尖上亲了一下。

第39章 脉脉不得语

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亲完之后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整根后脖颈都石化了。

我到底喝了多少?

就这么一小坛杏酒不至于晕成这样吧?

酒铺掌柜给我的是假酒?

正在我寄希望于动作太轻,阿恒并没有察觉之际,阿恒突然伸手揉了揉耳朵。

紧接着声音就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玉哥儿……你是不是亲我了?”

“没有。”我把人推开,把酒坛子抱起来晃了晃,还真快见底了。

“我都觉出来了,”阿恒把摸耳朵的手摊到我面前,“你闻闻,还带着酒味呢!”

“我没亲。”我做贼心虚,爬起来欲逃,“你自己也喝酒了,手上有味不正常吗?”

“柳存书,你这个怂包!”阿恒一把拉住了我的腕子把我拖回来,“你方才那股把自己一贬再贬的气势呢?要你承认亲我了就那么难?!”

“我没……”话音还未落,我唇上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上来。

那是一个毫无技巧的吻,里面掺杂着几分蛮横的怒气,又有几分孩子气,固执又倔强,带着宣泄的意思。

酒香弥散,我俩身上的酒劲都被逼出来了,一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跟不上来,嘴里甚至尝出了几丝血腥气。

我在眼前一阵阵发黑之际使劲把人推了出去,舔了舔嘴角,确实是流血了。

猛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我登时就恼了,“你发什么疯?!”

“我亲你了!”阿恒一字一顿道,“我敢作敢认,不跟某些人似的当缩头乌龟,你明明就是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敢认?!”

“你这叫亲吗?”我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酒坛子就想往阿恒身上砸,又心疼里头还剩了点酒,最后抓起几粒黄豆使劲砸过去,“嘴都给我咬出血了你管这叫亲?!”

阿恒看着我嘴上的伤口抿了抿唇,半晌后道:“那要不……我再来一遍?”

我直接把凳子砸了出去,“滚!”

一整个下午连带着傍晚,我在房里,阿恒坐在院子里,势如水火,谁都没搭理谁。

到了傍晚,镇子上起了雾,和炊烟交融在一起,袅袅婷婷,淹淹润润。山上的雾却小了,整座牛角山越来越清晰,在暮色里被勾出一个深邃的黑影。雾像是从山上一层层剥离,蔓延到山脚下,将整个镇子吞并进了云海里。

薄雾冥冥之际几个孩子疯玩回来,带着一身尘土和薄汗。我摆好了碗筷,对小莺儿道:“去喊你们阿恒哥哥吃饭。”

小莺儿刚转过身就停了下来,脆生生道:“阿恒哥哥你来的正好,玉哥儿叫你吃饭呢!”

我一回头,正与阿恒对上,那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吓得我险些掉了手里的汤勺。

不就是亲了一口没认嘛,我心道,怎么跟我撅了他们家祖坟似的?

吃晚饭的时候二狗子一眼就看出了我嘴上的伤口,问我:“玉哥儿,你嘴怎么了?”

我搓了搓那处红肿,这会儿还有点疼,没好气道:“蚊子咬的。”

“什么蚊子这么厉害啊?”小莺儿挑着筷子看我,嘴里填得满满的,含含糊糊问:“这得是只大蚊子吧,玉哥儿你拍死了吗?”

阿恒端着碗轻笑,“这蚊子是你玉哥儿喂大的,他不舍得拍死。”

小莺儿噘着嘴一脸担忧:“那万一它咬我怎么办?”

“不会的,”阿恒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这蚊子不咬别人,只咬你们玉哥儿一个。”

我一个眼刀冷冷扫过来,阿恒端着碗冲我挑了挑眉,这才住了嘴。

吃过饭之后二狗子收拾碗筷,我去烧水给几个孩子洗澡。

孩子们在家里憋了一个月,今天在外头都玩疯了,回到家里还不消停,边洗澡边扑腾,等伺候他们洗完了,我自己也湿了大半了。

等也我洗好了回到房里,阿恒正背对着我把两张香案排开,这是准备要睡觉了,

宽肩窄腰,身形颀长,却只能睡在两尺宽的香案上,并排着就得蜷着腿,连接着晚上稍微翻个身就得掉下来。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大户人家的小少爷,跑到这穷乡僻壤里遭这份罪到底图个什么?

大狗子和二狗子正准备往床上爬,被我叫住了,抱了床被子给他俩,“你俩还去睡香案吧。”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抱起被子走了。

不一会儿阿恒那边的动静停了,回过头来看我,“你让他俩过来的?”

明知故问,我心里默默回了个白眼,“他们俩德行高尚,不忍心看他们的阿恒哥哥一晚上掉下去了七八次。”

“你俩回去吧,”阿恒竟然不领情,回过头去继续收拾自己的铺盖,“你们玉哥儿嫌弃我睡觉不老实,不跟我睡。”

嘿,这给脸不要脸的,还非得让我开口请才肯过来是吗?

“爱睡不睡!”我脸朝里和衣躺下,懒得再搭理他。

熄了烛灯,我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只觉得床板子一动,上来个人。

来人是阿恒,那副灼热的身躯一靠近过来我就知道,还没等我动作,阿恒就贴了过来。

我睫毛颤了颤,继续装睡。

“我知道你没睡着,”阿恒贴在我耳边轻声道,“是你叫我过来的吧?”

知道装不下去了,我轻叹了口气,回过身来,与他面面相对,咫尺之间,对着那双笃定的眸子点了点头,“是。”

阿恒笑了,即便在一片黑暗中我也知道他笑了,“那你白天是亲我了吗?”

我认命了,几次交锋下来都是阿恒步步逼近,而我溃不成军,轻轻抿了下唇,“是。”

阿恒慢慢地吐了口气,“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嗯?”

阿恒恶狠狠道:“我在想,你要是还不承认,我就把你按在这里,亲到你求饶,再也说不出话为止。”

“你多大了?”我没忍住,埋下头去轻笑了声。

“反正比你小,”阿恒却借机贴得更近了些,“那你知道你叫我回来,我就不会再走了。”

一只手从黑暗中逐渐摸索过来,先在我腰上小心碰了碰,见我没反应,才放心地整只伸了过来。

我在黑暗中小心抠了抠掌心,努力把那些不适和战栗都压了下去。

手臂落下,阿恒却皱了皱眉,“你身上怎么是湿的?”

“刚才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

“干嘛不脱下来?”

我犹豫了下,用手指了指青纱帐子里面的人,“小莺儿。”

自打小莺儿懂事以来,我就极少再在小莺儿面前换衣服,两只狗子不懂这些,倒是还不顾忌。但等他们再大一些了,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三四个男人,谁还敢娶她?

阿恒皱了皱眉,“那你就这么湿着睡啊?着凉了怎么办?”

我也觉得身上缠着些湿衣裳不好受,扭动着腰拽了拽,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这会儿翻箱倒柜再把他们吵醒了。”

阿恒在黑暗里兀自叹了口气,紧接着突然张开双臂整个人抱了上来,在腰间收紧,把下巴抵在我头上,“没事,我帮你烘干。”

我身子猛地僵了下,温暖随之而来,穿透过湿透的衣衫布料,穿透过四肢百骸,映照在已经失了序的心跳上。

没有人能在极寒中拒绝温暖。

我犹豫了片刻,轻轻张手把人回抱住。

夜里起了风,风会把雾吹散,明天定然是个好天。

第40章 相看两不厌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像是沉在一潭深水里,循着水面上那一点粼光往上漂浮。可是那点光却始终触碰不及,每次我决定要放弃的时候,那光就使劲一晃,等我再蓄力追上去,它却又离得更远了。

我一度以为我要淹死了,放弃挣扎,闭眼沉下去。却又有什么东西扑通落入水中,搅乱了那些光。不等我睁眼,一只手一把把我拉出水面。

久违的空气涌入肺里,那人笑的晃眼,“你看,我说我会拉住你的。”

我呛咳了一声,猛地睁眼,跟明晃晃的阳光打了个照面。

那点久违的温度打在脸上,和梦里的温暖交织在一起,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好久没做那么沉的梦了,我摸索着手边一切能摸索到的东西来巩固真实,摸到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摸到了枕头,摸到了凉了一半的被褥。

片刻后我瞬间清醒了,这床被褥是阿恒的,而我是在阿恒怀里睡着的!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那阿恒是什么时候醒的?醒过来的时候我是什么姿式?被几个孩子看见了吗?

没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大狗子一脸兴奋地冲了进来,冲我道:“玉哥儿,快起来!”

我慌乱中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再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睁开了条缝,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坐起来,“怎么了?”

大狗子过来拉着我就往外走,“玉哥儿,快出来,出太阳了。”

我趿拉着鞋被大狗子拉出了门,正撞上满怀的阳光,眼睛有些不适地眯了眯,再睁开才看清外面里的情形。

太阳从牛角山背后缓缓升起,温暖而刺眼。牛角山上的雾彻底散了,在阳光辉映下呈现一个清晰的轮廓,两座山头遥遥相对,相看两不厌。

院子里我种的那些菜全都抖落了一身泥水,在阳光底下肆意舒展。

后院里鸡鸣鸭叫,夹杂着几个孩子的打闹声,而阿恒……阿恒正在井边给将军洗身上的泥泞,见我出来冲我一笑,“醒了?

将军也看见了我,从阿恒手底下一个箭步冲上来扑到我身上,沾了我一身的水。

我被撞了个踉跄,还没站稳又被将军扑到面前舔了几口,直到阿恒唤它这才从我身上下去,却还是摇着尾巴围在我身边转圈。

我哭笑不得,上前借着刚打上来的水洗了把脸,“它这是怎么了?”

“它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会得意忘形,它喜欢晴天,也喜欢你,”阿恒递给我一块帕子,借机凑近我耳边道:“其实刚刚我也想扑上去的,被将军抢先了。”

“……走开。”我把他推出去些许,有点心虚地四下打量了一圈,几个孩子都在后院喂鸭子做饭,没人注意到这儿。

阿恒笑着退出去几步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常态,“这场雨下了太久了,我都快忘了太阳是什么样子了。”

我借着阿恒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这帕子上还带着阿恒身上的味道,跟昨晚那个怀抱如出一辙。

“天这么好,干点什么好呢?”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牛角山,“我要上山了。”

柳铺人一到晴天就闲不住,一个早上就见了好几波人从我家门前经过,往山上去了。

吃了早饭我也翻出搁置了许久的小手斧、绳子和铲子,准备到山上看看。

阿恒坐在井边皱眉看着我,“雨才刚刚停,现在上山行不行啊?万一还有水没干的地方呢?会不会有危险?”

我摇摇头,“就是要这会儿去才能找到好东西。”

这场雨让山下的人一个月没能上山,却也给人们留下了山神的馈赠。雨浇透了整座山,也唤醒了土里沉睡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有些会留下来,也有些却又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所以人们才争先恐后赶着上山,赶在阳光还没有洒遍整座牛角山之前把它们找出来。

阿恒执着地看着我,“能不能不去?”

我避开他的目光,把铲子上的一小块泥掰掉,“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还得这么过下去。”

阿恒又瞪着我一会儿,爬起来扭头进了屋。

一般上山我都会带着干粮,以防在山上有什么变故,一时半会下不来。出门前跟几个孩子交代了几句,如今虽然天晴了,但书还是得读,一个月灌进去的那点东西不能一声不吭的都给我还回去,等我回来还要再抽查他们的功课。

几个孩子呜呼哀哉抱怨一通,最终还是没顶住我的目光,点点头应了下来。

阿恒一直没露面,貌似是在房里生闷气。虽然也不是要离开多久,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是滋味。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房门,这才转身往山上去了。

走出去半里地,身后跟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我回了回头,只见阿恒追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

阿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怎么都不等我?”

“我等你干嘛?”

“我跟你一块上山啊。”

我皱眉看了看他,只见阿恒拍了拍身上带着的镰刀斧头,还有他之前削的那些木棍,冲我一笑,“我保护你。”

我都被他逗笑了,“我十岁起就在这山上讨生活,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用得着你保护?”

“那你保护我,”阿恒毫不在意地冲我一笑,“我还没上过山呢,麻烦玉哥儿带我见见世面行不行?”

我心下有些犹豫,雨后山路湿滑,没上过山的人不知道险处,一个不当心就容易陡生意外。

“玉哥儿,”阿恒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我略一回头,只听阿恒道:“我想看看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经历过什么,我都想知道。”

那双眼睛笃定且认真,片刻后我竟像受了蛊惑似的点了点头,“好。”

经过山脚下老头的小茅屋时,老头正赶在太阳初升之际把屋里的蜂箱都搬出来,隔着几步远冷淡地看了我俩一眼。

阿恒立时握紧了手里的镰刀。

我在他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放心,他不会为难咱们了。”

一会儿后老头冷哼一声,扭头进了屋。

阿恒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才松了镰刀。

“这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啊?”阿恒还是不放心,边回头边问。

“他应该……也是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之一。”

阿恒一惊:“他是柳家人?”

我摇摇头,“你既然都调查过我了,就该知道柳家当年被满门抄斩,除了谋逆,还有一桩罪名吧。”

阿恒抿了抿唇,小声道:“毒杀陈皇后,谋害皇嗣。”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爹怎么会去害陈皇后?陈皇后与我家的交情不浅,又把我领进宫里养在身边,甚至算得上是我爹在宫里的靠山,杀了陈皇后对他有什么好处?”

阿恒皱了皱眉,“你是说,这个老头是陈皇后的人?”

我点头:“他比我到这里的时间晚了几个月,来了之后就在山脚下搭了个棚屋住了下来。这个人有一身功夫却从不外露,对我家当年的事也知道一些,他称呼自己是流亡人,除了陈皇后那边我想不出别的来了。”

阿恒点头认可,却又疑惑:“那他干嘛对景家那么恨之入骨?”

我不禁笑了,“陈皇后死了,谁受益最大?”

阿恒震惊:“你是说,我姑姑?”

“当年平叛,你们景家出力最多,你姑姑景云韶更是从贵妃直接提到了皇后。老东家没有了,他一个皇宫里吃喝不愁的大内高手流落到这么个穷乡僻壤养蜜蜂,他不恨你们恨谁?”

“那陈皇后也不是我们家害的啊……”阿恒话刚说完就自觉失言,看了看我,又小声道:“我们家又没逼他躲到这里来。”

“他嘛,要么是参与了当年毒害陈皇后的事,要么,就是知道点什么。”我在山脚下两棵窜天的赤松前停下了步子,仰头往上看去,一个月没来,牛角山好像更苍翠了一些,层峦叠嶂,隐天蔽日。

我回头看了看阿恒,“要上山了。”

刚开始的路还好走一些,有不知道什么人堆出来的石阶,虽说这些石阶上如今落满了厚厚的松针,还有一些被雨水刷下来的残枝败叶盖住,聊胜于无。

再往上路越走越崎岖,到最后更是彻底没路了,只能隐约看出来几条被人踩出来的、通往不同方向的小道。

阿恒停下步子看我,“咱们往哪儿走?”

“直着走的话上山快一些,但这边走的人多,基本上不会再留下什么东西等着你挖了。”又给他指了指左边,“这边的话就要崎岖一些,但走的人少。不过刚下过雨,咱们保险起见,还是直着往上吧。”

阿恒站着没动,问我:“如果没有我呢?你会选哪一条?”

我犹豫片刻,最后手指了指左边。

阿恒头也不回地往那边去了。

第41章 或可共黄泉

刚下过雨的山上空气里还夹着一些潮湿,与周围的松香和腐殖味道搅和在一起,清新里带着陈腐,新生中夹着岁月,疏离又纠缠,和谐又矛盾,形成了一股独属于牛角山的味道。

很快小路的边缘痕迹也不明显了,越往上的路越难走,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上去。一路上找到几棵车前,几株地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爬到半山腰我俩稍事休息,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新挖的坑,一旁还扔着一丛藤蔓,我拽过来垫在屁股底下,掏出水囊喝了几口。

阿恒过来贴着我坐下,从我手里接过水囊口对口也灌了几口,指着我屁股底下的藤蔓问:“这是什么,也是药草吗?”

“算是吧,”我点点头,“这叫紫乌藤,有安神、养血、活络的功效,不过起作用的是它的根,已经被人挖走了。”

阿恒拽了拽那藤,果然见根部已经没有了,不无惋惜道:“晚了一步。”

我捏着几根藤上的叶子摇了摇头,“这山上的东西没有早晚之说,该是谁的,该由谁找到都是命里注定的,强求不得。”

阿恒把水囊还给我,从地上拔了根狗尾巴草放嘴里叼着,不屑道:“你还信命呢。”

我反问他:“你不信吗?”

“我不信。”

阿恒顿了顿,一脸正色道:“我想要的,我就去争,争到手了才是我的。什么都不干,指着命运垂怜施舍那一星半点,那跟混吃等死有什么区别。”

我笑了笑,先不计较他曲解了我话里的意思,倒是想到了别的有趣的地方,“你跟一样东西挺像的。”

阿恒转头看我,“像什么?”

“像藤。”

阿恒愣了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屁股底下坐着的东西,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小爷我像也是像参天大树,才不像这些又软又废物的藤。”

我拎起那棵藤的断裂处看了看,根已经被人挖走了,但看枝叶这势头,根应该也小不了,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一棵藤在地上能爬得多高,就意味着它在地下扎的有多深。这些藤看似柔弱,却会深深勒进树干里,争夺树的养分,一棵新生的藤能在一个夏天里把一棵百年老树缠死。这种东西没有强健的枝干,也没有能遮风避雨的蓬盖,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山里本来不占什么优势,但是你看,山上几乎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蔓延成片,生生不息。”

阿恒开心了,“你是说,我跟这些藤一样坚韧不拔?”

我回了个白眼,“我是说,你跟这些藤一样缠人。”

阿恒突然贴身蹭了过来,离得极近,将将就要贴到我身上。我往后退了退,阿恒又紧跟上来,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我也没缠别人,自始至终缠的只有你一个。”

退到最后再无可退,我擎着腰撑着,腰都快断了这人还不见动作,只能出声道:“还走不走了,再在这儿耗下去天都要黑了。”

阿恒这才挪了挪屁股离开。

我刚起到一半,阿恒又突然回过头来,“这里离山顶还有多远?”

我险些怼到他脸上,只能再一撑,腰上一酸,往后一仰瘫倒在地。

阿恒愣了愣,笑了:“你这是要干嘛?光天化日的,被人看见多不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半晌后歪着头也笑了。

“让你躲我,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能对你怎么着不成?”阿恒伸了只手下来。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触到了我的笑点,笑的全身都软了,递了几次才把手递到阿恒手里。

阿恒一使劲,天空、树叶、光晕流转,整个人被从地上一把拉起,最后落入眼里的是阿恒那张脸。

那张脸上眉眼本是锋利的,却又因为含着笑显得多了点柔情。就像井底下飘忽的那一点光,明知道会陷下去,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摸一摸。

阿恒脸上倒不像他其他地方那么热,有点凉,睫毛从掌心呼扇划过的时候又有点痒。

阿恒唇角微抬,话里却带着几分委屈,“你看,我都让你碰,想碰哪儿碰哪儿,也不会天天炸毛。”

我笑笑收了手,打拂了一下身上的枝叶泥土,“走了,不然天黑就下不去了。”

再往上路越来越难走,乱石林立,树木渐少,这边属于向阳坡,又是迎风坡,石头风化的厉害,稍一不慎踩空了,身下就是万丈深渊。

“不管怎么说,对山还是要有敬畏之心。”我边爬边道,“它存在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泽蔽着一方水土,养活了山底下那么多的人。就冲这一点,他就值得被人们尊重,要是没有这座山,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计能养活自己”

“我没有不敬畏它,我倒是还挺感激它的,”一块坡度挺大的石壁,阿恒先上去,回头又拉了我一把,“要是没有这座山,你就挖不到那棵山参,那我就不能在柳铺集上遇见你了。如果认识你算命的话,那我姑且信它一回,它给的那一点施舍我抓住了,不过以后的路我还是要靠自己。”

我看着前面阿恒笔挺的腰身,飞扬的头发,不自觉地就提了提唇角。可能这就叫少年无畏吧,当年被我丢在逃亡路上的那点东西,如今都在阿恒身上找到了。

等到了那条让人闻风丧胆的黄泉路上,我就停了步子。

“行了,就到这里吧,”我招呼阿恒,“再往上就没东西了,咱们回去吧。”

阿恒仰头看了看,指着崖顶上那棵遮天蔽日的相思树问我,“那是什么地方?”

上次来这里的教训太过惨烈,我现在都觉得腿肚子还在打颤,拉了拉阿恒道:“那地方叫断魂崖,上面就一棵树,没什么东西的,走了。”

“你上次说的给我采血芝的那个悬崖,是那上面吗?”阿恒收了视线回头看我,“这条路就是黄泉路?”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我都记得,”阿恒退后两步抻了抻胳膊腿儿,“我想上去看看。”

“你有病啊?”我当即就恼了,“你当那是什么好地方啊?断魂崖,断魂崖,你以为是叫着玩的吗?你嫌自己命长是不是?非得折腾没了就遂意了?”

我转身要走,阿恒却从后头一把拉住我,“玉哥儿,你别生气,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觉得好玩儿。我说过,你走过的路我都要走一遍,我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经历这些的时候都在想什么,这样我才能更好地补偿你。”

“谁用你补偿?”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出的话口不过心,“你自己要找死别往我身上扯,我自己烂命一条,胳膊腿儿不值几个钱,你这金枝玉叶,出点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阿恒松了手,叹了口气,“你要不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看看。”

阿恒说完了再不理我,兀自走到崖壁前,找好位置准备下脚。

我上前一把将人拉下来,“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阿恒回头看了看我,抿着唇一言不发,猛地一扭头踩着一块凸起的石壁,一下子窜出去一人多高。

我对景家人虽然避之不及,但到底是打过交道的,深知那一家子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这人……这人这犟驴脾气到底随了谁?!

纠结再三,眼看着人都爬高了,我只好认命了——我犟不过他,又放不下他,只好与他共赴这条黄泉路了。

第42章 夕阳无限好

“阿恒!”我从下面叫了他一声,等阿恒回过头来扔了截绳子上去,“系腰上。”

阿恒接住绳子愣了愣,还是找了处好落脚的地方把绳子系好了。

我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自己身上。

等两边都系好了,我深深吸了口气,沿着阿恒刚刚踩过的地方追上去,三两下来到与他齐头并进的地方。

阿恒半挑着眉看我,“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

我回了他一个白眼,“我是怕你死了,景行止来找我麻烦。”

“得了吧,你就是心里有我,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阿恒拉起腰上的绳子掂了掂,“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做落难的鸳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懒得再跟他打趣,看了看他身上的绳结,上手给他换了个更牢靠的打法,“你系好了,一会儿咱们俩一人打头探路,另一个在后面压阵,万一哪个出事了,说不定能捡条命回来。”

阿恒转过半个脸来冲我笑道:“你不怕我把你一块拽下去?”

我也冲他一笑,“大不了就一起摔下去,血和血融在一起,肉和肉揉在一起,连骨头渣子都分不出你我,不就正合了你的心意了吗?”

阿恒嘴角抽了抽,“‘生同衾,死同穴’,好好的一句话怎么被你说的这么恶心?”

我笑道:“死都死了,恶心的也是别人。”

“你放心,不会让你摔下去的,”阿恒重新振作精神,眼神陡然一亮,“跟着我,咱们上去看看风景。”

刚要抬步,却又被我拉住了,我对着阿恒一字一顿道:“我探路,你在后面。”

阿恒立时皱眉:“不行。”

我知道阿恒怎么想的,上去探路的那个肯定是危险的,万一踩空了,不管下面的人拉不拉得住,都得弄丢半条命。阿恒不想让我涉险,我却也有我的考量,“我上去过一次,比你熟悉这里的情况,知道哪里的石头是结实的,什么样的会松动。而且我比你轻,你拉住我比我拉住你要容易的多。”

“再者说……”我着意看了一眼阿恒一直放在腰上的手,“你腰里那东西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阿恒悻悻地抬了抬手,露出半截锋利的镰刀来。

这人表面上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实际上早就做好了准备,万一自己失足了,下一瞬就是摸出镰刀砍断绳子。

我把他那把镰刀解下来扔到崖底的草丛里,认好了地方等下来再捡。回过头来对阿恒轻叹了口气,“这条绳子的意义就是同生同死,你说的没错,咱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个都活下来,任何离心离德的行为都会导致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阿恒抿着唇,黑着脸冷冷看着我。

“你别气,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一开始就做了会掉下去的打算,那咱们还不如干脆就不上去。你要想上就听我的,咱们一步一步来,千万别着急,赶在天黑之前能上去就行。我去探路,你每一步都要落在我踩过的地方,不要仗着自己身手好就为所欲为,还有……”末了冲人一笑,“万一我掉下去了,记得拉住我。”

阿恒深吸了一口气,冲我点点头。

我认好一块凸出来的石壁,动身往上爬。

一路还算有惊无险地上了一多半,早上出门的时候太阳还在山这头,这会儿就已经挪到村子那头了。

我俩在一块还算结实的石壁上稍事休整,分食了些饭和水,一时间只有默默咀嚼的声音,谁也没作声。

我现在手软脚软,估计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颤音,索性就不说了。阿恒却是自打开始爬就没怎么说话,除了提醒我一两句“小心点”“当心”之类的话,一路上就没说过超过三个字的词。

听经常上山的老人说有种人到了高处就会头晕目眩,严重的还会直接昏厥过去,我担心阿恒也有这种毛病,试探着问道:“你还好吧?”

“嗯。”阿恒咬着半块干馍摇了摇头,“没事。”

“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要是不舒服你就提前说,咱们要慢一点,实在不得就下去。”

“我是不太舒服,”阿恒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两片薄唇抿得只剩了一条线,“一想到当初你因为我来过这种地方,我就……我就恨不能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你别,咱俩还连在一起呢,”我一时间哭笑不得,“我那是为了生计,不是你换做别人我也要来的。”

阿恒眯了眯眼,“那我就把那人从这里扔下去。”

我埋着头笑了一会儿,一身疲惫被冲散了一些,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往上的高度,“还能走吗?咱们得抓点紧了,不然天黑之前就上不去了。”

阿恒也跟着站了起来,“走。”

我刚要往上爬,阿恒又道:“要不我来吧,我知道该怎么选落脚点了,你让我试试。”

我稍作犹豫,把位置让给了他。

阿恒学东西确实很快,我在下面给他指点着如何换脚,如何交换重心,几次之后,阿恒便已经找到了诀窍,踩点踩得又准又稳,好几处险处都被他巧妙地化解掉了。

到达山顶的时间跟我预期的差不多,由于这边位置高,还能看见天地交界处那一大片的残红。阿恒先一步上去,再回过身准备来拉我。我胸口里积压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一时间力气散尽,只等着阿恒来拉了。

刚刚碰到阿恒的手,我脚下就顺带着也松了力气。

可阿恒还没抓住我。

身子猛地往下一沉,我心里咯噔一声。

爬山最忌提前卸力,我竟然在最后关头犯了这样的错误!

阿恒被我带动着往下滑,半个身子从悬崖上探了出来!

滚落的乱石从我身侧划过,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底。

我那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努力了再多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想到这就是命,命定如此,强求不得。

却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抽出了怀里的匕首,对着腰上的绳子狠狠一刀。

风从我耳边划过……又静止。

我睁了睁眼,首先看到就是阿恒猩红的一双眼。

“这就是你说的同生共死?!”

阿恒眼里烧得像火,语气却像结了冰,拉着我的那只手深深箍在我肉里,甚至可能连骨头都已经被他捏碎了。

我喉头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阿恒也一声不吭,咬紧了牙关把我拉了上去。

身子底下终于有了东西,哪怕是硌人的石头,这会儿也比满屋的新褥锦被里让人觉得踏实。

我那口气这才缓了过来,还没等喘顺了,眼前猛地一黑,阿恒不由分说压了下来。

我背后被石头硌得生疼,前胸被阿恒压得喘不上气来,阿恒还发了狠地攫取我那一点残喘上来的气息——我没坠崖摔死,却要被生生憋死了。

我闷闷地咳了几声,都被阿恒堵住了,只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很快又被阿恒强势压了回去。

直到唇舌都被咬的麻木了阿恒才松了口,抬起那双眼睛像狼似的盯着我,满眼猩红,与整片山头的霞光交汇,分不出是霞光染红了他,还是他染红了霞光。

我看着他,甚至都忘了身体上的不适。直到窒息感再度逼近我才又偏头咳了起来,像只涸辙里的鱼,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阿恒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我这才发现其实他也在抖。

“你知不知道,你掏出匕首来的那一瞬间,我真恨不能……恨不能跟你一起跳下去……”

我在他背上拍了拍,起身退出去些许,紧接着对着那副紧紧抿着的薄唇,亲了上去。

第43章 红豆生南国

我那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我们唇舌勾连在一起,灼热的气息交织在起来,头抵着头,掌心抵着掌心,像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再也分不开彼此。

我觉得自己身处火热之中,却又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我甚至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在崖顶还是在下落的途中,耳边是两个人的喘息声还是破碎的风声。

这一瞬间我只想拉着他,抱着他,深渊也好,地狱也罢,我一个人走了太久了,我要把他拉下来陪我。

直到最后一点霞光从天与地的连接处消失,我们才彼此分开,却依旧头首相抵,呼吸交错。

“玉哥儿,你……”阿恒先开口,“你这次不能不认账了吧?不是什么没站稳刚好砸到我嘴上之类吧?”

我闭眼笑了笑,复又睁开在阿恒嘴角亲了亲,“不是没站稳,也不是刚好砸的,我亲你了,我认。”

一句话说出来我心里没由来地畅快,这里太高了,高到不会有人看到,高到我一直以来所有的坚持和顾忌都摔在山脚下,被碾成泥,再也顾不上了。

阿恒看着我,良久没说话。

我心里有点犯怵,该不会是我太直白了,把孩子吓傻了吧?

“经历这次劫后余生,我想明白了些事……”我正想着怎么换个更委婉的说法,阿恒却突然把两条胳膊搭在我肩头,力气之大险些把我两块肩胛骨给捏碎了。

“我就知道,”阿恒开口时嗓子里竟然有些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一时间啼笑皆非,对着人灼灼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是,有你。”

“只能有我!”阿恒继续得寸进尺。

“那大狗子他们呢?”

“他们不算,他们又不会亲你。”

我无奈笑笑,这人犯起傻来就跟个孩子似的,撒娇耍横,强势地抢夺领地,这里是我的,那里也是我的。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哄着,“那就只有你。”

“那你还成亲吗?”

“你在的时候我不成亲。”

“那你还嫌弃我姓景吗?”

“我怎么敢。”

“那你给我睡吗?”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早晚会的。”阿恒狡黠一笑,又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手臂上的力道渐渐收紧,不遗余力,能听见骨缝处的咯嘣作响。

“我好开心,玉哥儿,真的好开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有多开心,你自己听,你能感受到吗?”

我用力把他回抱住,用行动向他表明,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不知道抱了多久,阿恒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行了玉哥儿,我喘不上气来。”

我闷声咳了两声:“我已经被你勒死了。”

阿恒这才松手,我俩面对着面又笑了一会儿,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打量起这块地方来。

“这棵是什么树?”不一会儿阿恒指着这崖上的唯一一棵树问我。

断肠崖说到底其实只能算崖壁上一处稍缓的平台,几丈见方,却横生出一棵遮天蔽日的相思树。没人知道这棵树在这里多久了,更没人哪里来的种子,又是怎么在石头缝里把根扎下来,靠着什么长得这么大。总之牛角山在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吸收日月精华,岁岁年年、世世代代,无穷已。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不是一棵树,是两棵合抱的相思树,只是它们抱的太紧了,根系交缠,枝和叶也搅在一起,早就不分彼此了,看着就像一棵树。”

阿恒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笑了,“就跟咱们刚才一样。”

我把头抵在树上轻声道:“传说天上的神仙下凡游历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却因为延误了玉帝交代的天机被天庭降罪责罚,化作一个树,要饱受三千年日晒,三千年雨淋。一日一个女子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这棵树,在树下泣泪成血,树便生出了红色的果子。那个女子日日夜夜痴守在树下,神仙忽然觉得日晒雨淋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太阳出来他便给她遮阴,下雨了便给她挡雨。女子在树下过完了一世,转世的时候用十颗相思果买通了孟婆,来世也化作一棵相思树,从之前那棵树的根里发芽,攀着枝干生长,与他融于一体。如今已经过了五千年了,却依旧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阿恒问我:“这是这两棵树的故事吗?”

我冲他笑笑,“这是我编的故事。”

“……”阿恒张了张嘴,最后也笑了,“你还挺会编的。”

“我给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编过故事。三个孩子睡前总要听我说点什么,还不能重复,我就每天上山的时候看见什么,晚上回去再讲给他们听,久而久之就觉得山上什么都有灵,身上都带着故事。”我靠着树干坐下来,“你要是想听的话,以后我也讲给你听。”

“好啊,”阿恒贴着我坐下,“那这断肠崖呢?它有什么故事?”

夜里我俩枕着繁密的树根相拥而眠,夜雾缓缓降下,在我俩盖着的外衣上落了一层银霜。

我的故事对三个小崽子有效,对阿恒同样适用,身旁的人这会儿就已经睡熟了,呼吸轻匀缓慢,看着温良无害的样子,一只手却执拗地与我十指交握,不肯松开。

我却越来越清醒了,手抽不回来,又不想惊动了他,只好隔着繁密的枝叶仰头看天。记得我上次来这里还是采那棵血芝,彼时一轮血月挂在山头,将这里的一切照的无处遁形。

今天晚上倒是没有月亮,仅有的几颗星子也不甚明亮,我忽然想起来阿恒说过要送我一颗星星。

这么多的星星也不知道哪些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我细细想来我这小半辈子,刚好可以一分为二,一半张扬恣意出尽了风头,另一半则是隐姓埋名,想尽办法抹掉当初的痕迹。

这些痕迹这么多年来把我撕裂成两半,一半从骨子里申诉着我的不甘心,我听不得读书声,拿不起笔,见不得锃亮的圆月。另一半却在叫我认命,算了吧,这辈子就这样了,苟且偷生的日子还要强求什么?

对待阿恒我也是同样的矛盾,他是天之骄子我却是永不见天日的已死之人,他早晚有一天要走,我却被禁锢在这里动不了分毫,我本能地知道要对他敬而远之,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近到自己身旁,直至到今天,一直以来的坚守,一朝破防,溃不成军。

今天干的这些事是我这些年来干过的最荒唐的事了。

却也是这些年来最畅快的一次。

阿恒半梦半醒间动了动,把我那只手往怀里拉了拉,抵在心口上。

我偏头看了看他那张睡熟的脸,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最后心里念叨着,就纵容自己这一次吧。

这一夜睡得挺沉,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迷迷瞪瞪看见了我身上盖着阿恒的衣裳,阿恒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我瞬间就清醒了。

这里就这么大块地儿,扫一眼就能看清全貌,阿恒如果不在这儿,又能去哪儿?

这里没有野兽,夜里也没有山风,阿恒就算掉下去了,也不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正着急着,只听见头顶上嬉笑了一声,阿恒从树冠里探头出来,冲我笑道:“在找我吗?”

我一抬头,正对上阿恒笑着的眼睛。

“我一早就睡不着了,看你还在睡着就没叫你。你快上来,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日出呢。”

我顺着树干攀爬上去,阿恒从上面伸了只手下来,将我一臂拉了上去。

阿恒找的这根枝杈无遮无蔽,正好能看清全貌。

彤彤日光从山的后面升起来,像烧起来的火,染红整片东方苍穹。

那些光不遗余力地洒遍了牛角山上的每一个角落,吞噬掉黑暗和过往,替换上黎明和新生。

我偏头问阿恒:“你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能到哪里?”

阿恒极目远眺了一会儿,指给我看,“那里吧,那一大片山头,其他的都被挡住了,看不见了。”

“那你知道山的后面是哪里吗?”

阿恒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眯了眯眼,“那里已经不属于牛角山的范畴了,可能是一座城,也可能是荒漠戈壁,对我而言,那里叫做大千世界。”

“可是我永远也出不去这里,这片山,这个镇子,哪一天我的身份暴露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可能是比这里更小的、更偏僻的地方。”

“玉哥儿……”阿恒皱眉看我。

我打断他,在他那双被朝霞染红了的眸子上亲了亲,“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如果要走,不必留恋。哪天想回来了,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第44章 院静人消夏

等到太阳彻底出来了,山上的雾都散了,我和阿恒才准备下山。

下山的时候比上山要快一些,可能是我跟阿恒有了上山的经验,配合更默契了,也可能是昨晚睡得还不错,养足了精神。反正阿恒这会儿看着就挺精神的,劲头十足,还有功夫腾出手来从周围的崖壁上顺走了几株铁皮石斛。

从断肠崖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了,下到崖下,我先是去找回了之前扔在草丛里的镰刀。拿到手里好好检查了一番,刀刃没卷,把手完好,我心情愉悦地把镰刀别到后腰上,一抬头,正与阿恒对上。

眼看着阿恒的脸色由晴转阴,我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我突然想起来,咱俩有笔账好像还没算呢,”阿恒双眼一眯,带着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让我把镰刀扔了,自己却揣着匕首?出了意外不是想着怎么活下去,你竟然……竟然……”阿恒狠狠握了握拳,“我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脑袋撞石头上撞傻了?”

我暗自咋舌,这事怎么还过不去了呢, 低着头小声道:“我当时没多想……”

“没多想你就敢割绳子?!”阿恒目光死死盯着我,恨不能在我身上楔几个窟窿,“我当时已经在顶上了,我还能让你掉下去不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我信你……”

“信我你割什么绳子?!”

得,绕不出去了。

这事我自认理亏,当时确实是吓傻了,那一瞬间做出的举动都没过脑子。

不过我倒是没见过阿恒发这么大脾气,整个人都在细细地抖,索性住了嘴就让人骂个够,消消气。

我低着头静等发落,阿恒却狠狠瞪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一跺脚迎头走了。

“阿恒……”我赶紧跟上去,在人袖口小心翼翼拽了拽。

阿恒抽手把袖子收回去,“别叫我!”

“阿恒哥哥……”

“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那阿恒弟弟,”我又在人后肩胛上戳了戳,“你听我说……”

“我不听!”阿恒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对着我怒目而视,“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

我干咳了两声忍住笑,指了指身后,“那才是下山的路。”

阿恒原地愣了愣,一把推开我,掉头回去了。

这人一路上再没有搭理我,迈开步子走的气势汹汹,好像要找谁寻仇似的。

我慢慢悠悠跟在后头,也不着急,反正落得多了阿恒就会停下来等我——他不认识下山的路。

再后来我看得出阿恒想找我说话,张了几次口却都没出声。到底是少年意气,拉不下来面子我也能理解,从路边摘了几串龙葵果同人示好,“这个能吃,你尝尝。”

阿恒看了看我,冷哼了声,不为所动。

我轻叹了口气,“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阿恒冷冷斜我一眼,“错哪儿了?”

我将果子双手奉上,“我不该割绳子。”

阿恒勉为其难地拎起一串试探着吃了,估计味道还不错,又从我手里把几串熟透了的也收走了。边吃着我的果子边冷冰冰质问我,“还有呢?”

“还有啊?”我皱了皱眉,“你容我想一想……我该不信你,阿恒哥哥力大无穷,自然是有办法把我拉上去的。”

阿恒吃完了手里的果子,又把我那些半青半紫的也拿过去吃了,最后满意地咂咂嘴,“嗯,接着说。”

“没了吧……还能有什么?”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我稍一示弱他还蹬鼻子上脸了,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还得给他一二三地列出几条罪状来。

阿恒突然停了步子,还好我刹得快,没一头撞上去。

阿恒回过身来看着我道:“你不该凡事都把自己放在最后,出点什么事就是想着牺牲自己来保全别人。你说你没多想,可我生气的就是你的本能反应,你什么时候能对自己上点心?你在做那些事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分点功夫想一想,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三个孩子……还有我该怎么办?”

我愣在原地。

我没想到,他气的竟然是这个。

阿恒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过来把我轻轻抱了抱,“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怀抱温暖又结实,像是承受了我这些年来不为人知的艰涩和困顿,我鼻子没由来地酸了酸,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

山脚的温度要比山上高出几分,从山上下来没了树荫遮蔽,日头高悬,一路走出了一身细汗来。

回到家的时候正值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躲在家里消暑,整个镇子都静悄悄的。

家里也是一样,院子里就将军一个活物,听见动静抬头巡视了一圈,见是我俩又趴下继续睡了。

我俩二话没说,趴在井边一人先灌了一瓢沁凉的井水。

猜到几个孩子可能都在午睡,我们就没进屋,在院子里找了处阴凉先凑和着歇一歇,没成想还是吵到了人。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出来的是小莺儿,散着半条辫子探了个头出来,从上到下把我俩打量了几遍,确认都全胳膊全腿儿才松了口气,“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我不禁失笑,“有点事耽误了”

阿恒在小莺儿眼下点了点,“你这眼睛怎么回事?被人打了?”

小莺儿扁扁嘴道:“昨天我们等到半夜,一直担心你们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一晚上都没睡好。”

我心里稍稍触动,想想阿恒在山上说的那些话,只觉得窝心得很。我从怀里掏出一把野果子递给小莺儿,在人头上揉了揉,“这次是我不好,没提前跟你们说我们会在山上过夜,下次不会了。”

二狗子这会儿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出来,眼底也是一团青黑,“你们回来了?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我去给你们热口吃的。”

我隔着房门看了看小呼噜渐起的大狗子,压低了声音道,“不用忙活了,我俩凑和吃点就行。”

“不忙活,柴房里给你们留了饭呢,我去添把火就行,”二狗子冲着大狗子的方向努了努嘴,“他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刚睡下,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醒不了。”

“饭我们自己热,”我把两个人都推回房里,轻轻掩上房门,“你俩现在都去补觉,不睡精神了不许出来。”

带着阿恒进了柴房,果然见灶台上还给我俩盖着两个窝头,再稍微一热就能吃。

我正准备添柴烧火,刚弓下腰,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干嘛?”我偏了偏头,轻笑道:“不饿吗?”

“饿了,”阿恒伸出舌尖在我耳朵后边一勾,又意犹未尽地咂么咂么嘴,“我能吃你吗?”

我缩了缩脖子,“一身汗。”

“没有汗,甜的。”阿恒把头又在我脖颈间蹭了蹭,“你把孩子们支开不就是想单独跟我在一块嘛,我都懂。”

你懂个屁!

我心里好笑,又不好表现出来,在他腕子上拉了拉,“别闹,还吃不吃了?”

“可我就想抱着你,你都亲我了,我就抱抱你怎么了?”这人较起劲来就跟个孩子似的,撒娇耍横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一边得寸进尺一边还混淆视听,“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快点,我都饿了。”

我无奈笑了笑,刚弯下腰,一只手顺势从腰上滑了进来。

皮贴着皮,肉贴着肉,掌心灼热,烫的我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纵火之人贴在我背上轻笑:“你看看你,都是骨头,一会儿可得多吃点。”

“让人看见……”我赶紧挪开了几步。

“没人看见,大狗子睡得跟猪似的。”阿恒又把手从背后移到了身前,灼热的掌心贴在小腹上,蹭地升起一团火。明明灶膛还是空的,我却莫名觉得炉火正旺,烧过四肢百骸,劈啪作响。

正恍惚间,柴房的门被从外面一把推开,小莺儿站在门外,一脸懵懂地歪着脑袋看着我俩。

第45章 悠悠夏日长

小莺儿眯着眼睛看着我俩,好像还没睡醒似的,眼里还带着几分惺忪,也正因为如此,那双眼睛似醒似睡,像是毫不知情,又像是早就看透了一切。

阿恒像个炮仗一样,蹭地就跳出去几步远。

我赶紧检查了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做贼心虚地扯了扯衣裳,清清嗓子道:“我……我身上痒痒。”

阿恒立即道:“我帮他挠挠。”

小丫头眯着眼睛,不说话也不动,生生把我看出了一身冷汗来。

半晌后,小丫头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指了指灶台上盖着的一只碗,“早上的时候刘二婶给了块豆腐,二狗子加了点白菜给烩了,你们别忘了吃。”

“……哦。”

小莺儿半闭着眸子又原地愣了会儿,打着哈欠转身慢悠悠走了。

我和阿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恒手忙脚乱地把门掩上,一点也不复刚才耍流氓的气势,小声问我:“你说她看到了吗?”

我摇摇头,“不清楚。”

“吓死我了,”阿恒拍着胸脯长舒了一口气,“差点吓尿了。”

我噗嗤笑出声:“就这点出息?”

“箭都出弦了又被生生憋回去,这谁受得了?”阿恒提起裤子往里瞅了瞅,“没吓出什么毛病吧?”

“怎么就出弦了……还有你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

“从昨天你亲我的时候开始吧,我都坚挺了一路了。”阿恒还颇为自豪地挺直了身子,“还好我耐性好,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都被他给气笑了,“那在你看来,什么才叫出格的事?”

阿恒突然眯眼笑了,意味深长地把我上下看了一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么咂么嘴,“你知道的。”

我抄起一根木柴一指门口,“滚!”

阿恒仰天无声大笑了几声才推门出去,我这才得以把柴火点燃了塞进灶膛里,对着扑朔跳动的火光出神。

我自然知道阿恒说的是什么,男女情色那点事,几根手指头就掰扯得过来,即便我没亲身上阵过,孙寡妇门前出来进去的也见过不少了,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人分男女,兽有雌雄,他们交合是天经地义的,天理伦常如此,不用人教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我跟阿恒到底是不一样,且不说我们这样颠倒纲常以后会不会有什么恶果,单就下一步该怎么进行下去就已经难住我了。

我很早就知道阿恒对我有兴趣,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很正常,真给憋出什么病来我还当真担待不起。其实被逼的狠了我有时也会有反应,可这种反应到底该怎么付诸行动我却是一窍不通。

很久以前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倒也民风开放,青楼倌馆都有,但我当时毕竟还小,对那些地方没有兴趣,也还没来得及生出兴趣,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在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窑子都是那副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样子,还没起反应就已经被吓得没反应了,就更别指望从她们身上学到点什么了。

所以说,这个事还难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恐怕是得躬行。

可这样会不会又显得我太迫不及待了?

我单手托腮叹了口气,纠结……

院子里响起打水的声音,不一会儿就看见阿恒提着个桶往后院去了。

看把孩子可怜的。

到了下午几个孩子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我只好把他们挨个都摇起来,这会儿睡足了,天黑了再折腾,日夜颠倒,没完没了了。

几个孩子半耷拉着眼皮,三张脸摆在我面前,一人脸上写着一个字——衰、蔫、瘫。

为了让孩子们打起精神来,我拿出半小袋谷子,让孩子们去村头找王四换个西瓜。

孩子们顿时来了兴致,抄起布袋结伴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日光热烈,蝉鸣阵阵, 我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刚有了点睡意就有人进来了。

“外头了可真热,”阿恒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拿块湿帕子蒙头一盖,声音闷闷的,“前几天那雨下的,我还以为你们这儿没夏天呢。”

后院的鸭棚成功熬过了一整个雨季,却在天晴之后塌了。为了让小汤它们免受太阳毒晒之苦,阿恒大侠决定舍生取义,自己顶着大太阳去修鸭棚。

“雨季之后是得热上一阵子,有一个月左右吧。”我睁睁眼,“鸭棚修好了?”

“修好了,蹭的我一身鸭子味,刚又去洗了个澡。”阿恒凑近过来,“你闻闻我身上还有味吗?”

我偏头在人袖口上嗅了嗅,皂角清香淡淡,不由笑了,“没味了。”

“你困了?昨晚在山上是不是没睡好?”阿恒板着肩膀把我往下放了放,臂膀有力,身上还带着点井水的清凉。

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昨晚又是坠崖,又是袒露心事,胡思乱想了半夜才睡着,大清早地又爬起来下山,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了。

“躺下睡一会儿呗。”

“不睡了,我等着晚上一起睡个囫囵的。”我伸个懒腰,“一会儿我还得吃西瓜呢。”

“西瓜?”炎炎夏日,汁甜肉脆的西瓜最是解渴,我看着阿恒喉结翻滚咽了口唾沫,眼睛都亮了,“哪来的西瓜?”

“我换的。”

“拿什么换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冲人笑了笑,耐心给他讲解,“乡野人家手里没几个铜板,以物易物是常态,最常用的也是最被容易被接受的,就是粮食。这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几两粮食换几斤瓜果梨桃都有定数,新下来的粮食跟陈芝麻烂谷子也不是一个价。”

阿恒问:“那你拿什么换的?”

“我用的谷子啊。”

“你哪来的谷子?”

我笑道:“我是外来的,自然分不到这里的地,但每年收了谷子大家都会拉到柳铺集那里的高地上统一晾晒、打场。我去帮忙,他们最后就不会收得太干净,留下的我带回来洗净晾干,也能吃小半年。”

阿恒也笑了,“你倒是会捡漏。”

我扬了扬下巴,“主要还是我讨人喜欢。”

阿恒慢慢俯身下来,一本正经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点点头道:“是讨人喜欢。”

“你这个角度,也就能看见我一个鼻子。”

“当然不是,”阿恒再下来几分,把两人间的距离又拉进了几分,“我现在亲你一下,你别躲。”

我都能感觉到阿恒的呼吸从我脸上扫过,有点麻又有点痒,没忍住笑了,“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到底是躲还是不躲?”

阿恒没再给我躲的机会,将那一点缝隙填补好,严丝合缝,融为一体。

阿恒这次倒不像之前那么急不可耐,先是轻轻舔舐,再是轻撬开齿关,勾连唇舌,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一件珍品。

我却被这个近乎蜻蜓点水的吻带出一点不一样的情致来。

呼吸逐渐灼热,我回应着他,把他拉到怀里,再揉进身体里。我想起之前在柴房思考的那些事,感受着抵在身前的那一腔灼热,没由来地就想要去靠近,去触碰。

刚一贴上,只听见外头院门一声钝响,紧接着鸭鸣狗吠,大狗子使足了劲儿往房里头吼了一声,“玉哥儿,我回来了!”

阿恒猛地一惊,没控制好力道狠狠砸了下来,我嘴里顷刻就有了血腥味。

阿恒再手忙脚乱从我身上赶紧弹起来,险些闪了腰。

我捂着嘴,阿恒捂着腰静待了片刻,结果几个孩子压根就没进屋。

掀开窗看一眼,只见大狗子他们正忙着把西瓜塞进水桶里,再下放到井里,用井水冰镇西瓜。

阿恒长舒了一口气,又恶狠狠道:“早晚得被这几个小崽子吓出病来!”

第46章 老归闲乡里

几个孩子直到把西瓜安顿好了才进屋,每个人顶着一脑门汗,进来咕咚咕咚往下灌凉水。

我跟阿恒早就收拾好了现场,方才那点旖旎的氛围消失地无影无踪,我俩离着八丈远,恨不能装作不认识彼此。

我拿帕子挨个儿给孩子们把脑门擦了一遍,小莺儿一边任由我给她擦脸一边问我:“你跟阿恒哥哥吵架了吗?”

我手上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我都看到了,”小莺儿小心翼翼道,“其实在柴房里你不是痒痒,阿恒哥哥也不是给你挠痒痒。”

我猛地吓出一后背冷汗来。

小莺儿一本正经接着道:“阿恒哥哥是不是往你衣裳里扔虫子了?所以你们就吵架了,你就不理他了?”

我:“……”

小莺儿小大人似的接着道:“以前大狗子也往我脖子里扔过虫子,吓死我了。不过后来我还是原谅他了,玉哥儿,那你能原谅阿恒哥哥吗?”

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忍着笑认下来,“我原谅他了。”

“我不信,”小莺儿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那你怎么还跟阿恒哥哥离得这么远?”

我往阿恒那边靠了靠,又冲阿恒招招手,“过来。”

直到两个人并肩站着了,我偏头问小莺儿:“这样行了吧?”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你再抱一抱阿恒哥哥我就信了。”

我默默回了个白眼,熊孩子怎么这么多讲究,再一看,另外两个小崽子也正直勾勾看着我呢。

无奈之下我只好张手,把阿恒抱在怀里拍了拍,这一上手才知道,阿恒整个身子都在轻轻抖着——憋笑憋的。

我轻轻一抱便松开了,敷衍道:“这下行了吧?”

几个孩子还没说话,阿恒先开口了,“我觉得你还是没原谅我,你都不愿意好好抱我。”

我:“……”

我不轻不重地瞟了他一眼,几个孩子不知情瞎闹也就算了,你跟着闹腾个什么劲儿啊?

阿恒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几个孩子也眼巴巴望着我,好像我是多小心眼的人,一点小仇记到现在。

我一把把阿恒拉过来使劲按在怀里,两只手围着他收紧,维持着这个动作问:“现在行了吗?”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似还在斟酌,阿恒却已经咳上了,“行了行了,你都快把我勒死了。”

几个孩子开心了,欢呼一声,去外边抱西瓜去了。

一个西瓜切两半,我跟阿恒一半,三个孩子们分一半。我跟阿恒的那一半又对半分了,孩子们那一半,先让小莺儿拿个勺子挖出最中心那一块吃了,然后才又切开分了。

看着两只狗子委屈巴巴的样子,估计又是打什么赌输给小莺儿了。

井水冰镇过的西瓜脆甜爽口,几口下去夏天的燥热都冲淡了不少,整个人都舒爽了。

“王四果然没骗我,这个瓜好甜,皮都是甜的!”大狗子抱着一块西瓜啃的青皮都露出来了才恋恋不舍放下,手疾眼快抄起另一块大快朵颐起来。

“他是不是还说他家的瓜田是上好的红沙壤,最适合种西瓜,那种田里长出来的西瓜不用施肥不用浇水,单靠着吸收日月精华就能长得又大又甜。”

大狗子忙着吃瓜顾不上,二狗子抬头看了看我,“你怎么知道?”

我轻笑,“几年前就是这套说辞了,可能是从他祖上王婆那里传下来的。”

阿恒从西瓜皮上抬了抬头,“我前两天还看见他拉着两车粪水往他家洼地里去了。”

我、二狗子和小莺儿陆陆续续停了动作,面面相觑一番,忽然觉得手里的瓜不香了……

我出声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啊,都在井水里泡过了,肯定都洗干净了。”

二狗子抿了抿唇,“那咱们井里的水……还能喝吗?”

蔓延开来的是比刚才还要令人窒息的寂静……

好在还有两个心大的,一个西瓜到底也没浪费,吃完了的西瓜皮剁碎了喂鸭子,西瓜子洗干净了晒干后还可以吃。

小莺儿抓着一把西瓜子问我为什么不能自己种西瓜。

“倒也不是不可以,”我捻着一颗西瓜子看了看,“就是不知道咱家的水土适不适合西瓜长,而且院子里也没有地方了啊。”

“那我就种到后院,种到院门外!”

小莺儿抓着一把西瓜子去种了,边跑边道:“明年咱们就有自己的大西瓜吃喽!”

刚到门口,小丫头却突然定住了,片刻后回头看了看我,“玉哥儿,来了个人。”

我上前察看,只见来人一身大户人家的仆从装扮,手里提着个笸箩,看见我从笸箩里掏出了两个点着红点的鸡蛋来,“我家老爷致仕还乡,以后大家便都是乡里乡亲了,还请多关照。”

我愣了愣,把鸡蛋接下来,“你家老爷是?”

“嗐,瞧我这嘴,这都忘说了,”那人嘴上谦逊,神态却像是故意等着人来问,这才姗姗报上家门:“我家老爷姓柳单名一个骞字,曾任国子祭酒,官居从三品,皇宫里的几位皇子那也都是听我家老爷讲过经的。如今我家老爷到了悬车之年,得陛下恩典告老还乡,前几日回来时好多人都去看了,你们的县太爷亲自去迎的,你不知道吗?”

“柳骞?”我讶然。

那人脸上面色不愉,想必是对我直呼自家老爷的名讳有些不满。我急忙改了口,“原来是柳大人,是我孤陋寡闻了。”

那人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冲我施了一礼,再不多话,提着笸箩又到别处去了。

我握着俩鸡蛋一回头,阿恒刚好也出来了,跟着打听:“刚那是谁啊?”

我回道:“京里来了位柳老爷。”

“哪个柳老爷?”

我轻垂了垂眸子,“柳骞。”

阿恒原地愣了愣,片刻后回过神来,“他认得你?!”

我轻抿了下唇,点点头。

柳骞任职国子监,时时出入皇城为皇子们讲经。彼时我寄养在陈皇后宫里,跟其他皇子们同吃同行,自然经常和柳骞打交道。

当时只记得这人是个脾气挺臭的小老头,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子曰成仁,孟曰取义”,没有个笑模样。不过他倒是不看出身,当时还有其他的国子博士授经,我夹在一众皇子里到底是身份有别,别人对我多是爱搭不理,只有他,该夸夸,该罚罚,夸起来毫不吝惜,打起来也毫不留情。

阿恒皱了皱眉,“你怕他会认出你来?”

“我不知道。”我摸了摸脸,“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跟现在有多少出入,如果在街上碰见了,他还能不能把我认出来。”

阿恒眉头又皱紧了些,“所以呢?你要搬走吗?”

我环顾了一下我这破庙,这一方小院,院门外那三棵树,以及小莺儿刚种西瓜时刨的东一铲子、西一榔头的土……以前都是嫌弃它这儿这儿缺砖那里少瓦,这会儿倒是生出了几分眷恋来。

“也不见得要走……”我刚开口,阿恒突然把我抱住了。

两只手在我身后收紧,整个人将我团团包裹住,比我方才抱他还紧。

我听见他声音发颤,咬着牙在我耳边小声呢喃:“玉哥儿,别走。”

第47章 清晨复来还

我愣了愣,一时间只觉得又好笑又心疼,“我没说要走。”

“我特别怕一觉醒来睡在一张冰冷的床上,你们都不在了,”阿恒狠狠抽了口气,“你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先跟我商量,不能一声不响地就自己走了,好吗?”

我笑着在人背上拍了拍,“好,我答应你。”

我俩没敢抱太久,怕被孩子们看到,分开后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沉默着往屋里走。

回到堂屋坐下阿恒才又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就少抛头露面呗,还能怎么着,”我拿块布子擦方才沾了西瓜汁的桌子,“其实在这里知道我叫柳存书的不算多,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半大小子了,这么多年容貌肯定变了,只要不把我和那个名字联系起来,他应该也认不出我来。”

阿恒点点头,“我也觉得咱们没必要对什么都草木皆兵的,柳骞是回来养老来了,又不是专程来抓你的,只要咱们不蹭到他面前晃悠,谁会闲来无事去查你的底细?”

我笑了,“你不就查了。”

“我那是……”阿恒一梗脖子,片刻后也笑了,“我那不是喜欢你嘛,想了解你,柳骞他一个糟老头子总不能也喜欢你吧?”

“那可说不好,我读书的时候柳老还挺喜欢我的。”

“这能一样吗?”阿恒突然凑近过来,“我喜欢你是想亲你抱你跟你睡觉,你能让他亲你抱你跟你睡觉吗?”

我被阿恒说的老脸一红,“臭不要脸。”

阿恒四下扫了眼,借着无人之际飞快凑过来扳着我的脸亲了一口,“我不要脸,只要你。”

我皱眉擦了擦脸上蹭到的口水,这小兔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小莺儿种完了西瓜回来,看见桌上两个红鸡蛋,问道:“玉哥儿,刚刚那个人找你有什么事啊?”

“没事,有人在外面操劳了一辈子,最后能回乡安度晚年,是件好事儿,”我把两个鸡蛋塞给小莺儿,“你跟大狗子二狗子分分吃了吧。”

“你不吃吗?”小莺儿看看我。

见我摇头又问阿恒,“阿恒哥哥,你吃不吃?”

“你们吃吧。”阿恒在小莺儿的小脑袋上搓了搓。

小莺儿这才捧着两个鸡蛋乐呵呵走了。

看着阿恒还是对着门外出神的样子,我有点不好意思,“让你跟着我,连个鸡蛋都吃不上。”

“不是鸡蛋的事,”阿恒突然回头看着我,“我突然想起来,我前一阵子收到我娘给我的家书,说是让我替她去看望一位前辈。”

我怔怔地回过头来,“令慈这位前辈,说的不会就是……柳老吧?”

一天之后,这件事就得到了印证。

我大清早起来撒尿,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院子外头张望,走进了才看清,是当初跟着阿恒的那个小厮。

“你怎么不进来?”我隔着院门跟他对视,阿恒一大早带着几个孩子晨练去了,院门这会儿是开着的。

“少爷不让我进。”小厮面上有点委屈,看看我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继续往院子里张望,“我家少爷呢?”

“他这会儿不在,”我打了个哈欠,“你要不进来等等?”

小厮像是还在犹豫,我也懒得再等他了,自顾自撒了尿,往院子里走。

半晌后,那个人还是轻手轻脚跟了上来。

我把他领进院子里就没再管了,进柴房熬了一锅面糊糊,饭做好了,阿恒带着几个孩子刚好回来。

我还没出来就听见阿恒在院子里喊:“谁让你进来的?”

一出柴房刚好看见那个小厮手忙脚乱地从井沿上站起来,一个没站稳,险些滑到井里去。

“我说没说过不让你进来?”阿恒怒目圆瞪,连带着将军也气势汹汹,眼看着那个小厮都快要吓哭了,我急忙端着碗出来,“我让他进来的,怎么了?”

阿恒一瞬间泄了气,有点不解地看着我小声嘀咕:“你让他进来干嘛?”

“多大点事,”我白了他一眼,“有事说事,说完了吃饭。”

我示意几个孩子跟我进去端碗,给这主仆两个留出空间说点阿恒不想让我听见的。在柴房里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觉得他们说的也该差不多了,这才拿着筷子出去。

刚凑近,就听见那个小厮小声嘟囔:“少爷,你跟我回去吧,你看你吃的这都是什么啊,还不如我们吃的好。”

阿恒抬头瞪了那小厮一眼,看见了我挥挥手便把那个小厮打发走了。

我坐下来,把筷子一一分发下去,“好了,吃饭吧。”

一直到吃完饭阿恒都没再提及早上的事,等我把几个孩子打发回房里读书去了,阿恒才小声道:“你以后别让他进来,他是我爹的人,会把你的事告诉我爹的。”

“他隔着院门看和进来看有什么区别吗?”我不禁好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他要想说你也拦不住。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让他看个够,只要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这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生气了?”阿恒试探道。

我瞟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就是生气了。”阿恒越发笃定道,接过我手里的碗筷,拿到井边去洗,“你在气什么?气的是他,还是我?”

我憋了一口气,还想争辩,最后却慢慢散了,坐在井沿上看着阿恒洗碗,慢慢道:“我可能是生气了吧,不是气他,也是不气你,就是觉得委屈了你。”

“我就知道,”阿恒笑了,“你别信他,我家下人的伙食也没有多好。”

我摇摇头,“你现在本该在书房读书,或者在校场舞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洗碗。”

“我愿意洗碗,”阿恒抬头冲我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书上,也不在剑上,我心里现在只有你。”

“……”这人这些油腔滑调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言归正传,阿恒从怀里抽出个信封递给我道:“咱们之前猜的不错,我娘说的那位前辈就是柳骞。”

我接过来却没看,人家阿娘写给儿子的私房话我不好多看,只道:“那你要去吗?”

“去肯定是要去的,”阿恒一脸愁苦地埋头洗碗,“我愁的是我去了之后该说什么?他一个老头子,我一个小伙子,我怕我见了他连寒暄都进行不下去。”

我笑道:“柳老人很好的,你挑点老人家感兴趣的说。”

“他好是对着你们这些博学多才的好学生好,我学的那点东西,拿出来糊弄糊弄大狗子还行,二狗子都够呛,你能指着我跟他一起品茶论道吗?”

也确实,阿恒在武学上的天赋明显好过他的学识。要让他去对弈博古通今的柳老,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得露馅。

半晌阿恒叹了口气,小声道:“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我不禁失笑。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藏还来不及呢,当然不会把你送到那老头眼皮子底下。”

我笑了笑:“我知道。”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瞟了眼正在房里读书的三个孩子,小莺儿埋着头在干什么我看不清楚,大狗子却是正在左顾右盼,东挠挠西看看,屁股底下跟有钉子似的。

我拾了块土坷垃扔过去,正落到大狗子身旁的窗柩上,把人吓得一个激灵,埋下头去再不敢乱动了。

我回过头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不……让二狗子跟你去吧?”

第48章 莫道桑榆晚

隔天一早,阿恒和二狗子收拾妥当,带上给柳骞置办的礼物,准备去柳府拜访。

大狗子和小莺儿围着二狗子团团转,也难怪,阿恒不知道从哪儿给二狗子找了身有模有样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平素绢,青白的底子上用黑线绣了一排燕子,庄重里又带着一点跳脱,活灵活现,显得整个小人儿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脸一洗,发一梳,二狗子俨然像个大户人家的小书童。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呢。”小莺儿摸着二狗子身上的燕子纹绣啧啧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她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等我回来,脱下来给你穿。”二狗子冲人一笑,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姿态。

“我要你那双靴子,”大狗子对二狗子脚上的那双厚底的银丝祥云靴感兴趣,“穿上就跟个大侠一样!”

“这靴子有点热,我脚都出汗了,”二狗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等回来洗干净了再给你。”

小莺儿别别扭扭地还是有点不乐意,“为什么阿恒哥哥只带二狗子一个人去?我也想去。”

我瞟了小莺儿一眼,“你把昨天我教的那些都背下来我就让阿恒带你去。”

小莺儿嘟嘟嘴,不说话了。

“行了,”我给二狗子整了整衣裳,“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二狗子神色拘谨地点点头,又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万一我一紧张都忘了怎么办?”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阿恒在小莺儿的隔间里换好了衣裳出来,我抬头看上去,忽然就愣住了。

那人一身墨绿长袍,腰身如竹,气质如兰。我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柳铺集上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五陵年少,风华无双,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小莺儿立马眉开眼笑起来,“阿恒哥哥,你真好看,我都想嫁给你了!”

阿恒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跄了跟头。

“到时候你就照玉哥儿跟你说的上去缠住那个老头,实在摆不平了还有我,”阿恒在二狗子肩上拍了拍,“咱们是去做客的,又不是去受刑的,大不了就爬起来走人呗,他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拦住咱俩不成?”

“别听他瞎说,”我瞪了阿恒一眼,他这一席话一点安抚的作用都没有,反倒把二狗子都快吓哭了,好像他们去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冲二狗子笑一笑,“你们今天要去见的那个老爷爷人很好的,不看重身份门第,只要是一心向学的人他都愿意教。我早年跟他打过一点交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按我教你的说,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恒接过来道:“那你直接教给我不就得了,干嘛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轻笑:“一个小娃娃会背三字经,大家会觉得孺子可教,这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但要是一个大人上来还背三字经,大家就会觉得这人大概是脑筋有点问题,多半是废了。”

几个孩子捂着嘴偷笑,阿恒咂么了半天,回过味来,“你就直接说我笨,学不会你那些高深的学问不就得了。”

“主要是你这幅皮囊又大又空,要想把你装填满了,没个十天半月下不来。”

二狗子不解地看着我,“那你干嘛自己不去?”

我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二狗子愣了愣,立即识时务地不再问了,冲我挥挥手,“那玉哥儿,我们走了。”

临走我又把一棵我珍藏多年的老山参找出来托阿恒给我混在送给柳骞的礼物里。多年前的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如今人操劳一生荣返乡里,我却连去当面道一声谢的勇气都没有,也只好借着这个机会聊表一下心意了。

看着他们上了阿恒府上的马车走远了我才起身回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连带着一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让二狗子跟着阿恒去看柳老,说是帮阿恒解围,其实我也掺了一点自己的私心在里头。

二狗子是这三个人当中读书最有天分的,柳老教书育人不看出身,万一二狗子得了他的青睐,说不定日后真能从这里走出去。

我,一个在逃的朝廷钦犯,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日后二狗子如果要走科考这条路,那就需要有籍贯身份的文书凭证,书院需要有举荐人,上京需要路引,这一切我都给不了他,但柳骞可以。

柳骞曾任国子祭酒,还主持过科举,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他要举荐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说一个“不”字。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所以昨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好好钻研了柳老之前的偏爱喜好,又让二狗子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记得滚瓜烂熟。

说的好听点,这叫投其所好,难听了那就是投机取巧,是欺瞒诈骗,是我以前最不齿的那类人。

可是为了二狗子,再卑劣、再下作的手段,我也只好试一试。

阿恒和二狗子直到夕阳顿下才回来,我远远便看见了他们,急忙跑着迎出去,跑到近处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的低眉耷拉眼,像是被人训了一顿又扫地出门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搞砸了?

来到近前,二狗子垂着头不敢看我,“玉哥儿,对不起。”

阿恒上来轻轻抱了抱我,“玉哥儿,你别生气,是那糟老头子不识抬举。”

我悬着的那颗心狠狠往下坠了坠。

“你们俩被识破了?”

阿恒摇了摇头。

“那是他现在不喜欢这些东西了?”

阿恒还是摇头。

我都快急出汗来了,只见一旁站着的二狗子偏头轻轻笑了笑,又装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低下头,我心里忽然就明白了。

我把阿恒一把推开,“你俩合起伙来骗我呢吧?”

阿恒抿着嘴笑了笑,还是没忍住,最后笑出声来,“你都不知道二狗子今天有多威风。把柳府家里那几个门客唬的一愣一愣的,对着柳老答对如流,柳老一上午连口茶都没喝,净顾着跟二狗子说话了。”

二狗子小声道:“再说下去我都要露馅了。”

阿恒接着道:“柳老说这孩子古灵精怪,想法出奇,差点就要留下我们再用个晚饭,我一看,你教的那些都快用完了,这才赶紧带着二狗子回来了。”

二狗子笑出一口白牙,“柳爷爷说,下次还让我去他府上玩。”

我一口气缓缓松下来,没好气地瞪了两个人一眼,“逗我好玩吗?”

“不是逗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阿恒拉着我并肩往回走,“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所以想看到你全部的反应。

我白了他一眼,“惊喜没收到,吓倒是快吓死了。”

转头懒得再搭理他,对着二狗子问:“柳老家里好玩吗?”

二狗子重重点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宅子,好气派啊,柳爷爷人也很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纠结了一番,小声问:“柳老身子还好吗?”

“看着红光满面,挺好的呀,跟我说了半天话也没见他累,他说能遇上个知趣儿的人不容易,所以愿意跟我说话,”二狗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柳爷爷还说了,我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第49章 蒲草韧如丝

我步子一顿,只觉得阿恒握着我的那只手稍稍用力,一股暖意从掌心传过来。

我偏头冲人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柳老说二狗子像他认识的一个人,而二狗子的所言所行皆是由我所教,与我一脉相承……所以柳老还记得我?那他又是如何看待我的?罪大恶极的叛臣之子?还是不值得怜惜的狂悖之徒?

当初读书的时候柳老应该是不喜欢我的,各种天马行空的坏点子,顶撞师长,不知谦逊为何物,有违他老人家尊崇的孔孟之道。反正我印象中柳老就从来没对我笑过,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即便是夸人的时候脸也是耷拉着,眼袋像张大麻袋,好像我欠了他家百八十斤谷子没还。

隔天我就撺掇二皇子在柳骞的桌子上摆了一袋新收的谷子。

那天的早课就干了一件事,我跟二皇子一人趴在一张长条凳子上,柳骞站在中间拿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竹枝,抽完了左边抽右边,直把那根竹枝打断了才罢休。

二皇子没比我大出几岁,哭的鬼哭狼嚎,还扬言要让他父皇抄柳骞九族。

我倒是没哭,反而心里还美滋滋的。我在宫里闯了祸皇上和皇后说不定就不喜欢我了,一生气打发我回家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这主意是我想的,二皇子是我撺掇的,现如今多了一个人替我挨了一半的打,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事后我还是没走成,皇上和皇后笑骂了我一句“人小鬼大”就了事了,倒是把我娘心疼得不行。

自那之后柳骞倒是再也没打过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没找到机会——那之后不久,柳家就出事了。

我问阿恒:“关于二狗子的身世,你是怎么跟柳老说的?”

“就按照你跟我说的那样,是我爹跟丫鬟私通生下的私生子,怕被家里人知道,从小就被藏在这里,没有身份,没人管教,私下里就爱自己看书,胡思乱想。”阿恒撇了撇嘴,“要让我爹知道了,非得打断我一条腿不成。”

我接着问:“那柳老有没有一点想收二狗子为徒,教他读书的想法?”

阿恒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过你也别灰心,”阿恒又急忙道,“柳老爷子挺喜欢二狗子的,还说下个月要在家里举办雅集,邀请一些当地的士绅们去品茶论道,让我到时候带二狗子再过去。”

我默默往回走着,突然有点捉摸不透柳老的意思了。

我教二狗子的那些不是什么高深的大学问,而是从一些浅显的常识里引申出来的想法。一方面,学富五车非一日之功,二狗子这个年纪要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现实,在柳老面前班门弄斧,反倒容易露馅。另一方面,以我对柳老的了解,在他看来“学而不思则罔”,认为“思大于行”,我就是要把二狗子塑造成一个却善思爱学却又没有条件的苦命孩子,想借机博取柳老的同情。

目前来看,柳老对二狗子的喜欢不加掩饰,却又没有要收他为徒的意思。让二狗子去参加雅集,到底是有意栽培他,还是看出了点什么,要借机考验他?

一个月?为什么要留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他想让我们干什么?

转眼间家门已至,小莺儿和大狗子冲出来围着二狗子转圈,要听二狗子的见闻,还要扒二狗子的衣裳。

二狗子看我一眼,我冲人笑笑,“你今天干的很好,去玩吧。”

几个孩子这才打闹着跑远了。

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才发现阿恒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只见人沉默地站在原地,有点幽怨得看着我。

我愣了愣,无奈笑了,只好又回去拖他,“你也很好,行了吧?”

直到用过了晚饭,熄了灯躺下,我还在琢磨柳老这个雅集和一个月的用意。突然间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紧接着贴上来一具躯体。

后脖颈上落了一个有点冰凉的吻,再慢慢辗转向前,拉着我轻轻转过来,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吮吸,抚摸,啮咬,全然没有一点声响。

我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形容那些情事为干柴烈火了。就这几天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是导火索,一触即发,一点就着,顷刻就烧遍了四肢百骸,烧没了残存的理智。

我张嘴回应他,张开怀抱拥抱他,我想张开自己,接纳他。

刚一动作,床板子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在幽静无声的夜里格外明显。

我跟阿恒动作顿了顿,齐齐抬起头来看那几个小家伙的身形。

好在没吵醒。

阿恒把头埋下来,在我肩上狠狠咬了一口,事后还不松口,纠缠着那一小块地方近乎咬牙切齿,“早晚有一天,我要被这几个孩子逼疯了!”

我吃痛地皱了皱眉,又觉得这人这样子可怜又可笑,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个没人地方,你要不要跟我来?”

我俩一前一后出了房门,今晚夜色清皎,那些蠢蠢欲念一时间像被拿到了明面上,倒让我有些却步了。

阿恒紧随其后跟出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我,鼻子在我脖子后边蹭了蹭,呼吸滚烫,“去哪儿。”

我拉过他的手笑了笑,“走。”

出院门的时候惊动了将军,大白狗乐呵呵地跟了上来,被阿恒一个眼神又吓退了回去。

“就你跟我,再多跟一只蚊子也不行!”

我偏开头笑了笑,带着阿恒往上山的路去了。

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隐没在月光下,周围虫鸣蛙叫,此起彼伏。

我跟阿恒一路无话,只靠着紧握着的两只手传递情绪,阿恒掌心灼热,将我尽数包裹,像浇筑了一层铜浆,再也分不开彼此。

临到老头的小屋又换了方向,这里已经没有路了,杂草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出现了一片野湖,而在湖边长着一大片过人头的蒲草丛。

我停了步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指了指那片蒲草,“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你看看行不行……”

阿恒片刻不待地拉着我进了蒲草丛。

一片蒲草被放倒,压在身下,身上的衣裳褪下去的时候还能感知到蒲草上沾着的夜露。

有点凉,又有点痒。

阿恒居高临下看着我,忽然不动了。他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墨绿长袍,交衽束带,衣衫完好。而我却已经被扒的寸缕不着,毫无保留地呈在他面前。

我皱眉缩了缩肩膀,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羞赧的,张开胳膊把他也拉下来,“来。”

阿恒呼吸又滚烫了几分,狠狠抽了几口气,“我该怎么做?”

我抬手给他把束带摘了,拉着他的手往下,“我教你。”

我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着,是在承受着还是索求着,是在阿恒身下还是身上。眼前要么是阿恒,要么是破碎的月亮,我忽然觉得,我也没有很怕这样的月光了。

一片蒲草,被我们压得七零八落,蒲黄四散。浓稠的黑暗渐渐散去,改换了深蓝。

阿恒拉起我一只脱了力的手,在腕子上绕了一圈蒲草。

我借着晨光打量了一眼,轻轻一笑,“这是什么意思?”

阿恒与我十指交扣,不答反问,“你那么聪明,猜猜看?”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自然知道,却偏偏不遂他的意,把手抽回来闭了闭眼,“我困了。”

阿恒在我眼皮上亲了亲,“我捆住了你,你一辈子都别想跑了。”

第50章 微雨燕纷飞

天色擦亮,昨晚夜色暗还不觉得,这会儿对着这一片被我俩压得东倒西歪的蒲草,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赶紧穿好了衣裳,到湖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在脸上,热度未消,我都难以想象昨晚意乱情迷时自己说了些什么荒唐话,又做了些什么荒唐事。

空气中那抹诡异的冷香还没消散,淋在蒲草上,沾在衣带上,不遗余力地提醒我昨晚的淫靡混乱。

阿恒从身后过来抱了抱我,“玉哥儿,我好开心,特别开心。”

我心里一软,突然冒出个念头,这要是换作寻常人家,那昨夜就该算作结发之夜,从此就是要恩爱两不疑的。只可惜这里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红烛暖帐,有的只是纺织娘和蒲草。

好在阿恒没往那方面想,我回头冲人笑了笑,“开心就好。”

“你还好吗?”阿恒拿鼻尖蹭了蹭我,“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

阿恒接着道:“那今晚再过来好不好?”

“……”我脚下一滑,险些跐溜进湖里。

“我骗你的。”阿恒埋在我肩上轻笑,我听见他的声音透过胸腔后背传过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对天发誓,我以后一定对你好,不然就罚我不得善终,一个人孤独终老。”

我笑道:“你都不得善终了,还怎么孤独终老?”

“……也是啊,”阿恒挠挠头,“要不你选一个,你说怎么就怎么。”

我回头在他头上摸了摸,“我希望你能一辈子安康喜乐。”

福寿都给你,灾祸我来担,你一直做那个勇往直前的少年就好了。

东方鱼肚泛白的时候我俩才到家,几个孩子还没醒,开门的时候翻了个身,又接着睡过去了。

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被周公叫去了,这一觉睡的腥甜,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阿恒正在我身边小心翼翼下床。

“什么时辰了?”我迷迷糊糊问。

“刚刚卯时,你接着睡吧。”

我睁眼瞄了他一眼,这会儿衣裳都穿好了,好奇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带孩子们去晨练,今天教他们打猎。”

刀剑无眼,昨晚毕竟没怎么睡,我皱眉:“你能行吗?不需要再睡会儿?”

“我睡不着了,”阿恒突然俯下身来在我耳边道:“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你昨晚的样子,反而更精神了。”

“……赶紧走吧,”我扒拉来被子蒙头盖上,难得我还担心他,敢情难受的只有我一个。这会儿回过劲来,全身上下都跟打断了重连起来似的。

阿恒从头顶给我扒拉出条缝出来,“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打只兔子补补。”

我抄起手边的枕头冲人砸了过去。

等人都走了之后我抓紧时间又睡了一觉,本想着一会儿等他们回来吵吵闹闹就睡不着了,不成想再睁眼的时候日头都已经偏西了。

我踱步出来,看着西天的云霞一时间竟有点失神,我明明只是眯了眯眼,一天怎么就过完了?

“玉哥儿,你醒啦!”几个孩子看见我撒开脚丫子跑过来,七嘴八舌一顿说。

“我们还以为你病了呢。”

“你好点了吗?睡够了吗?”

“玉哥儿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睡这么久?”

我本来还沉浸在这几个小崽子总算长大了,还知道关心人了的幻想里,猛的一回神,再问下去可就露馅了。

好在阿恒从外头回来给我解了围,拎着两根萝卜冲我一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我全身运力试了一下,除了腿酸了点,那什么地方还有点不适,倒是比早上好了不少。

我这种以睡养伤的技巧还真是屡试不爽。

我看着阿恒手里的萝卜,应该是用来煲汤的,一时间只觉得饥肠辘辘,急忙问:“你们抓到兔子了?”

“没,那只兔子太狡猾了,我们眼看着都追上了,结果被它钻到洞里跑了。”

小莺儿急着邀功,“不过我们抓到了鱼!”

酸溜鱼汤也不错,我喉头动了动,“你们从哪儿抓的鱼?”

大狗子一扬头,“就山脚下那个野湖里啊!”

“……”

我忽然就觉得鱼汤不香了。

“还是阿恒哥哥带我们去的呢,”小莺儿一脸兴奋,“我们穿过了一大片蒲草丛才过去,那些草可真高,我们还在草丛里玩捉迷藏了。”

我冷冷瞥了阿恒一眼,这人压根就不是去捉鱼的,而是去缅怀昨晚的时光去了吧。

阿恒就着水井把萝卜上的泥洗净了,拎着萝卜往柴房走,“你等着,我去给你炖鱼汤。”

“……你会吗?”刮鳞取脏是个技术活,阿恒可能对鱼汤有什么误解,认为把鱼扔锅里就会有鱼汤出来。

“我会,你等着吃就行,”阿恒冲我摆摆手,回手把柴房门关了。

我无奈叹了口气,刚想去帮忙,却见院门外站了个人,正抿着唇冲我笑呢。

我脚步一顿,“燕姐姐?”

来人正是孙寡妇,我愣了足有几个弹指才想着把人迎进来,又急忙招呼二狗子去厨房看着点,别让阿恒把柴房烧了。

孙寡妇今日倒是没穿那些一笼轻烟似的衣裳,一身藕粉对襟,头发也绾得得体,乍一看倒像是个良善人家的妇人。人没进来,站在院门外看着我那三棵树笑了,“最近嘴里发苦,过来找你讨几个酸李子尝尝。”

我笑道:“那不巧,我这李子可都是甜的。”

“冷水锅里下公鸡,一毛不拔,”孙寡妇笑着嗔我一句,“就说你给不给吧。”

“燕姐姐要,那自然是给,”我让小莺儿进屋拿个簸箩出来,让孙寡妇看着熟好了的捡。

孙寡妇却只是摘了手头边的一个,明显还是生的,随手就往嘴里送去。

我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的牙都跟着倒了一片,嘴里直冒酸水,“不酸吗?”

孙寡妇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张口把嘴里的果子吐了,一张脸酸得皱起,“这也忒酸了。”

那李子都还没红,能不酸吗?

又接连吐了几口唾沫孙寡妇才又道:“不过我最近确实想吃点酸的。”

我直觉孙寡妇有话要说,便主动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孙寡妇摇摇头,浅浅笑了,“是好事。有个徽商一个月前去我那里快活了一晚,就在几天前我发现我有喜了。刚巧那徽商家里一直无所出,便提出要我跟他,给他做妾。”

我皱眉:“你答应了?”

“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像我这样的人,难得遇上个不嫌弃的,怎么还会不识抬举。”孙寡妇一笑,我却莫名觉得她那笑里带着点悲怆的意思,“我做梦都想离开这儿,我受够了那帮臭婆娘的指指点点,还有那些臭男人的动手动脚。”

孙寡妇一撩头发,又笑出几分韵致,“老娘要去那大宅子里享清福去了,由着他们说去吧。”

只是前路迢迢,人心难测,身边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寒夜梦醒时也不知道身边是孤枕冷榻还是豺狼虎豹。

不过既然人用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我就祝燕姐姐前程似锦吧。”

“就知道你嘴甜。”孙寡妇在我头上摸了摸。

正巧阿恒从柴房出来打水,眼神淬了毒似的楔过来,我顿感不妙,赶紧退出去一步,又冲人笑了笑以示安抚。阿恒又盯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进了柴房。

“呦,好大的一股子醋味,”燕姐姐掩着唇调笑我,“这就是你昨个儿去找我的原因呐?”

我面色微囧,不过人都要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她的,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孙寡妇接着问:“那成还是没成?”

思及昨晚,我面上一热,“成,成了……”

“我那药好使吧?”孙寡妇又恢复了本色,靠着杏树笑的花枝乱颤,“那可真是好东西,我自己都没舍得用两回,你们用了多少?”

昨晚那滋味太过销魂,如今一想起来我都觉得骨头缝里跟着发软,更何况如今我身上还带着那股子诡异的冷香,知道瞒也瞒不住,只好认了,“我们……用完了。”

孙寡妇的眼神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眯着眼把我上上下下审视了几遍,看得我遍体生寒。

末了,孙寡妇笑了,“那是他不行啊,还是你这体质也忒好了,今天竟然还能爬起来呢?”

“燕姐姐……”我实在招架不住了,只好告饶,“你再多摘几个李子拿着,留着路上吃。”

“李子就不要了,你这李子太酸了。”

“你倒是捡熟的摘啊……”

“不过我倒是真有点事要拜托你。”

我一愣,“燕姐姐你讲。”

“这里我是不会再回来了,”孙寡妇从怀里掏了一串黄铜钥匙出来,交到我手上,“我院子里那些花,有工夫你就帮我去看看,没空就算了,就由着它们一岁一枯荣吧。”

我双手把钥匙接过来,忽然觉得沉甸甸,果然只听孙寡妇继续道:“你们住的这地方终究不是个长久打算,再过不了几年就得塌了。我那院子虽小,到底是个正儿八经住人的地方,你们要是看得上,就搬过去住吧。”

我忽然间喉头一哽,“燕姐姐,你……”

孙寡妇接着道:“就冲你这一声‘燕姐姐’,这宅子我就愿意留给你,地契都在我床板子底下压着,不留给你也是让那帮糟老娘们霍霍了,你住着还能帮我浇浇花。再者说,小莺儿如今也不小了,你总不能让她日后从这破庙里出嫁吧?”

我轻轻抿唇,这破庙里别的都好说,只是小莺儿越来越大,确实不太合适了。

“看你脸皮薄,我刚都没好意思问你,你跟那小子昨晚在哪儿搞的啊?”孙寡妇掩口做了个惊讶的神情,“总不能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

“没,我们没……”我急忙道,脸上一时间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小声道:“我们……在外面。”

“那不就是了,”孙寡妇“嗐”了一声,“现在天暖和,你们能在外头,等寒冬腊月呢?你们也在外头?那终究不是个办法,万一被什么走夜路的瞅见了,是吓你们呢,还是吓人家呢?”

我被孙寡妇说得抬不起头来,“行了燕姐姐,我住,我住还不成嘛。”

“别忘了给我浇花啊,”孙寡妇临走又摘了我两个李子,不过看成色还是没熟好……

“虽然年轻,但也要懂得克制啊,”孙寡妇边笑边走,咬了一口李子,又啐了,“这李子忒酸!”

作者有话说:

孙寡妇:所以到底是阿恒不行,还是玉哥儿体质忒好了?

阿恒:他体质好!

玉哥儿:阿恒不行!

阿恒:今晚野湖见!

玉哥儿:我体质好……

第51章 患均不患寡

目送着孙寡妇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渐起的巷陌里,我收了神低头看了看手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孙寡妇那院子我只去过一次,只记得里头牡丹芍药杂种,红花绿叶,绚烂异常。

而之前的孙寡妇也像那些牡丹芍药,争妍斗艳,明丽不可方物。如今却总算卸下了一身重彩,安安分分做了白瓷缸里的一株芙蓉。

我说不好到底是牡丹芍药好,还是芙蓉更胜一筹,只是忽然觉得,孙寡妇一走,整个柳铺好像都失了一层颜色。

我始终记得,当年我带着大狗子流落街头时,是孙寡妇施舍给了我半个馍馍。一饭之恩,无以为报,我能做的也只有替她守住那一间宅子、满院子的花,哪天她独在异乡想起来了,至少还算有个念想。

收了目光转过身来,就见阿恒正站在院子里眯着眼打量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我心里一惊,上次从孙寡妇那里出来被阿恒撞见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直接把我拉进窑子里吓了一个透心凉。阿恒似乎一直对孙寡妇持敌视态度,这次被当场撞破,指不定这位小祖宗还得作什么妖。

而且孙寡妇的宅子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住进去,打算是等有了主意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把钥匙往袖子里一藏,我迎着阿恒的目光进了院,强作镇定地冲人道:“你的鱼汤做好了?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阿恒瞟瞟我身后,“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我看看脚下孙寡妇咬了一口的那个李子,灵机一动,“就过来讨个李子尝尝。”

“我看见她还往你手里塞东西了。”阿恒眯着眼瞄我的袖管子,“她给你什么了?”

我心里一紧,把袖子里的钥匙攥紧了。

只听阿恒神秘兮兮凑过来道:“是不是昨晚那种小瓷瓶?”

“……”

我他娘的真是高估了阿恒那点能耐,这家伙现在就是一门心思都拴在裤腰带里,甭指望他嘴里再能翻出什么花来。

“是不是啊?”阿恒去扯我袖子。

“不是!”我拉回袖子迎头走。

“怎么能不是呢?”阿恒紧跟上来,“那你有没有问问她那东西哪来的,我可以自己去买啊!”

“消停会儿吧你!”我径自回到房里往凳子上一坐,没成想一不小心压到了患处,登时脸色一白。只能又站起来假模假样踱了两步,对上阿恒一张笑嘻嘻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吩咐道:“去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得嘞,客官稍等,”阿恒把手往后一背,做了个甩汗巾的动作,“小的这就去准备。”

看着人离去的背影我还是没忍住笑骂了一句:“狗腿子。”

孙寡妇家的钥匙被我藏在了平日存放药材的柜子角落里,等什么时候拿定了主意便再取出来。

看着满柜子的瓶瓶罐罐,我不自觉地就想起昨晚那个小瓷瓶来。其作用大抵就是生津起痒,最多再加些愈创的作用。如果是这样,那我自己就能配,就是那股子香味到底是什么香我一时间还拿不好。不过香味也就是起个助兴的作用,就算调不出同一个味道来也无伤大雅。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拿着几个瓶瓶罐罐挨个嗅了一遍了……

手头一颤,脸上一热,我怎么也学着阿恒瞎捉摸起这些事来了。

吃饭的时候我不好再当着几个孩子的面表现出什么异常来,认命地往凳子上一坐,心里头默默骂了声娘。好在二狗子炖的鱼汤不错,汤汁乳白,鱼肉鲜滑,总算告慰了一下我饿了一天的五脏庙。

二狗子即便不读书了,日后当个厨子也能养家糊口了。

不曾想,二狗子也正惦记着这茬呢,边吃边冲我道:“玉哥儿,你明天起教我读书吧。”

“嗯?”我从狼吞虎咽里抬了抬头,“不是一直在读书吗?”

“那些我都学会了,你再教我深一点的,”二狗子低着头默默夹菜,就是不往嘴里送,“不是还有一个月就要雅集了吗?我到时候拿什么应付柳爷爷啊?”

我不禁失笑:“你真打算去参加那个雅集?到时候一些当地的士绅也会去,万一有人认出你来,可就下不来台了。”

二狗子咬着筷子认真想了想,冲我点了点头,“我要去,我还要好好表现,让柳爷爷教我读书。”

我心里头欣慰有之,担忧也有之,“那你要学的可就多了,不是像上次那样装装样子就能糊弄过去的。”

“所以我要从明天……不,从今晚上起就好好找补,玉哥儿你能教我吗?”

我还没回答呢,只见一副筷子被拍在桌上,小莺儿抬头看着二狗子,小嘴伸的老长,明显不高兴了。

“可是咱们不是说好了明天一起去粘知了的吗?”

二狗子也停了筷子,看着小莺儿歉意道:“我明天不能跟你去粘知了了,你让大狗子和你去吧。”

“可你都答应我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二狗子皱了皱眉,“可我没时间了,我要读书啊。”

小莺儿“噌”地站了起来,“你就是看着人家家里好,嫌弃咱们家了,不想跟我们在一起了呗。”

“我没有……”二狗子手足无措地跟着站起来,“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你们分开。”

“小莺儿,”我严肃地看了小莺儿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是你让二狗子去的,”小莺儿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这凳子是个瘸腿儿的,没坐稳一屁股摔到地上,尾椎着地,疼出一后背冷汗来。

“玉哥儿!”阿恒扔了筷子过来扶我。

我缓了缓才由阿恒扶着站起来,再看小莺儿早已经泪流满面了,冲着我吼了一声“你就是偏爱二狗子,就是想让这个家散了”,拔腿冲进了夜色里。

我追了两步,实在疼得厉害,只好冲着阿恒道:“快去,把她追回来。”

等阿恒也走了,我回头看着这一桌子的杯盘狼藉,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好好的一顿饭怎么就吃成这样了?

二狗子默默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擦干净桌子,盘子碗都摞起来,抱着默默往外走。

刚出了房门,我就看见他抬起胳膊往眼睛上按了按。

这下房间里只剩我和大狗子面面相觑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说吧,这是这么回事?”

大狗子低着头,紧抿着嘴没出声。

“小莺儿还小,没有这个见识,今晚她说的那些话是你教她的。”

大狗子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竟然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气势,“你就是偏心他,想让他一个人去过好日子,不是吗?”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良久之后我才轻声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做的不好让你生出了这种想法来。你们仨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有一勺菜汤我都是分成三份你们一人一口。小莺儿刚来的时候头上生了瘌痢,整宿整宿地哭,她一哭你俩就跟着哭,只有我抱着才不哭了。我抱完这个抱那个,心里都是掐着点的,生怕哪一个抱得多了对另外两个不公平。我知道我能力有限,给不了你们什么,只能秉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原则待你们,好在你们都出息,也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了。”

我缓了口气,看着耷拉着头的大狗子接着道:“之所以后来对待你们有了差别,主要还是看你们的造化。你喜欢跟着阿恒舞刀弄剑,但是对着书本就打瞌睡,所以我让阿恒在教习你们功夫的时候多留意你一下,你性子犟,我怕你将来被人欺负了去。二狗子有读书的天分我们都看得出来,所以有机会让他拜更好的老师,学更多的东西,我自然要去争取。小莺儿现在习文习武我还没看出来,我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让她无忧无虑长大,将来她要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我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地为她争取。”

大狗子抽了抽鼻子,“我没想让小莺儿把事情闹成这样的。”

我在人头上摸了摸,“我知道。”

大狗子哽咽着继续道:“我就是想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第52章 盈盈三千丝

大狗子坐我对面垂着头,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肩膀一抽一抽的,应该是哭了。

我一言不发坐着,对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幕出神。

不可否认,事情发现到今天这一步,我有责任。

我自认为我对他们三个是平等对待的,我心里有一杆秤,对谁好对谁坏心里头门儿清。

可他们仨看不到。

他们只能看到表象的,我对二狗子好,让二狗子跟着阿恒去拜访柳老,单独给二狗子开小灶教他读书……

可他们看不见我拉着阿恒彻夜长谈,费尽心思弄明白那些武功路数和招式,再和阿恒商量出怎么能快速提升的办法,让大狗子能学到更多东西。

看不到我想方设法给他们解释什么叫男女有别,在巴掌大的地方硬是给小莺儿圈出了一块地方来,只求将来遇到了能托付终身的人,也能挺直了腰杆说一声咱们是清白人家。

看不到我那小私库里平均分成了三份的积蓄,一枚铜钱都恨不能掰成三瓣,给他们每个人匀一匀。

我心里其实也很委屈。

这个家来的有多不容易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我又怎么可能轻易盼着它散呢?

二狗子洗完了碗,院子里一时间也静了下来,可人一直没进来,不知道躲到哪里悄悄舔伤口去了。

二狗子是他们三个里心里最细腻的,我知道我这会儿该去劝劝他,可是心累加上身累,我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背上像压了一座大山,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分毫。

哪怕让我在悬崖峭壁上爬一整天,我都不至于累成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院门吱呀一声响,是阿恒带着小莺儿回来了。

小丫头让阿恒抱着,头埋在阿恒肩上,也不知道是还在气头上,还是没脸面对我,一直低着头不肯直视我。

直到阿恒在她背上拍了拍,小丫头这才松开手从阿恒身上滑了下来。

我张了张口,才发现由于长时间不说话,嗓子已经哑了,清了清嗓子才抬头问:“看见二狗子了吗?”

“在门口坐着呢。”阿恒道,“他说想吹吹风,一会儿就进来了。”

我点点头,二狗子知道分寸,想明白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使了点劲从凳子上站起来,故意不看两个孩子,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儿,“那我去洗个澡。”

自打从野湖回来我身上就一直不太舒服,早上是因为太早,怕把三个孩子吵醒,这会儿只觉得有些东西紧缚住我,裹的严密,让我透不过气来。

阿恒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我,选择跟了出来。

热水是阿恒早就给我烧好了的,我站在柴房里,看着阿恒又是拎凉水,又是给我准备换洗的衣裳,把冷热水都兑好了,这才招呼我过去。

我看着那一桶温度适宜的水,心道这可算是这一天里最顺心的事了。

阿恒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要我给你脱衣服吗?”

我愣了愣,轻笑了下,“不用。”

这才脱衣下水,温水没过身体,整个人都感觉轻了不少。

“水温怎么样?”阿恒趴在桶沿上问我,“凉吗?烫吗?”

“刚好,”我舒服地叹了口气,靠在桶壁上不想动了,闭着眼睛问:“你从哪儿找到小莺儿的?”

“村口的大柳树下,”阿恒道,“循着哭声找过去就找到了。”

我轻轻一笑,“那丫头片子的哭声一绝,她一张嘴,整个柳铺都知道。”

阿恒看我懒得动弹,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葫芦头往我身上浇水,边浇边道:“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还小,说话没有分寸,但口不过心,心里头其实知道你的好。”

“他们仨是我一手带大的,放个屁我都知道是什么味的,自然知道他们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口不择言,”我掬水洗了把脸,双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从昨天你们从柳老家里回来他们应该就有怨气了,是我一时不察,没及时安抚,才有了今晚这一出。”

“这怎么能怪你呢?”阿恒又给我往肩上浇了两瓢水,“你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我也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有这么多的小心思,小莺儿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都愣了。”

阿恒还不知道大狗子在幕后的作用,我姑且先替大狗子瞒着,轻叹了口气,“一个都不省心。”

阿恒突然伸了跟手指抵在我眉心处,打着圈揉了揉,“别想那么多了,小小年纪都有川字纹了。洗个澡,好好回去睡一觉,等明天他们指不定就又和好了呢。”

“哪有?”我赶紧低头借着水光看了看,还是眉清目秀的一张脸,这才放了心。再看阿恒,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不过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得赖你。”

阿恒指尖一顿:“跟我有什么干系?”

“事情是你招惹来的啊,”我眯眼一笑,“你说你没事去看望什么柳老啊,这一看不就看出事来了,要我说,这事你才是罪魁祸首,连累我摔了一跤还挨了小莺儿一顿吼,你总得补偿我吧?”

阿恒张了张嘴,无言辩驳,最后只能认了,“我说不过你,你就可这劲儿讹我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怎么能算讹呢?”我轻轻一笑,把头发散下来,“就罚你……给我洗头吧。”

三千青丝被阿恒拢在手里,拿水打湿了,裹上皂角水轻轻搓揉着。

我在水里伸展四肢,舒服地闭上眼,难得享受这一回。

“你其实就是懒得自己洗吧。”阿恒手上使了点劲儿,正好按压在百会穴上,舒缓有力,缓解了一些周身的劳顿。

我撩了一点水花泼他,“好好将功折罪,别这么多废话。”

阿恒往后一躲,牵扯到我一缕头发,方才那些舒缓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我疼的龇了龇牙,埋怨道:“疼。”

“你这叫自作自受,看你还胡闹吗?”阿恒轻笑了两声,嘴上得理不饶人,手上还是十分狗腿子地给我揉了揉头皮拉扯的那块,随后又掬水顺着发根冲下去,温热的水流流过头皮,让人渐生困意。

我刚放松了警惕,忽然有一只手顺着脊柱滑了下去。

“干嘛?”我身子陡然一僵。

“我看看你刚刚摔疼了没,”阿恒那只手下滑到尾椎,轻轻打了个旋儿,又打算往更深处去,“还有,昨晚弄疼你了没?”

我身子一苏一麻,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经他这一说,昨晚那种既混乱、又在混乱之中把一切感官都发挥到极致的感觉全都涌上来了。

我赶紧往下缩了缩,皱眉道:“别在这儿……”

阿恒一愣,随后又慢慢笑了,“别在这儿干嘛?”

那张脸凑近过来,嘴角上挑:“在这儿把你压在水里亲你?还是把你捞出来,按在灶台上,干点别的事?”

我心里警铃大作,隔着一层水雾看那张脸,只觉得眉目风流,邪气顿生。

两相对峙了几个弹指,阿恒却又突然退了出去,拿起一旁早就备好的白麻布扔给我,“洗完了就快点出来,别着凉了。”

第53章 和好复如初

等我洗完了澡,擦着头发从柴房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阿恒提着水桶往后院去了。

我摇头笑了笑,撩人的是他,上火的也是他,这才真真诠释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临近房门,我那点笑意慢慢收了回去,提了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二狗子已经回来了,与大狗子背靠背躺着,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再迎着烛灯一看,才发现脸侧还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心里动了动,想着要不要把人接回床上睡一晚。再一想如此一来又要被大狗子和小莺儿记恨了,还不如就由着他们自己处理吧。

躺下没一会儿,阿恒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一头扎进被窝里,趁着没人看见突然抱着我狠狠吸了一口。

我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小声道:“你干嘛呢?”

“闻闻是不是跟我一个味的,”阿恒轻轻一笑,又往我身上蹭了蹭,“都说狗把东西标记上自己的味道是证明这东西是它的了,我也给你蹭点我的味道。”

我不禁笑道:“你是狗吗?”

阿恒伸了只手过来把我拉进怀里,“反正你有我味道了就是我的。”

我笑骂了一句“狗崽子”,倒也伴着阿恒身上的味道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去后院的鸭棚里把蛋收了。看着已经攒了大半篮子的鸭蛋,又可以拿到柳铺集上换点东西了。

早上煮的面片汤,一人给窝了一个荷包蛋。

几个小家伙还是互相不搭理,倒也没有昨天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了,一家人各想各的把一顿饭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

饭后大狗子陪着小莺儿粘知了去了,二狗子去洗碗,我看着阿恒,笑的意味深长。

阿恒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干嘛?我脸没洗干净?”

我眯眼一笑:“不是,阿恒哥哥英俊倜傥的很。”

阿恒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搓搓胳膊往后靠了靠:“你想干嘛?”

我笑的一脸真诚:“你帮我去趟柳铺集呗。”

阿恒愣了愣,不确定地问:“买东西?”

我冲人摇摇头:“不,卖东西。”

不一会儿我把半篮鸭蛋、一小筐李子、几株石斛一一摆到院子里,对着阿恒一一交代:“鸭蛋十文三个,李子七文一斤,不过估计你也不会用称,你让他们自己挑就是了,差不多十个就是一斤。至于这几株石斛,那都是悬崖峭壁上采回来的,可不能卖的太便宜了。那些下人装扮、肥头大耳的多是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他们不识货,分不出来好坏,咱们这些跟着那些俗物一起卖给他们太亏了。还有那些粗布衫的,一双眼睛滴溜乱转的,那些多是药商,这些人都精着呢。你价喊的高一点,他们一开始肯定会压价,但这东西什么价值他们心里都有数,压到你不肯降了他们最后也会买。”

阿恒还没从自己一个少爷如今要抛头露面去柳铺集上摆摊子卖货的事实中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啊?”

我轻叹了口气,把框给他背上,又把篮子递到人手里,“你就看着卖吧,卖成什么样都是命。”

阿恒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退路了了,神色逐渐慌乱起来:“可是我不会啊,你真放心我自己去啊?你不去教教我吗?”

“阿恒哥哥才思敏捷,这等小事情不需要人教。”我把他推出院门,笑着冲人摆摆手,“我要看着二狗子读书,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实在走不开。你就想想当初在柳铺集上遇见我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行吧,也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是什么难事。”阿恒咬咬牙,总算认命了,这才一脸视死如归地扭头去了。

看看人走的壮烈,我心头不由浮现了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就那么点东西,阿恒壮士半晌午估计就能复还了。

看人走远了,我顺手清扫了门前几片落叶,拿着扫帚往回走的时候只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事。哼着小曲儿直到走到院子里才猛地想起来,一拍大腿,我忘记告诉他怎么占位子了。

不过转头一想,阿恒这孩子打小就机灵,这点小事应该难不住他,随即放宽了心,进屋去了。

今天教二狗子《中庸》,相比于之前的《三字经》,中庸所谓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难的就不止一点半点了。好在二狗子还算聪颖,虽然不能尽数理解书里的意思,但磕磕绊绊,加上一些自己的理解,也能通读大半。

但今日二狗子的心思显然不是都在读书上,听我讲解的时候还算专心,一到让他自己读的时候就开始出神。被我发现几次之后人索性也不装了,把书合上一脸怏怏地看着我,“玉哥儿,你说大狗子和小莺儿还会不会原谅我了?”

我反问道:“他们不原谅你你就不读书了?”

二狗子想了想,冲我摇了摇头。

我轻轻一笑,“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吧,你为什么想读书?”

二狗子这次想了更长时间,最后小声道:“我也不知道,非要说的话,那我想成为像你和柳爷爷一样的人,

我不禁无奈一笑,“柳老是国士,是大家,你以他为目标很好,但别学我。”

二狗子皱眉,“玉哥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比柳爷爷还要厉害!”

我摸了摸二狗子的脑袋,“那是因为你没出过牛角山,没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还有很多很厉害的人都值得你学习。你说你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其实我挺欣慰的。有的人读书是为了功名利禄,有的是为了荣华富贵,他们这些带着既定目的去读书的,往往到最后却是一事无成。也有一些人读书是为了安黎民、济苍生,不过你还小,还不懂这些,大可以在日后慢慢摸索。”

二狗子笑道:“可能这就是你说的‘爱恶欲’吧,我想在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想要读很多书,去看看你说的外面的世界。”

适逢大狗子和小莺儿回来,隔着张桌子看了我俩一眼,我赶紧收了手,二狗子也敛下眉目,继续读书。

过了会儿小莺儿在大狗子的推推搡搡之下来到桌前,搅着手指忸怩了半天,最后才小声道:“二哥,对不起,我昨晚上不是故意说你的。”

我抬头看了大狗子和小莺儿一眼,大狗子低着头不敢看我,小莺儿倒是目光灼灼看着二狗子,大有“你不原谅我我就哭给你看”的意思。

二狗子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半晌后才吞吞吐吐道:“没,没关系,其实我也有错,我答应了要跟你去粘知了的,是我爽约了。”

大狗子抬起头来拍了拍胸脯,“你以后就好好读书,捉知了这种事我跟小莺儿去就成,我们还给你打兔子,等柳老答应收你了,你也带我们去见见世面。”

“嗯!”二狗子重重点头。

大狗子接着道:“以后你要是当了大官,我就给你当侍卫,你这么柔弱,被别人欺负了怎么成。”

小莺儿想了想,“那我……我给你当媳妇儿,我要当县太爷夫人!”

“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好兄妹,咱们仨还有玉哥儿,”二狗子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道:“还有阿恒哥哥,永远都不分开!”

小莺儿拉着二狗子去看他们一上午的成果,“你快来看,我们捉了好些知了,有会叫的,也有不会叫的。”

看着三个小家伙和好如初,我心里也算松了口气。如今都在兴头上,我再把二狗子拎过来读书未免显得我也太不近人情了,索性就让他们去玩了。

看看天色,阿恒在柳铺集上也不知道顺不顺利,我拿了顶遮阳的草帽戴上,决定去观摩观摩阿恒大侠的货摊子。

从集头找到集尾,只见阿恒在最后头守着那点东西蔫蔫坐着,面前的东西一点都没少。

第54章 但惜夏日长

我远远看着阿恒坐在摊子前,一张脸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蔫垂着,风采不复。

衣食无忧的大少爷总算是被现实毒打得体无完肤。

隔壁是个卖炊饼的,这会儿摊子上已经空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了。

我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慢腾腾走到阿恒的摊子前,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李子怎么卖?”

阿恒稍稍抬了抬头,漫不经心道:“七文十个,自己挑。”

我忍着笑接着问:“你这李子甜不甜呐,我能尝一个不?”

“尝吧。”阿恒摆摆手,这次连头都懒得抬了。

我没去拿李子,也没走,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又过了会儿,阿恒才察觉出几分异样来,抬了抬他那颗高贵的头,总算正儿八经打量了我一眼。

半晌后下巴险些掉到了地上:“你,你怎么来了?”

我赶紧拿手给他接住,笑道:“我来看看你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阿恒面色一赧,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东西抿了抿唇,“没卖出多少……我可能干不了这个。”

“没事,”我笑了笑,从李子和鸭蛋中间跨过去,“我来。”

这会儿晌午已经过半了,大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人都已经散了一半,再不下点力气这些东西就又得背回去了。

我往摊位后头一坐,使足了力气扯开嗓子叫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又大又甜的李子啦!皮薄核小汁水足,酸酸甜甜又解渴啦!”

过了会儿果然有几个驻足跃跃欲试的,我赶紧挑了一个熟透了送上去,“来婶子,吃个李子解解渴。”

那人一身麻布衣衫,像个地道的庄户人,手边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妇人接过李子擦了擦递给了那小孩,“那就尝一个吧。”

那小孩捧着个大李子啃的满嘴汁水,啃了一多半总算点了点头,“甜。”

那妇人动了心,蹲下来挑了个几个,问道:“什么价儿啊?”

“今儿没带称,您自己挑,十个七文钱。”我又直起腰来对着后边几个犹豫的喊:“先到先挑啊,都是今天早上树上现摘的,还挂着露水呢,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那几个人斟酌一番,生怕又大又好的被人挑走了,赶紧上前挑起来。

有了人气,我借机继续张罗,“婶子您再看看我这鸭蛋不?这个头您瞅瞅,都快抵上鹅蛋了。”

后头一个老大爷问:“你这鸭蛋新鲜不?”

“都是刚下的,”我笑的一脸真诚,“你摸摸,还热乎呢。别人家的鸭子吃糠,我这鸭子可都是吃米长大的,这鸭蛋就一点不好,蛋黄特别大,你要是腌了吃,蛋油能淌一手。”

“嘴皮子挺利索。”那大爷回我一句,但还是上前又挑了几个鸭蛋走了。

一波热潮下去,李子少了半筐,鸭蛋也快见底了。我借着空闲把刚刚收的铜板清点了一遍,满心欢喜收入囊中。

一回头,正对上阿恒脸上的不解。

我拿了个李子给他,自己也挑了个又大又红的,边吃边道,“怎么了?觉得跌份儿?”

“没,没有,”阿恒接过李子啃了一口摇摇头,“就是……没见过你这一面。”

我笑道:“怎么没见过?咱们第一次在柳铺集上见的时候我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一样,”阿恒摇摇头,“我当初看见你觉得你特别真诚。”

我挑了挑眉,“我现在就不真诚了吗?”

“你哪儿真诚了?还鸭子吃米长大的,你自己吃的上米吗?”

“王四还说他的瓜是红沙壤里长出来的呢,大家心里都知道好坏,东西是好的不就得了。”

阿恒撇了撇嘴,“那你当初跟我说的也是假的了?”

我看着人认真道:“我的真诚始终如一。”

阿恒小声骂了我一句:“骗子。”

我笑得一脸真诚:“这不就把你骗回家了嘛。”

这天儿属实热的难受,我摘下草帽扇风,给自己扇完了又给阿恒扇,这大少爷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上午,东西卖没卖出去先不说,至少毅力可嘉。

阿恒借着凉风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时又有点憋屈:“我怎么卖不出去呢?”

“您往这儿一坐,跟别人欠了你十两银子似的,谁还敢往上凑。”这人的样子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我伸手在人头上揉了揉,“不过有句话你说对了,买卖最重要的就是真诚,你先得觉得自己的东西真,别人才会信你,像你这样往这儿一坐耷拉着张脸,看着就像东西卖不出去愁的,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这东西独一无二货真价实,谁还会买你的。”

阿恒低头认真思考了片刻,“那我再试试?”

我冲人点头一笑,把草帽扔到阿恒头上,“当心晒。”

阿恒站起来气沉丹田,使足了劲儿吆喝起来:“新鲜的大李子啦,又大又甜又解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日近正午的时候总算把李子和鸭蛋卖了个差不多,后来来了个收药材的也把我那两株石斛卖了出去,价格还算公道。

看着日头越来越大,我也懒得再等了,收拾摊子打道回府。

“还有几个李子呢。”阿恒皱了皱眉。

“不卖了。”我把筐背起来,迎头先走了。

到市集中间老头那儿,老头果然也还没走,戴了顶斗笠,守着几块蜂蜡在抽旱烟。他这生意做的更像是姜太公钓鱼,撞大运了能碰上一两个上前问价的,还是一脸爱搭不理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没饿死。

我把那几个李子给他送到手边,“卖不出去剩的,别嫌弃,凑和吃吧。”

老头一抬斗笠瞄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阿恒,一句话也没说,就用鼻子哼了一声。

阿恒一脸不服气,就要上去跟人理论,被我拉了一把,“走了。”

出了柳铺集我俩又绕到镇子上的香火铺子转一圈,买了一点纸钱和线香。

阿恒问我:“买这些干嘛啊?”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小声道:“今天是七月半,入了夜之后鬼门大开,死了的人可以在今晚回来享用祭品。”

我没敢说,我想拜祭一下我爹和我娘。

阿恒把我手里头的东西接过去拿着,识时务地没问,过了会儿只道:“七月十五,那月亮应该挺圆的吧。”

“啊?”我愣了愣。

阿恒凑过来小声问:“你好些了吗?”

我慢慢回过味来,噗嗤笑了,“阿恒大侠,光天化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阿恒借着左右无人使劲儿抱了我一下,“还能想什么,想你呗。”

我笑着把他推开,“这个日子得亏你想的出来,你是想吓人呢还是吓鬼呢?”

阿恒估计被我看恼了,耳朵尖通红,“到底去不去?你给句痛快话。”

我故意晾了他一会儿,眼看着这人就要扑上来咬我一口,最后才忍着笑道:“那得看几个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他们睡的早的话……就去。”

阿恒猛的住了步子。

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干嘛?”

阿恒道:“你先走,我回去买点蒙汗药。”

我:“……”

第55章 神鬼觅无踪

古有传闻,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传说在中元节这天,三官大帝中的地官便会网开一面,鬼门关大开,放地狱里饱受苦难的鬼魂出来。有主的鬼各回各家,享受祭飨,孤魂野鬼就只能漂泊四方,无处安身。

柳家早就没了,也不知道柳家那么多口人是不是都变成了孤魂野鬼。我身为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柳家余孽,躲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里偷偷拜祭,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

柳铺人都习惯在坟头拜祭了之后再一起聚到村口的大柳树下供奉祭品。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百十年前可能还是一家人。如今一起聚在这里拜祭各家祖先,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一通,也把祖先们凑到一块热闹热闹。

我身为一个外乡人,自然没有资格跟他们一起供奉祭品。不过我也不稀罕去凑这个热闹,大柳树下人多鬼也多,我怕我爹娘找不到我。

暮色刚至,大柳树下就一片烟雾升腾。我没什么好供奉的,摘了几个自家种的李子,拿上两个咸鸭蛋,又给爹爹带了一小壶杏酒,好在阿恒捉的鱼还剩了一条养在水缸里,清蒸了一块带上。

以前爹爹喜欢酱香的醇酒,也不知道他喝不喝得惯我自己酿的杏酒。

几样东西拿个笸箩一装,出了院门,向着牛角山的方向而去。

倒也没有进山,有句话叫“放火烧山,贻害万年”,在牛角山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当地人若是在山上过夜,要点火取暖威吓野兽,必须找一片开阔的地方挖个坑才能生火,临走还要再把坑填埋上,那些焚烧的枝叶取之于山,最后也要归于山土。

规矩太多,我直接在山脚下找了处开阔的地方,把祭品一一摆出来,又把纸钱和线香拿出来点上。

火光升腾而起,纸钱焚烧过后的纸灰被风席卷纷飞,我冲着茫茫一片的夜幕叩了三个头,“爹,娘,存书不孝……”

直到所有的纸钱都烧光了,线香也燃尽了,我才从地上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泥土烟灰,又把东西都收回笸箩里,这才动身下山。

远远看了一眼老头的棚屋,棚屋外头火光闪动,好像也在祭拜什么人。

夜幕从西边缓缓下垂,最后一点霞光消失在天际,那座矮趴趴的土地庙总算出现在视线里。

院门前还站了个黑影,见我回来立马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笸箩,冲我道:“我还想再等一会儿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正想着你就回来了。”

我低头默默走着,一时还没从光与暗、生与死中转换过来。

阿恒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我愣了愣神,偏头冲人笑了笑:“我没事。”

几个孩子饿坏了,早就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一等我回来就把饭菜都上了桌,里头竟然还有一盘乌漆嘛黑的烧知了。我又把几样祭品都拿出来,倒也算是挺丰盛的一顿。

在院子里吃饭有个好处——凉快。不管白日里再怎么骄阳似火,一入了夜就会凉下来,晚风从四面八方纳入院中,还带着点香灰味。

但也有个坏处,就是蚊虫多了些,得拿把蒲扇不停地扇。而且这蚊子认人,只要有我在,基本就只光顾我一个人。

我把蒲扇放在手边,拿来两个碗把壶酒倒出来,冲阿恒举杯示意:“陪我喝一点?”

阿恒轻轻一笑把碗接过来,“恭敬不如从命。”

几个孩子又来讨酒喝,我还记得上次让他们喝了酒后的惨状,这次长了记性,一口回绝。不料这伙人不依不饶,无奈之下让他们用筷子尖沾一下尝个滋味。

三根筷子在三张嘴里含了半天,大狗子二狗子一脸意犹未尽,只有小莺儿皱了皱眉头,“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大狗子故作深沉地拍了拍小莺儿的头,“这是大人的东西,你还小,不懂。像那些传奇里的绝世高手,腰里都别着个酒葫芦。”

二狗子也道:“书里也说‘一曲新词酒一杯’,那些古人们喝了酒就能写诗。”

难怪这俩人这么急切地问我讨酒喝,这是一个想当大侠,一个想做圣贤,以为喝了酒就能使绝世武功,作千古文章。

我笑着摇摇头,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阿恒举着碗冲几个孩子阴恻恻地一笑,“说到酒,今天这日子正合适,我给你们讲个酒鬼的故事吧。”

两只狗子顿时来了兴趣,只有小莺儿小声问了一句:“阿恒哥哥,这个故事吓人吗?”

大狗子冲人一拍胸脯,“别怕,我保护你!”

我嚼着炒黄豆瞟了阿恒一眼,笑笑没说话。

阿恒挑了挑眉,缓缓道来:“从前有个人,名叫黄四,是个抬棺人,特别喜欢喝酒。”

小莺儿怯生生问:“什么叫抬棺人?”

阿恒道:“所谓抬棺人,就是死了人之后帮人家抬棺材的,有些人嫌棺材晦气,都不愿意碰这东西,但是黄四不一样,他喜欢喝酒,但又没有银子,帮人抬棺就能吃席,每次在席上他就得以喝个痛快。”

大狗子一脸兴奋,“然后呢?”

“然后有一年夏天正赶上有户人家死了人,黄四又去帮人家抬棺。夜里喝了个烂醉如泥往家赶,途径一片坟地,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等黄四爬起来一看,绊倒他的正是一个酒坛子。黄四把酒坛子上的泥封敲下来,酒香袭人,他从来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二狗子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音:“坟地里怎么会有酒?”

“你听我跟你说啊,”阿恒端着酒碗冲几个孩子一笑,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黄四刚要喝那酒,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这酒是他的,要问黄四要回那酒。这黄四心想到了手的酒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当即抱起来喝了两口。这时候那老头却笑了,问黄四‘我这酒怎么样啊?’黄四点头道‘我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那老头又说‘我家里还有好多酒,你要不要去尝尝?’黄四当即点头应允。”

“他们两个跋山涉水,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黄四心里纳闷,怎么爬了这么久天还没亮啊,就在这时,老头终于说了一句,‘我到家了。’黄四看着眼前平地而起的一座大宅子,心里感叹这老头竟然还是个大户人家,跟着老头进了门,老头径直带着他去了酒窖,指着满地窖的酒让他随便喝,还给他送来了一盘竹笋当下酒菜。黄四恨不能把自己泡在酒里,一直喝到没了知觉才停下来。”

小莺儿拽着我的袖子躲在我怀里,二狗子也往我这边靠了靠,我摇蒲扇的手动弹不得,便宜了那些蚊子随便咬。

只有大狗子还在强作镇静,却还是掩盖不住话音里的颤抖:“然,然后呢?”

“第二天人们发现黄四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一副褪了漆的红棺材前面,周围的坟包都被他爬遍了,他爬过的地方还有一排黄鼠狼的爪印。”阿恒突然冲着三个孩子眯眼一笑,“你们要不要猜猜他喝的酒、吃的菜到底是什么?”

我突然觉得手里头的酒不香了。

三个孩子“啊”的一声,全都炸起了。

当天晚上小莺儿死活不肯自己睡了。我又不好再让她跟着我们一起睡,只好陪着她在自己的纱帐里先睡着。

小丫头被吓得不轻,一直问我黄四喝的酒吃的菜到底是什么,我不好再吓她,只道黄四喝了黄鼠狼的尿产生了幻觉,并没有真的喝酒吃菜。

小丫头最后睡着了还在喃喃自语:“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从小莺儿那里出来,月已中天,两只狗子紧紧抱在一起,像两个同气连枝的好兄弟。

阿恒倒还精神着,见我出来立马坐了起来,笑的一脸谄媚:“玉哥儿,野湖……”

我忽然想起去野湖的路上就有一片坟地,月光森然,青烟缭绕。再一结合刚才那个故事,当即什么兴致也没了,脱衣躺下拿过被子蒙头一盖,“睡觉!”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黄四喝的酒吃的菜是什么?

第56章 浅凉欺葛衣

第二天,一家人全都起晚了。

几个孩子是吓的,昨晚半夜才哄睡着。我因为要哄他们,也接近三更了才得以躺下。而阿恒,纯粹是自作自受。

昨晚我拒绝跟他去野湖后,这人就开始在床上各种作妖,拱来拱去像条豆虫,左右见我不理他之后,只能自己想办法纾解。

我看着被窝里耸动的人头一时失语,只好拿胳膊肘拄了拄他:“你就不能去外头吗?”

阿恒从被窝里探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其实我也有点害怕。”

“……”我真恨不能一个巴掌把他扇下去。

最后消停下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几时了,阿恒在一旁睡的酣甜,我满脑子都是一个人趴在棺材里在啃食尸骨。

大清早被尿意憋醒的,我刚一起身,两只狗子立马抬头看过来,大狗子问我:“玉哥儿,你要去小解吗?”

我点点头,两只狗子立马跟着爬起来,“我们跟你一块去!”

一进茅厕,大狗子推开我首先冲了出去,边解裤腰带边嚷嚷:“让我先,让我先!我都憋了一晚上了!”

二狗子捂着裤裆催促,“你快点,我快尿裤子里了。”

我一旁看着不由好笑,“你俩早干嘛去了?”

两个孩子回过头来直勾勾看着我:“我们怕出来遇见黄大仙。”

阿恒这鬼故事后遗症真不小,我心里啧啧两声,以后这几个孩子再不听话,编个鬼故事吓一吓就好了。

吃过早饭阿恒带着大狗子和小莺儿出去操练去了,二狗子彻底放弃了这项活动,全身心投入到了读书中。

距离柳老的雅集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也不知道一个月到底能学到多少东西,但读书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倒也没有填鸭子似的一股脑把什么都往二狗子那小脑袋里塞。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循序渐进,涓涓细流终有入海的一日。

借着二狗子自己读书的功夫,我找出燕姐姐那把黄铜钥匙,到她那宅子里帮她看了看那些花。

时隔一个月再进来这里,牡丹已经谢了,还有几株芍药伶仃开着,花圃里的土还是湿的,燕姐姐走之前应该给它们浇过水了。我也不知道这些花花草草喜旱喜涝,没敢再给它们浇水。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推门进了房里。

还是那片珠帘帐子,我撩开进去,燕姐姐不过刚走了两天,我竟从这房里闻出了一股陈腐的味道。

铜镜罗床,燕姐姐这房里的东西好像都没带走,铜镜前甚至还放着燕姐姐平日里常戴的那支珠钗,据说是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她片刻不离身,如今却没有带走。

她以一种诀别的态势同这里告别,却又像是把最深的执念都留在了这里,根连着脉,骨连着肉,终究要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我小心把她房里的桌面摆件都擦了一遍,临走锁好门,连同那满园子姹紫嫣红一起锁在了里头。

熬过最热的那几天,就开始一天天转凉。日夜温差尤其明显,几次跟阿恒从蒲草丛里出来,衣裳都险些被湿透了。

又是一夜未眠,破晓之际,一波余韵刚刚平息,我从阿恒身上下去,被一旁蒲草上的凝出的露水激地全身一激灵。

“冷啊?”阿恒立时察觉,给我盖了件衣裳,又往怀里带了带,轻叹了口气,“这么下去不行,天儿再冷了这里就来不了了。”

我这会儿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轻轻“嗯”了一声以示赞同。

阿恒垂眼看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上拍着:“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又“嗯”了一声,阿恒道:“我想给你们置办一套宅子,你别多想,我不是为了要和你……算了,就算是吧,这半年我一直跟着你白吃白喝,手头剩了点闲钱,虽然买不起什么几进几出的大宅子,但找个地方安置咱们几个应该是够的。我都想好了……”

我打断他:“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阿恒低头:“嗯?”

“燕姐姐走的时候把她宅子的钥匙留给我了,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过去住。”

阿恒凝眉一想,“你是说孙寡妇那宅子?”

“燕姐姐现在已经不是寡妇了,”我纠正他,“我最近也一直在想要不要搬过去住,想到今日总算拿了个主意。”

阿恒问:“你怎么想的?”

“燕姐姐那房子,我就不动了,”我靠在人怀里轻声道:“里头还有好些燕姐姐的物件儿,我想给她留着,我自己留个念想,万一燕姐姐在外头过的不好了,回来也还能继续住。”

阿恒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房子是留给你的,你决定就好。”

我接着道:“我想把破庙修缮一下。”

“嗯?”阿恒一愣。

“西边的耳房塌了,这些年一直闲置着,我想修一修给小莺儿做个闺房,东边那间把灶台扒了让大狗子二狗子住。堂屋里把土地像那个座儿扒了,从中间隔开,一间咱俩住,另一间收拾一下装药材和给二狗子做书房。”

阿恒想了想,点了点头,只是还有点疑虑,“这间土地庙到底不是自家的宅子,你这么做那些村民能答应?”

“自然是要跟他们商量,”我轻声道,“这座土地庙本来就快塌了,我来负责修缮,等以后我不在了,这里还还给柳铺,我所有的身家都会留下来,不会带走。”

“说什么胡话!”阿恒皱眉嗔怪我一句,“你才多大,就想着交代后事了?”

“人早晚是会死的。”我在阿恒手上拍了拍,轻笑了笑,“我要真能老死在这儿,算是善终了,总好过继续漂泊,过担心受怕的日子吧。”

阿恒唇线紧紧抿起,带着那么点想反驳又无从下口的不痛快。不过人最后到底是一句话也没说,把衣裳往我身上拢了拢,“回去吧。”

第57章 乡人皆好之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至,临近雅集,二狗子读书越发用功,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有一次我半夜起夜,隐约看见柴房里火光闪动,还以为家里面遭了贼,抄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柴上去察看,差点对着灶台后头的人当头一棒。

那么小的身影,蜷缩在灶台后头,不舍得点灯,就借着一点柴火烧出的火光捧着本《论语》读的聚精会神。我心里头一时间酸涩有之,疼惜有之,最后还是板起脸来把人训了一顿,赶回去睡觉了。

雅集的前一天,连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察觉到了那种肃穆的气氛,在院子里说话都悄么声的,走路都得踮着脚后跟。

今日给二狗子讲解《论语·子路篇》中的舆论论: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二狗子想了想,问我:“玉哥儿,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解释道:“就是说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一概而论,人们口中的好人不见得就是好人,众口一词的坏人也不见得一定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舆论有导向的作用,却不一定都是对的,你要有自己辨别是非的能力。”

二狗子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问我:“那像孔夫子说的,好人都说好,坏人都说不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吗?”

我用指尖轻敲着桌面想了想,道:“这么跟你说吧,张三偷了李四一只鸡,你觉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二狗子笃定道:“那肯定张三是坏人,李四是好人啊。”

“那如果我告诉你,李四是当地的地主,家里有万亩的鸡场。张三去找李四买鸡,李四却借机抬高价,不肯卖给他,张三迫于无奈才动了偷鸡的念头。这样你觉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二狗子抿了抿唇,犹豫了。

“我再告诉你,张三偷鸡是因为家有八十老母,老母亲临终前就想喝一碗鸡汤。只可惜到最后张三也没弄来那碗鸡汤,他的老母亲带着遗憾离世了。”

“李四是坏人,”二狗子义愤填膺道,“他要是把鸡买给张三,张三就不会偷鸡了,他的母亲也不会因为没喝上鸡汤留有遗憾了。”

我接着道:“可是李四不卖给张三鸡的原因却是自己家的鸡得了鸡瘟,他是怕张三吃了也染上瘟病才不肯卖给张三的。”

二狗子抿着唇静默了片刻,抬头冲我道:“玉哥儿我懂了,你是想告诉我,人们的认识都是片面的,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就不能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

我冲人点了点头,二狗子悟性极佳,就是没得到系统全面的指导,如果真能得到柳老的教诲,将来必成大器。

我继续往深里道:“一人之论谓之言,众人之论谓之舆,言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会变成舆论。舆论有导向的作用,当初陈胜吴广起义,便是借一句“大楚兴,陈胜王”的舆论助其起势,可是这舆论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谁说的清呢,谁就能保证完全还原事情的真相呢?”

二狗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针见血地点出我话里的深意,“言之,慎之,玉哥儿,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个?”

“这世上有千夫所指的毁谤,亦有众口铄金的谣言,”我轻轻垂下眼睑,掩住眼眸里的颤动,对二狗子道:“你自己接着往下读吧。”

二狗子点点头,拿着书一丝不苟地读起来。

我往后一仰,轻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想起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诋毁。他们言之凿凿、咄咄逼人,那一张张嘴,在大殿,在中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四溅,拿着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里挖来的消息,将我柳家一贬再贬。

我无数次梦回那个场景,开始还试图据理力争,可是没有人理我,谁会在乎浩肆洪流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后来我就不说话了,也不再试图从一众声音里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冷冷审视着大殿上那一张张嘴脸,那些红口白牙的嘴一张一合,只是觉得他们像癞蛤蟆一样聒噪、丑陋。

什么贤臣良将,什么国之栋梁,还不是趋炎附势,哗众取宠,唯恐自己说得慢了,分不上这一杯羹。

“玉哥儿,玉哥儿……”不知道有谁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下,我循着声音回头,眼里的情绪没来得及收敛,恶狠狠瞪了上去。

阿恒愣了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温热的触感隔着衣衫传过来,“你没事吧?”

我这才按着眉心收了神,问他:“怎么了?”

阿恒当着二狗子的面没有多问,从身后掏了两个莲蓬头出来放在桌上,“你俩也别太有压力了,吃几个莲子,歇一歇。”

我从桌上拿起一支莲蓬看了看,蓬头还是绿的,里面的莲子却颗颗饱满。剥了一颗尝了尝,除去苦了点、涩了点,倒是清脆爽口,清香怡人。

二狗子也捡了几个吃了,回头问:“阿恒哥哥,你们从哪儿采的莲蓬。”

“就在山脚下那个野湖,”阿恒往嘴里塞了一把莲子,一笑道:“今天带大狗子他们过去打山鸡,发现莲蓬熟了,我们采了一些岸边够得着的,再往里不知道水的深浅,就没进去。”

二狗子纳闷道:“你们最近怎么总去野湖啊?”

阿恒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野湖多好啊,空气好,野鸡野兔子也多,有鱼有虾有莲蓬,说不定底下还有藕呢。”

我冷冷哼了一声,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追忆往昔和为下次寻找地方。

果不其然,阿恒用手肘杵了杵我,“我又发现了一块好地方,改天我带你去看看。”

“我不去,”我回他一个白眼,“天儿凉了,湖边冷。”

“也有道理,”阿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会儿我就去找几个砖瓦匠把咱们这房子看一看,得再天冷之前修好了,别耽误事。”

“吃你的莲子吧,”我拿桌上的莲蓬扔他,把二狗子拉回来继续,“咱们接着往下看。”

阿恒轻笑一声,把莲子剥出来抛到半空,再仰头接住,嚼的咯嘣作响,边往外走边道:“你呀,就是口是心非。”

我都懒得搭理他。

一回头,只见二狗子也正偷摸在笑,被我抓个现成。只见这人不羞不赧,冲着我道:“阿恒哥哥真好。”

“一群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到这么大,到头来还是外人好。

二狗子冲我嘻嘻一笑,“我觉得阿恒哥哥好是因为阿恒哥哥来了以后,你比以前开心多了。”

我愣了愣,“谁说的?”

“我看出来的啊。”二狗子小大人似的对我道,“以前你好像总有很多心事似的,经常一个人发呆,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说。可是阿恒哥哥来了以后你就很少这样了。”

我都给气笑了:“我要操心你们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还要加条狗,哪有功夫发呆。”

“阿恒哥哥说的没错,你就是口是心非。”二狗子笃定地点点头。

“……”这小兔崽子。

阿恒过来一打岔,之前有些的沉重的气氛倒是被打消散了,二狗子伸了个懒腰,问我:“你觉得柳爷爷这次会问我什么问题?”

上次是二狗子准备妥当去见柳老,我借着那点先手优势帮二狗子从柳老那里得了点好感。而这次却是柳老全副武装来迎战我俩,还有没有还手之力就看这一个月来的取得的成效了。

我倒是不担心二狗子明天的表现,二狗子虽然表面上对谁都温和迁就,但骨子里有一股跟我隐隐相似的倔劲儿,平日里如同涓涓细流温润而泽,逼得狠了也可以锋芒毕露。

我担心的是柳骞的态度。柳骞这次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完全无从琢磨,这小老头几年不见性格也大不相同了。当初在国子监时柳骞因为性子急,脾气冲被人在背地里送了个绰号叫“蛮牛”,几个皇子都在他手底下吃过板子,心中记恨,暗地里使了点手段想让他从宫里消失,好在都被圣上识破拦了下来。如果说柳骞当日就已经识破了二狗子的身份,那大可不必等到一个月之后再发落,他这一个月的时间到底是想让二狗子准备什么?为什么不是像第一次那样单独会面,而是要参加这个什么雅集。他要考的到底是二狗子的学识,还是别的什么?

我问二狗子:“你怕不怕?”

二狗子轻轻地摇摇头,“我这几天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学了,如果还是不能让柳老满意,那我也不会遗憾了。就像你教我的,‘尽人事,听天命’,我能做的都做了,所以不管明天结果如何我都能坦然面对。”

我对二狗子这点颇感欣慰,又问:“如果柳老要问起你的身世呢?”

二狗子面色一凝,突然噤了声。

诚然,在对待柳老这件事上,我们唯一理亏的就是隐瞒了二狗子的身份。

我接着问:“你是不是想跟柳老实话实说?”

二狗子低下头咬了咬唇,“玉哥儿,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会说的。”

“那如果,我想让你对柳老如实相告呢?”

二狗子猛地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之前让你说谎,是我存了一点私心。”只要提及到二狗子的身世,那一定会牵涉到我身上来,而我是一个见不了光的人,这是原因其一。其次,我还想借一借他们景家的名号,有这一层关系在,柳老说不定会卖景行止一个面子。

“当初是我浅薄了,咱们是去求学的,这么一来反倒成了剽窃了。即便柳老真的肯收你,你心里也一直有个坎,一日两日瞒得住,但总有露馅的一天。”

二狗子看着我,终是点了点头,“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担心这个事,我怕柳爷爷不肯教我,又怕柳爷爷答应教我之后发现我骗了他会更加生气。我做错了事我就认,柳爷爷要生气要赶我走我都没有怨言。大不了就是被扫地出门嘛,反正最后没人肯要我了,你也还会继续教我的是吧?”

“你这后路想的倒好,”我在二狗子后脑勺上撸了一把,跟着他一起笑了。

第58章 变故复又生

第二天一早,刚出房门我便见阿恒当初那个下人赶着马车候在门外,一脸怏怏地靠着车棚正打哈欠,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看见我悻悻地合上了嘴。

我冲人点头致意,去柴房筹备一家人的早饭去了。

吃过了饭阿恒和二狗子收拾妥当,二狗子今天倒是没穿阿恒给他准备的那身衣裳,只穿了一件平日里洗的发白的单衫,整的小莺儿还怪不好意思的,以为是自己把二狗子的新衣裳弄脏了二狗子才没了衣裳穿,一个劲儿地解释她上次穿过之后已经把衣裳给洗干净了。

阿恒看了看二狗子,又看了看我,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问我:“二狗子这是怎么了?”

我给他整了整襟领束带,虽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但每次看见阿恒这身行头还是觉得耳目一新,他天生就是长安城里的五陵少年郎,不该屈于这么个小地方,更不该被凡俗琐事束缚住手脚。

收拾妥当,我冲人笑了笑:“由他去吧。”

阿恒突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真是玉哥儿吗?不会是什么精怪假扮的吧?之前我可是记得你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这次怎么这么放心二狗子啊?”

我拂开阿恒的手,又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几个孩子,回头道:“对待学问须得拿出真心实意来,你自己都不能做到开诚布公,又怎能指望别人毫无保留地教你。”

阿恒收了那一脸嬉笑神色,一本正经道:“那你跟他交代好了没?他万一把你也说出来了怎么办?”

我看着二狗子的背影静默了片刻,最后只好道:“他有分寸的。”

话已至此,阿恒也不好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瞅着几个孩子不注意的功夫,突然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一愣,阿恒已经抄着手咂么着嘴找二狗子去了,见我看过来回头冲我笑了笑,“确认过了,是真的。”

直到马车渐行渐远我才收回视线,伸手摸了摸脸上有些湿润的地方——混账东西,蹭我一脸口水。

闲来无事我又把大狗子和小莺儿提溜过来检查了一下功课,前一阵子只顾着帮二狗子恶补四书五经了,对这两个人稍有疏忽,结果他俩就给我生生演绎了一遍什么叫做惨不忍睹。

大概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昨天二狗子还在这儿跟我讨论“言之,慎之”,今天这两个人磨蹭了半个时辰,一本《三字经》还没背利索。

我一怒之下一人发下一摞纸,把书抄十遍,没抄完之前屁股不许离了板凳。

安排完这两号人,我只觉得心口窝里堵得慌,想起燕姐姐那宅子有些日子没去了,于是又找出钥匙,打算过去看看。

临走想了想房间里隐隐有股霉味,又找了几棵灵香草一并带上,这种草药香气浓郁,放在衣柜床上有防腐防虫蠹的作用。

燕姐姐的宅子跟之前几次来倒是无甚区别,就是院子里的花都谢了,枝叶开始发黄凋零。

我把墙角花圃里的杂草都拔了,检查了花枝花叶倒是没生虫,又把院子里都清扫了一遍,这才进了屋。

几天没过来,房间里的潮腐气息果然又重了不少,燕姐姐留下的那点薄弱的脂粉香已经被完全盖住了。我想不明白明明燕姐姐也没有离开多久,这间宅子却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加速腐败,不管是桌子凳子,还是房梁窗柩,好像都从内部开始腐朽,散发出浓浓的陈腐味道。

我把门窗都打开通风透气,找了两块布头简单缝了两个香囊,把带来灵香草装进香囊里再放到衣柜床头。

柜门刚打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从里头倾泻而出,我愣了愣,拾起最上面那件看了看,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薄衫衣。

这些衣裳她一件也没带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燕姐姐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要对一个地方失望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满院子牡丹芍药留不住,与她血脉同根的故土也留不住。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燕姐姐这样毫无留恋。

应该不能吧,我留恋养我育我的牛角山,留恋院门外的三棵树,可哪怕这里荒瘠千里寸草不生,也因为有些人的存在浇灌出一朵花来。

我把燕姐姐那些衣裳一件件叠好收进柜子里,把装了灵香草的香囊塞到角落,最后把柜门上了锁。既然燕姐姐不想再跟这些物件有交涉,那便不要再有人打开它了。

收拾完这些我正准备锁门走人,忽然听见院门外一阵嘈杂,刚出房门与便院子外头那伙人正撞上。

我一愣,院门外的人也愣了愣,紧接着我眉心一跳,心里暗道了声不好。

范二——镇子上唯一的秀才范大董的弟弟,欺男霸女横行街市,当初还为了范秀才去我那里闹过,不过被阿恒收拾了一顿赶跑了。

范二一边的眉毛被刀疤截成两端,挑着那半边眉毛看我,片刻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那娘们回来了呢?怎么是你?”

我凝眉沉思了片刻,这些人足有五六个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动起手来我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他们又堵在门口,我要从正门跑无异于自投罗网。

只好僵持着,静等着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范二隔着门道:“孙寡妇呢?你怎么在这儿?”

“燕姐姐走了,”我冷冷道,“我过来替她给花浇水。”

范二看了看我手上那把黄铜钥匙,“她把宅子留给你了?”

我把手里的钥匙握紧了:“是。”

“呸,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孙寡妇的宅子要留也该留给我,”范二挑着半截眉毛一笑,他身后那几个喽喽也跟着笑,笑里的玩味不加掩饰,“还是说你也跟她睡过了?”

我皱了皱眉,有些理解燕姐姐为什么走的那么决绝了。

范二跃跃欲上前,探头往房里张望,“你那条狗呢?今天没跟着你?”

我心里明白过来,他这是忌惮阿恒和将军才没敢直接上来。我回头冲空无一人的房间笑了笑,“阿恒,有人惦记你呢。”

范二往前探的身子果然缩了回去,连带着其他人也后退了一步,做好了随时要逃的准备。

等了许久房里也没传出动静。

范二胆子又回来了一些,讪笑道:“房里根本就没人是吧?小子你诓我呢?”

我靠着房门冲人明媚一笑:“要不你自己进来瞧瞧。”

范二明显是想上前又不敢,最后推了身边的一个人出来:“你进去看看那条狗在不在。”

被推出来的那个人一脸哭丧样,上前了两步又退了回去,瑟缩着想回去:“我……我不敢,上次那狗从我屁股上咬下一块肉来,我这会儿还没好利索呢。”

范二从后头直接给了那人一脚,把人直接踹到了院子正中,“你怕什么,他诓你呢,房间里要是有人早就出来了。”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打拂了打拂屁股上的土,嘴里小声嘟囔:“你不怕,你不怕你怎么不来?”迫于范二的威慑,只好又上前了几步。

我强撑着一副岌岌可危的空架子,脸上端着笑,手指却在门框上掐出几道指痕来。这个人根本不必走到近前,再往前两步就能看清房里的情形。

我不能坐以待毙,那人试探的目光刚扫到房里,我猛地直起身子,冲着门外一笑:“阿恒!”

所有人都回头往后看,我借此机会起身、关门、把房门从里头栓上,动作一气呵成,虽然不知道这道门能坚持几刻,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范二他们当即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气冲冲上前,一脚踹在了房门上,房门摇摇欲坠,几欲破开,又被我奋力顶了回去。

范二在门外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敢诓我,你识相点自己出来,等我把门撞开有你好受的!”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找来了之前缝香包时用过的剪刀,抵在身前做最后一层防护。

范二一边踹门一边骂:“那娘们看上你什么了?毛长齐了吗?知道怎么上人吗?”

有人嬉笑:“指不定是个被人上的主呢!”

身边几个喽喽立即起哄道:“孙寡妇这一走咱哥几个可是好久没开荤了。”

我听见有人咂了咂嘴,“这十七八的少年和孙寡妇比哪个好?”

又有人阴恻恻地笑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咬咬牙尽全力抵住门,后背被撞得火辣辣地疼。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撞门声停了,人声也停了。不几时,从不远处爆发出一声犬吠。

紧接着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哀叫。

确定没有人站在门后我才小心把门开了条缝,只见一只大白狗从门口一跃而起,獠牙毕露,英姿勃发。

范二那些人之前都被将军咬过,一时间一张张脸刷的雪白,很快就招架不住,四散跑了。

我劫后余生似的从房里出来,将军见了我立即收敛了动作,甩着舌头跑过来,邀功似的抬头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来的只有将军,蹲坐在我身前冲我叫唤一声。

我有点明白过来,“阿恒让你来的?”

将军又叫了一声,站起来拽着我的袖子就要把我往外拖。

我心头一紧,将军在这儿,阿恒却没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当即跟着将军出了院子,向着村头的破庙而去。

刚进家门就见二狗子垂着头在院子里坐着,听见响动一抬头,一双眼睛红的吓人。

“出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二狗子咬了咬唇:“玉哥儿,我搞砸了。”

我稍稍一愣,顾不上安慰,扭头进了房里。

房间里翻箱倒柜,看着就像刚被洗劫一空的现场,阿恒把头埋在床板子底下,从里头把我的存货都掏了出来。

我嗓子有些发紧:“到底怎么了?”

阿恒回过头来抿着唇看了看我,片刻后道:“咱们得走了,柳骞认出你来了。”

第59章 星稀河影转

我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那一瞬间惊慌有之,恐惧有之,最后还是强行定了定神,上前在人背上轻轻顺了顺道:“你先别急,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阿恒回过头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这个事也不能怪二狗子,你是不是告诉过当地一个老秀才你叫柳存书?”

我当即就明白了,“范大董。”

阿恒点点头,“那个老秀才也在今天雅集的受邀之列,本来事情进展的好好的,二狗子表现也很好,我都佩服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这么稳重自持。那些士绅们都想着在柳骞面前博出彩,说是雅集,我看跟柳铺集上那帮讨价还价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区别,就咱们二狗子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连柳骞都毫不吝惜地表现出欣赏之色。坏就坏在最后,二狗子道明身份,说自己并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只是个孤儿,和哥哥妹妹们相依为命,但始终没有提及你的事。”

我点点头,虽然我没有跟二狗子明说过,但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腻,从我这些年的表现应该能猜出我在隐姓埋名躲着什么人。

阿恒接着道:“谁知道这时候那个老秀才会突然站出来,说二狗子投机取巧,又说你目无尊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给自己取了个与当朝第一神童一样的名字。”

阿恒说到范秀才也在雅集时我就知道该是这么个结果,“当初我把二狗子他们送到范秀才那里读书,范秀才徇私情打了大狗子。我当时在气头上,把他骂了一顿,临走他问我叫什么,我一时冲动就告诉他了。”

“他肯定是技不如你对你怀恨在心,所以才逮着这个机会为难二狗子。”

我低头默默思忖了片刻,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接着问阿恒:“柳老呢?他什么态度?”

“他当时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那之后不久柳老就说身子不适,把雅集散了,我就赶紧领着二狗子回来了。”阿恒皱了皱眉,“你觉着呢,他认出你来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如果说他起了疑,那为什么没再继续追问二狗子?要说他没上心,又为什么提前遣散了雅集?

到底是相识一场,他真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小心为妙,那老头如今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得早做打算。”阿恒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我几件旧衣裳塞进包袱皮里,“大不了就是再找个地方,再安顿下来,这次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了。”

我还是有些没愣过神来,没想到在燕姐姐那里想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我就真要离开这里了。

阿恒把包袱里填的满满当当,回头问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咱们抓紧点,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出了牛角山地界。”

“那两坛酒不带吗?”我指了指床板子下自己酿的杏酒。

阿恒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两个笨重的大酒坛抱了出来,“行,你想带咱们就带上。”

“小红和小汤呢?”我又道,“它俩刚到了下蛋的时候,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带两只鸭子上路啊?”阿恒纠结了一番,“会不会太吵了?我主要是怕它们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还有门口那三棵树,果子结的又大又甜,吃不了还能卖钱呢,要不一块带上得了。”

阿恒总算回过神来了,拧着眉头瞪我:“你耍我玩呢吧?”

我偏头笑了笑,把他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放回床上,“逗你不假,这些我都舍不得也是真的,”我拉着他在床沿边坐下来,“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还没到一定要走的地步,我想再等一等。”

阿恒眉头一凝,“万一柳骞报官怎么办?”

一旦被官府盯上,即便我没被当场拿住,叛臣之子柳存书没死的消息也会被层层通传上去,届时只怕逃到哪里都不得安生了。

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换作以前,我可能都等不及收拾,带上三个孩子也就走了。可这一次,我突然想赌上一把。

“一天,”我对阿恒伸出一根手指,“再多等一天,我想等熬过了今晚,是留是走再做打算。”

阿恒盯着我看了好久,随后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真是玉哥儿?”

我鬼使神差地偏头在他指尖上亲了亲。

阿恒挑着指尖愣在原地。

我趁着人还没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推了出去,“你去开导开导二狗子,他把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会儿正自责着呢。”

阿恒不齿我这种点了炮就跑的行为,回头瞟了我一眼,小声骂了一句:“怂。”

怂就怂吧,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行囊包裹,堆了满床的七零八碎,我竟然也从孑然一身到积攒了这么多东西了。

把那两坛子杏酒抱过来晃了晃,我小心敲开一坛的泥封,从里头掏出了一把碎银子来。

加上上次从阿恒那里得来那几个银锭子,这里足有百十两不止,都是我这些年来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以前我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是让我心安的源头。我过够了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有了银子,哪怕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了地方我也能继续过活。

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给我的安全感甚至不如这个四处漏风撒气的破庙。

所谓银子,不过是最后一重保障,买得来饱饭,买得到新房,却买不了心安。

我把酒坛子放回床板子底下,又重新盖了回去。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所以拼上命也要赌这一把。

饭桌上二狗子还是一副怏怏的脸色,阿恒冲我摇了摇头,这要是大狗子或者小莺儿都好说,偏偏二狗子过于早慧,早就不相信他骗小孩的那一套了。

我如今自己也处于矛盾纠结当中,无从开导他,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清楚、消化掉。

一顿饭人人各怀心事,吃的悄无声息。

饭后早早就熄了灯,清冷的月光爬上窗户淌进来,流到地面像一条银白的河。

我又想起流亡当夜的月光,白得像雪,红得像血。哒哒的马蹄踩碎了夜色澹然,目光穿不透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马蹄稍一歇便一扑而上。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我害怕会迷失在黑暗中无法挣脱,却又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我在一片喊杀中猛的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一身冷汗淋漓。拧着眉细细呻吟了一声,这才又张着嘴小口喘息着。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我额头上,拨开被冷汗濡湿了的鬓发,俯下身来问我:“做噩梦了?”

我睁了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阿恒一身衣衫完好,俯下身来看我,明明单薄的少年骨架被月光拉的近乎伟岸。

我轻轻拉了拉他那只手,“你没睡吗?”

阿恒好像是笑了笑,低头看着我,眼里盛着漫天繁星。

“你睡吧,别怕,我守着你。”

我心里最孤僻最冷漠的一角狠狠抽了抽,我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与黑暗对峙直至天明,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你别怕,我守着你。”

我借着阿恒那只手起身,轻轻靠在他怀里。

阿恒抬手将我圈住,怀抱温暖又结实,将我一身战栗尽数抚平。我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看见他的眼睛时总会想起瀚海里的星星,放荡又不羁。

阿恒低着头轻声道:“以前我总是不理解你谨小慎微地过活,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躲什么。直到今天在柳骞家里,那个老秀才一口点出了你的名字,我那一瞬间只觉得寒意封顶,脑海中只剩了一个想法——我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我得把你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你。”

我轻轻笑了笑,“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地方。”

“是啊,普天之下都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风险,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世上最胆小的人了,却没想到,你要比我勇敢。”

我抬手在他脸上蹭了蹭,又环住脖颈把他拉下来,“我难得勇敢一次,你亲亲我吧。”

阿恒俯身下来,目光灼灼,眼里是碧涛万顷,是光辉万丈。

我俩在黑暗中靠近,第一次浅尝辄止,第二次循序渐进,第三次便彻底放下了理智,沉溺至死。

我像是涸辙里残喘的鱼,阿恒就是水。

一个吻无关情欲,却用情至深。

后来我枕在阿恒怀里又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一夜平安顺遂,无事发生。

刚用过早饭门外却响起来一声铜铃,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厢内空白无一人,只有一个赶车的小童从车上下来,径直进了院子。

阿恒打头,我俩一起出来察看。

那小童隔着半个院子冲我俩拱手一揖:“我家老爷让我来接柳小公子过府听学。”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学到了一个词,叫“男妈妈”,原来玉哥儿这样的人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男妈妈”

第60章 竹马绕床来

二狗子一脸茫然地被我拖过来收拾妥当,被阿恒提上了车,临了眼睛里都是还没消化的惶惑和困顿。

看着马车渐渐驶远了,在晨雾朦胧间化作了一小团黑影,我冲着最后那点影子深深一揖,眼眶突然酸得厉害。

虽说我不敢奢求,但柳老到底是念着那点师生情谊,最后还是成全了我。

我忍下眼里的酸涩,半晌才直起身来。

阿恒皱眉问我:“柳骞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认出你了没?”

“认出了也没认出,没认出却又认出了,”我冲人打了个哑谜,轻轻一笑,回了房里。

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在房里坐着,继续罚抄昨天的《三字经》,两个小脑袋都有点蔫蔫的。

见我进来小莺儿小声问我:“玉哥儿,二狗子跟着柳爷爷读书,以后会有出息的,是吗?”

我抬手在人头上摸了摸,“怎么,羡慕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二狗子有天分,肯下功夫,以后有出息也是自己努力来的。”

大狗子也点点头,“我就不行,看着这些字我就头疼,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狗子的。”

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知道了差距是什么,虽然道理都能明白,但心里到底是有那么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迈过去的。

我在两个孩子肩上拍了拍,安抚道:“其实读书也不是一定要出人头地,二狗子会读书是意外之喜,你俩这样也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本意只是想让你们识字明理,将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好了。今天再教你们一个词叫做术业有专攻,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特别之处,像大狗子,阿恒哥哥就时常夸你学功夫快,这点二狗子就不如你。”

大狗子听罢果然一扬眉,“那等我以后学好了功夫,保护二狗子!”

小莺儿抬起一张小脸眼巴巴看着我,“玉哥儿,那我特别之处在哪儿?”

我看着小莺儿粉扑扑的小脸,没忍住伸手在人脸颊上掐了一把,“你呀……你特别可爱,行不行?”

小丫头本来仰着张脸满怀期待,听我说完了眼睛一瞪、嘴巴一嘟,不搭理我了。

看得出两个孩子心思都不在书上,我轻叹了口气,打发他们出去玩了。

一回头,只见阿恒坐在床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快要睡着了。

这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坐着守了一夜。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双眼睛,那个吻,只觉得心口窝里温扑扑的。

正打算让人躺下好好睡一觉,阿恒却适时地醒了,抬头道:“你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两个孩子哄好了。”

我笑了,“你不是睡着了吗?”

“没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着呢,”阿恒一脸真挚地看着我,“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孩子们读书时的样子,总能把那些艰涩的大道理讲的通俗易懂,我当初要是有你教我,这会儿说不定都考中进士了。”

我嗤笑道:“阿恒才子这么厉害,进士算什么,您得是状元之才,小人才疏学浅,可教不了您。”

阿恒笑了笑没再搭话,拍了拍身旁的床板子,“过来。”

我瞟了一眼,“干嘛?”

“你过来,”阿恒直接上手拉了我一把。

我心里顿时惊觉:“光天化日的你别乱来啊,大狗子和小莺儿没准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了。”

阿恒愣了愣,半晌后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不是想要了?”

“我……”我一时语塞,险些被气笑了,“不是,你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是谁教的?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怎么好的不教,净教你些偷奸耍滑的下作手段?”

阿恒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我瞪他一眼,“你才是贼喊捉贼。”

话虽如此,还是凑到床沿边坐了下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话音刚落阿恒就打了个哈欠,这才不再继续逞强,侧身一趟正好枕在我腿上,仰头问我:“那你呢?我睡着了你干嘛?”

原本我是想上山看看的,但看着阿恒眼里的殷切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给他拽了床被子盖好,“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阿恒满意地笑了笑,把眼闭上复又睁开,“你去拿本书,给我读书听好不好?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大狗子他们读书时的样子。”

我笑了笑,“你想听什么,我背给你听。”

“大言不惭,”阿恒笑着闭上了眼。“那你就给我背首诗吧。”

我盯着那张少年意气的脸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阿恒闭着眼睛问我:“这诗讲了个什么故事?”

我五指在腿上散着的青丝间轻轻理着,“一个痴情女子与她心爱的男子私定终身的故事。”

“这么说来是个好故事了,”阿恒闭着眼笑了笑,“你接着往下说吧。”

等我背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时候,再低下头,阿恒已经睡着了。

我手上动作停下来,低头轻轻环抱了他一下。

身强体壮,臂膀有力,能护自己想护之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了。

我也记不清那是多久之前了,只记得那是陈皇后大寿,特准诰命以上的官妇进宫贺寿。

明面上是贺寿,其实也是陈皇后仁慈,想借此机会让各宫院的妃嫔亲眷们进宫省亲。一时间后宫里进进出出哪儿都是人,大人们忙着手拉着手互诉思念之情,剩下一大帮半大孩子在宫里东窜西跑,打翻了这儿,碰倒了那儿,搅得以清静宁远著称的清宁宫里也不清宁。

我当时已经在陈皇后宫里了,被这群孩子搅得一篇《兰亭集序》写错了好几个字,没忍住出来训斥了几句。官宦人家长大的孩子自幼就会察言观色,知道我当时风头正盛,一个个互相对视一眼,都静如鹌鹑了。

彼时年少,我那点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可是再定睛一看,这群小鹌鹑身后还蜷着一个小孩。几步上前,只见那孩子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衣衫凌乱,满身灰尘,跟这些光鲜亮丽的鹌鹑们明显不是一路的。

听见我靠近,那个孩子仰头看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眼里是不屈,是愤怒,被满腔情绪憋红了眼眶,却始终不肯落泪。

我皱了皱眉,声音冷了几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孩子没作声,倒是身后有人小声嘀咕,“他娘是商贾出身。”

我当即就明白了。

士农工商,商者居于最末,虽说人如今至少已经是诰命了,但刻在骨子里的成见不会轻易消失。他们如今敬我怕我,不过也是因为我爹是中书令,我娘是三品诰命,又与陈皇后走的近。这群孩子们尚未开蒙,懂什么是非好坏,最有可能的还是大人们授意了的。

“皇宫内苑,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我皱眉训斥道,“都跟我过来,教教你们规矩。”

一群小鹌鹑们被我领到了书房,一人一本三字经抄了起来。都是家里面的宝贝疙瘩,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一张张小脸上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着实有趣。

安排好了这群小鹌鹑们,我再出来找之前那个孩子,只见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打拂了打拂身上的灰尘,一撩袖子,我这才看清细嫩的小胳膊上被蹭破了皮,已经见血了。

“你跟我过来,”我拉了一把竟然没拉动,愣了愣,又回过头去不由分说地把人抱了起来。

把人带到我房里,有条不紊地上药,包扎,这孩子始终抿着薄薄两片唇,不肯出声。

敢情我这还是救了个锯嘴的葫芦,不会应承人就算了,连句谢谢也不会说。

跟他待着还不如去看那群小鹌鹑们憋屈的样子有趣,我嘱咐一句让他在这里待着就是了,没人敢进来这里,刚转身要走,那只小手却突然抓住了我。

看着柔柔弱弱一只小手,没成想还挺有力,箍得我甚至有点疼。我回头看他,那张有些倔强的脸上几番挣扎,还是不肯开口。

我皱了皱眉:“我不跟哑巴玩。”

“我不是哑巴。”

“呦,你会说话啊?”我没忍住抬手在那张小脸上掐了一把,看着这人一副隐忍的样子继续调戏道:“我也不跟没有名字的人玩。”

小孩咬着牙又纠结了良久,小声喃喃道:“我叫阿恒。”

第61章 梦入长安道

我当即就改了主意。

逗哑巴说话比看鹌鹑写字可有趣多了。

我挑着一边眉笑着问他:“你不想我走啊?”

小哑巴轻轻点了点头。

我一甩袖子当即就要走,小哑巴急忙张了口:“你……你别走。”

我满意地笑了笑,搬了张凳子坐下来,“你是哪位娘娘的亲眷?”

小哑巴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姑姑是景妃。”

彼时的景云韶还不是如今母仪天下的景皇后,哥哥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她亦是一身戎装陪从左右。据说当年皇上御驾巡查西北,回京的时候就带回了那个一身红色戎装的女子。

我印象里的景云韶也不怎么招人待见,可能是漠北的沙子磨砺出的一身脾气,别人来清宁宫都是上赶着巴结奉承,就她过来请完安就走,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背地里不少人在陈皇后面前嚼她的舌根子,说她狂悖自大、目无尊上,只是陈皇后仁厚,从不计较,一笑也就过去了,从来没有暗地里为难过她。

我抬头在小哑巴脑门上弹了一下,“你爹是大将军,姑姑也是女中豪杰,怎么你沦落到被那群小鹌鹑欺负的地步?”

小哑巴捂着头咕哝一声,抬起头来瞪我:“他们人多。”

“不,是因为你不够强。”我在刚才弹过的地上又给他揉了揉,“你要是足够强,就该像你爹一样,学一身功夫,勇冠三军,看谁还敢欺负你。”

小哑巴偏头躲开我的手,彻底变成了哑巴,不搭理我了。

“生气了?”我轻笑了下,孩子不大,气性不小,只好拿了块桂花糕哄着,“吃不吃?”

小哑巴无动于衷。

我又拿了块蜜饯凑到他嘴边,“你尝尝,可甜了。”

小哑巴把头一拧,留了个后脑勺给我。

嘿,我把手里头的蜜饯绕了个弯送回自己嘴里,心里暗道这还请了尊佛爷回来。可人已经在这儿了,又不好给赶出去,只好道:“那你说吧,你想怎么着?”

小哑巴背着手在我房里巡视了一遍,最后从满屋子书里抄了一本《诗经》送到我手上,“你给我念书听吧。”

我随手翻了两页,又把书扔在了一旁,“这本我早就背过了,你想听哪个,我背给你听。”

小哑巴随手翻了一页,给我指了指。

是一首《氓》。

我随口便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小哑巴仰着一张小脸看我,眼神由冷淡疏离变成了崇拜敬仰,怕打断我,只在我停顿的时候才小声问我:“这首诗讲了什么?”

“讲了一个女子与她心仪的男子私定终身的故事。”

小哑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故事我喜欢。”

我摇头笑了笑,接着往下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一首诗背完了,一低头,那小哑巴已经枕着我膝头睡着了。

所以他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个女子虽然跟她心仪的男子成了亲,但之后过的却并不如意。男人的秉性就是喜新厌旧,得到了的东西便不再珍惜。这个女子每日干着繁重的活计,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最后还是狠心与之决裂了。

不过不知道也好,他还那么小,不需要知道世事险恶,人心不古。等以后长大了,这重身份,这种门第,也不需要忧心这种问题。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而小哑巴也已经被他娘带走了。

临走还顺走了我一盘桂花糕,一盘蜜饯。

小兔崽子……

我看了看身前之人,如今个头都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哪里还有一点当初那个小哑巴的样子。

而且他真的长成了我期许的样子,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自己想护之人了。

我靠着墙轻笑了笑,以前那些事我以为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成想一回想便如滔滔江水,刹不住了。

我闭上眼,止住那些念头,平心静气,跟着一起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阿恒转醒,腿上有了动静,我才跟着一起醒过来。

看着阿恒仰着脸笑盈盈看着我,我不禁也笑了,“睡好了吗?”

“睡的特别香,我还做梦了呢。”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阿恒道,“梦见教我读书的夫子全都变成了你,我一偷懒你就瞪我,吓得我背了整场梦的书。”

“那你背什么了?”

“那谁知道,稀里糊涂背了一通,什么也没记住。”

我前仰后合乐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人肩上拍了拍,“让我起来,腿都让你枕麻了。”

阿恒这才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又回过头来给我捶了捶腿,一副狗腿子模样,“大爷,您看这力道行不行?”

“嗯,”等腿上的酸麻劲儿过去了,我又侧了侧身子,把后背对准了他,“腰也酸了。”

“好,”阿恒笑了笑,又去帮我揉腰。

只是这一下上去却并不是解乏,一股锐痛沿着腰椎上去,我小声“嘶”了一声,想起什么来,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了。

“不用了,我去柴房看看,睡久了,有点饿了。”

阿恒却一把拉住了我,“你腰上怎么了?”

“我没事,”我试着挣脱,却被人拽住寸步动不了,只能无奈看过去。

阿恒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准备上手去解衣裳,“你给我看看。”

“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嘛?”我立即拢紧了衣领,意味深长地冲人挤了挤眼,“你要是真想了,咱们晚上去野湖,这会儿大狗子他们快回来了,你忙不完。”

“别整这些油腔滑调的,没用。”

阿恒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回了我个白眼,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后衣领,刚要发力,我急忙妥协:“那我自己来,你别动我,我怕痒。”

阿恒犹豫了一下,这才点点头,借着他一松手的功夫,我拔腿就往外跑。

还没跑到门口就被人拎了回来。

阿恒无视我的挣扎,强势地把我扔回床上,“我就猜到你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这下好了吧,没话说了吧。”

“阿恒,阿恒……”没等我再多说,阿恒已经一手解开裤腰带,一手拽着后襟领把衣裳褪下来了。

后背一下子暴露在有些微凉的空气中,我轻轻缩了缩肩胛骨。沿着脊柱却有那么一长溜儿,火辣辣地疼。

昨天在孙寡妇家里,我用后背抵着门伤到的,当时只觉得整片后背都热乎乎的,之后又因为二狗子的事一时没顾上。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尝出味来,还真挺疼的。

阿恒那边一时没了动静,眉头深锁,唇线抿得紧紧的,让我一时竟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半晌后阿恒才沉着嗓子问,“谁干的?”

这声音低沉暗哑,让我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阿恒发出的。

我也看不见自己背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把衣裳提了点上去,小心拉了拉阿恒的手,“是不是不好看了?倒你胃口了?”

“柳存书!”阿恒一把把我甩开,“哪里是不好看,是好看极了,你背上都快开花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疼吗?疼了为什么不说?是打算等它化脓了、腐烂了才打算亮出来吗?!”

阿恒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性,我一时间都不敢跟他对视,只好小声道:“我忘了……”

“敢情不是疼在你背上?你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之前是真不疼,这会儿疼了呀,”我拉着阿恒卖了个惨,龇牙咧嘴道:“帮我上药好不好,这会儿疼的厉害。”

“你还知道疼呢?!”阿恒气势汹汹地就要走,临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药在哪儿?”

我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柜子,阿恒这才又折回来,翻箱倒柜地一通乱找,最后只好扭过头来问我,“用什么药?”

“我还以为阿恒大侠耳濡目染,已经能开方子抓药了呢,”我忍着笑调笑了几句,看着阿恒一脸阴沉,又干咳了两声,正色道:“我背后是什么样子的?”

阿恒没好气道:“难看的样子。”

我无奈笑了笑,“是淤青还是淤紫?伤处呈还是长条状还是片状?有没有破皮?有没有流脓?有没有肿胀?”

阿恒抿了抿唇,半晌后不情不愿又坐了过来,“把衣裳脱了,我再看一遍。”

我当真哭笑不得,“那你刚刚盯着看了半天都看见什么了?”

“我哪有功夫看那些,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疼不疼了,”阿恒又帮我把衣裳褪了下来,只不过这次却是小心温柔了不少,仔仔细细趴在我背上看了半天,才道:“青的紫的都有,但是没有大片的,有几处破了个小口子,但是没流脓,也没肿。”

我放心了,“那没什么事,上几天药就好了。”

我给他点了几味药材,阿恒一一抱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在我后背上动作。

“我真不是有意瞒着你,实在是没想起来。你不知道,有些伤当时就是没感觉,得过一阵子才会发作……”

阿恒手上加重了力道,我当即住了嘴,只听阿恒冷冰冰地把我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我悻悻道:“……昨天。”

“谁干的?”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嗡嗡地道:“范二他们。”

“谁?”

“就是当初过来找事被你和将军收拾了一顿的那伙人。”

阿恒这下想起来了,点了点头,又接着问:“这个范二跟范秀才有关系?”

这人无师自通,在柳铺这种巴掌大的地方,一个姓氏就代表一个家族,这里姓范的人家本来就没几户,略一掰扯总能沾上点关系。

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该瞒着他,点了点头,“范二是范大董的弟弟。”

阿恒手里的小瓶往一旁桌上重重一放,抬腿就往外走。

我衣衫半解愣了片刻,立即忍着一后背汁汁粉粉爬起来,正巧院门轻响,大狗子和小莺儿出去玩回来了。

阿恒的声音冷的像冰,从院子里传进来:“你们俩过来,跟我走!”

第62章 快意了恩仇

我从床上下来就想往外冲,再一想自己如今衣衫不整的样子又急忙刹住步子,等把衣裳穿好了再找出门,院子里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他把两个孩子带上了,那应该不至于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吧?

我又在院子里踱了两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锁了院门,跟了出去。

范二他们是镇上的地痞无赖,整日里无所事事四处找茬,他们找你容易,可要找起他们来,得正儿八经好好找上一阵子。

所以真要寻仇的话,阿恒首选的应该还是范大董家。但他又不知道范大董家在哪,所以带上了两个孩子。

我步子加快了几分,虽然说范大董误人子弟,打了大狗子在先,又为难过二狗子,真让他吃点苦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这老头毕竟还有一把年纪摆在那,万一阿恒把人吓出个什么好歹来,惊动了官府,还是有些麻烦的。

还没到范大董的私塾便先看到了他门口那两棵桃树李树,叶片泛黄,枝杈间缠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看样子该是遭了虫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指望不上了,果木本身就是坏的,枝叶间爬满了蠹虫,能指望它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我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找上门去,暂且找了处隐蔽的地方隔着篱笆往里张望,范大董这小学堂今日倒也开着,一帮孩子在里头叽叽喳喳乱闹,却没看见范大董的身影。

真被阿恒他们给截住了?

我正在犹豫走还是再等等看,范大董却从后院里慢慢踱步出来。

身形较之上次见面好像又清瘦了不少,一副骨头架子撑着一身说不出底色是白是灰的长袍,颇有形销骨立之感。脸上眼窝深陷,底下还有两团明显的乌青,若不是这把年纪了,真像那些私窑里被榨干了精气的人

范大董进到私塾之后,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再一眯,冷冷地发着寒光。小学堂里逐渐静了下来,那几个方才还在打闹的孩子一个个把头埋下来,拿本书挡在前面试图掩人耳目。

范大董一只枯瘦的手还握着那跟老黄竹戒尺,啪的一声砸在前面的桌面上,一时之间私塾里阆无人声。

“他算个什么东西,乞丐堆里长大的破落户,半年前送到我这里时还大字不识一个,就这么几天就能做千古文章?也不知道是糊弄人还是糊弄自己,他以为柳骞收了他他以后就真能高中夺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露馅了,还不是得被人赶回来。”范大董嘟嘟囔囔地乱说一气,黄竹戒尺把桌子拍拍啪啪作响,“所以我说你们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得掂量清楚了,一只杂毛鸡就别想着一飞冲天当什么凤凰了!”

小学堂最后头有几个人正埋着头笑的背脊乱颤,借着范大董拍桌子的功夫抬起凳子腿砸核桃,攒个一把借着范大董大喘气的功夫再一口塞进嘴里,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

范大董瞪了几次又不好发作,谁让为首的那个正是他那宝贝外甥——幺蛋。

“柳骞那老头也是,一把年纪了老眼也昏花了,我都不稀罕的东西他还当捡了个宝,我就不信他真有什么点将之能,不行走着瞧,一块铁疙瘩我看他能孵出什么鸡儿来?”

范大董骂完了二狗子又开始骂柳骞,看来柳骞收了二狗子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范大董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自己没教出什么拿得出手的学生,就开始嫉妒柳老桃李满天下。

幺蛋带着他那一帮小跟班在后头起哄,“大舅,你还认识柳骞呢?”

这一点问到了范大董的心坎上,只见人一扬下巴,“岂止是认识,我们当年还是同窗呢,你别看他如今声望在外,其实当年读书他还不如我呢。要不是我当年乡试的时候闹肚子,哪还有他什么事啊。这次还不是一回来立马就请我上门,他门里那些鸿儒雅士他都不理,专给我端茶送水的呢。”

我心里窃笑了下,刚刚范大董还教他的学生要有自知之明,这会儿就认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了。

“行了,”范大董总算收了他那套自吹自擂的说辞,转过身去抄了一本书,“咱们接着往下学吧,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时隔半年,他们竟然还在学《三字经》?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还是欣慰当初没把三个孩子送到这里,摇摇头刚待转身离开,却听见一声细响破风而过,最后砸在范大董后背上,碎作了满地残渣。

“谁?”范大董猛地回过头来,“谁砸我?!”

见没人应声之后,范大董低下头仔细找来,最后从地上捡起来半块核桃皮。

原本还在埋头低笑的幺蛋脸色登时就绿了,“大舅,不是我……”

范大董拿着戒尺点了点他,山羊胡子吹了几遍,最后还有收了手。

幺蛋他爹是镇子上的铁匠,长得膘肥体壮,一身肌肉疙瘩,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望而生寒。据说铁匠当年也是镇子上一霸,欺男霸女横行街市,直到他遇上了幺蛋他娘……

范大董这个妹妹范三娘也是位英雄豪杰,当年就因为铁匠经过孙寡妇家门口时多看了几眼,范三娘拿着把铁匠刚打的大刀追了他好几里地,最后是铁匠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劫。

除此之外范三娘还有一套绝活——嘴皮子功夫特别溜,说起来这跟范大董也算是异曲同工之能,可能是一个娘胎里带出来的,范大董讲起歪理来一套又一套,范三娘骂起人来能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有了这两项绝活加持,范三娘把铁匠收拾的是服服帖帖,连带着她这位大哥也对她礼遇有加——主要还是怕,毕竟三天三夜的叫骂,你不觉得烦,还有人替你觉得臊的。

范大董刚回过头去,又一声脆响在他身后响起,这次更是直接打到了范大董膝弯处,范大董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幺蛋!”范大董吹胡子瞪眼冲到了幺蛋面前,黄竹戒尺啪的在桌上响起,“你给我起来!”

“真不是我……”幺蛋瑟缩着站起来,两颗核桃咕噜噜从怀里滚了出来。

“你们谁干的,”幺蛋急忙心虚地扫视了一圈刚才一起砸核桃的伙伴们,“做了你们就认,偷偷摸摸算什么男子汉?”

那伙人一个比一个头埋的低,纷纷把手里头的核桃往怀里塞。

“你……你给我滚出去!”范大董黄竹戒尺一指门外,“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幺蛋那伙人悻悻地排队出去了,范大董刚重重吐了一口气,一颗核桃从天而降,正砸在他后脑勺上。

小学堂上静了一瞬,范大董猛地振袖一呼:“谁啊?到底是谁?!给我站出来!”

范大董没看清,这次我可是看清了,核桃是从后院墙上飞过来的。

当即也不在这里枯守了,我找了条范大董看不见的路偷偷找过去,穿过几丛菜地,又绕过范大董后院堂屋的后墙,远远看着果然有一个身影正骑在院墙上举着把弹弓极目远眺,半片身子隐在核桃树的枝叶间。再细看那树杈上还藏着两个小身影,一个管着从树上摘核桃,另一个负责把核桃剥了皮再递给阿恒。

这棵核桃树虽然有一半在范大董家院子里,树却不是范大董种的,但看的出但凡枝条过了界的,都被人用工具砸下来了。这棵树一边硕果累累,另一边却只剩了高处寥寥几个果子,范大董家院子里还晒着一排核桃,想必幺蛋他们吃的那些就是来源于这里。

我走到树下还没人发现我,只好轻咳了一声。

墙头上的人看下来,一把弹弓立时就对准了我。好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手,阿恒大惊之后松了口气,手里的弹弓垂下来,“吓死我了。”

大狗子和小莺儿齐齐在树上冲我挥手,龇着牙冲我小声道:“玉哥儿,你怎么来了?”

我轻轻一笑,“阿恒大侠这等本事,我不来岂不是错过了。”

阿恒从上面伸了只手下来,“上来,给你看出好戏。”

我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伸出了手。

阿恒那只手强健有力,我踩在树杈上,再用力一蹬就上了墙。

这棵树掩饰他们三个人还好,再加上我就有些拥挤了,小莺儿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自己跟大狗子挤在一根枝杈上。

阿恒那只手还在牢牢抓着我,“别怕。”

我把手悄悄抽回来,“我怕什么?我可是在悬崖峭壁上都待过的人。”

阿恒笑了笑没作声,借着前院里范大董一个转身的功夫,手疾眼快,一颗核桃近乎擦着我的脸飞过,砸在范大董身上。

我随手抓了个核桃看了看,皮还算薄,砸在身上应该也不会有多疼。

但范大董已经近乎要跳脚了,在前院里骂骂咧咧,完全不懂斯文为何物了。

阿恒拿过两颗核桃在手里一攥核桃就裂开了,剥出里头的果仁来塞到我手里,“来,吃个核桃。”

我接过来尝了尝,刚剥出来的核桃水分未去还有点涩,但味道还不错,边吃边问:“你从哪儿找的弹弓?”

阿恒目不斜视盯着前头,随口回道:“树杈是在路上捡的……”

“牛筋绳是偷的柳二叔的裤腰带。”大狗子接着道。

“……那以后柳二叔用什么勒裤子?”

“没事,”阿恒瞄准之后手一松,核桃跟着飞了出去,“大不了就多缠几圈。”

小莺儿和大狗子所在的那根枝杈终于不堪重负,他俩惊呼一声,连人带树带核桃一起掉了下去。

“小莺儿!大狗子!”我急忙看下去,“你俩怎么样?”

两个孩子揉揉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冲我龇了龇牙,“没事儿,没事儿……”

阿恒神色一凛:“被发现了。”

果然,范大董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当即抄起袖子朝这边冲过来了。

阿恒啧啧两声,不慌不忙地问小莺儿,“咱们还有多少核桃?”

小莺儿盘算了一下衣裳里兜着的核桃,回道:“八九个吧。”

阿恒一伸手,“都给我吧。”

反正是被发现了,阿恒也不隐蔽了,把剩下的核桃都砸到了范大董身上,院子里此起彼伏都成了范大董的叫骂声。

等把所有核桃都打完了阿恒才从院墙上跳下来,又把我接下来,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阿恒突然道:“还愣着干嘛?跑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这几号人就已经撒丫子跑在我前头了。

我边跑边有些欲哭无泪,说到底我就是个看热闹的,凭什么让我来殿后啊?!

范大董的怒骂声还在背后此起彼伏,看着挺瘦弱的一老头,竟然也能追出我们半里地去。最后眼看着实在追不上了,扔了只鞋上来。

我就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到了我脚底下,一落脚刚好踩了个正着。

我真不是有意的……

直到范大董的骂声渐小,再也听不见了我才停下来,又气喘吁吁走了一会儿才见前面三个人正靠着村口的老槐树等着我。

小莺儿直起身来冲我摆摆手:“玉哥儿,你好慢啊,我们还以为你被范老头抓住了呢。”

……这都算什么事啊?

我快走了几步跟上他们,一一点着挨个儿训斥,“大狗子去把柳二叔的裤腰带还回去,拿而不语谓之贼你知道吗?还有你,别当这是什么好事儿,小姑娘家家的,天天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以后谁敢娶你?你俩今晚不许吃饭,就当思过了。”

最后回头看着阿恒,“你……你好自为之!”

阿恒笑眯眯看着我,“那我也不吃饭了,你消气了吗?”

我回了他个白眼,“什么叫我消气了吗,人可不是我让你去打的。”

阿恒伸手把我一搂,与我并肩而行,“其实我倒是真想上去面对面把他打一顿,可又怕给你惹麻烦。”

我又何尝不知道,若是阿恒真想要收拾范大董,根本用不着这么隐蔽的手段,就范大董那样的,十个也不是阿恒的对手。

到底是于心不忍,我在三个人后脑勺上各兜了一把,“下不为例啊。”

三个人齐齐冲我一笑:“好!”

第63章 卤水点豆腐

等我们回到破庙的时候二狗子已经从柳骞家里回来了,没有钥匙便坐在院门外的木头墩子上等着,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走近了我才看清他写的是《大学》里的一些内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我所能教他的只是一些修身养性的个人之道,当年柳家出事时我还小,读过的书不少,但大都是纸上谈兵,教不了二狗子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柳骞一辈子宦海浮沉,精于此醉于斯,教出来的桃李满天下,其中不乏栋梁之才。二狗子能得到柳老教诲,实属是一桩幸事。

看见我们回来,二狗子立马从地上坐了起来,“你们去哪儿?”

小莺儿一脸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们……”

我一个眼神扫过去,小莺儿立即悻悻地住了嘴,冲二狗子吐了吐舌头:“玉哥儿不让说。”

我不让她说是觉得范大董毕竟为难过二狗子,而二狗子如今已经能跟着柳骞读书了,我不想他再为这些事分心。但听着小莺儿这意思,倒像我是个挑拨事端的坏人,破坏了他们兄妹的感情。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没干什么正经事,”我打头开门,问二狗子:“跟着柳老听学还适应吗??”

二狗子立即来了精神,“今天老师教我《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有几个地方我不太明白,玉哥儿一会儿你再给我讲讲呗。”

“呦,都叫老师了,你对柳骞行拜师礼了?”阿恒从后头揉了揉二狗子的头,又从怀里掏出两个核桃来塞进二狗子手上,“来,奖励你的。”

二狗子一边打理被揉乱的头发一边把核桃接过来,“老师说上次雅集的时候其实是考验我的心性,最后我选择如实相告说明我有悔过之心,算是通过他的考验了。老师还说一个人再聪明,哪怕他是天下第一神童呢,心术不正到最后也只会害人害己。阿恒哥哥你哪儿来的核桃?”

阿恒皱了皱眉:“那老头瞎说什么呢。”

“柳老说的也不无道理,咱们那一把倒算是赌对了,”我偏头瞥见了二狗子手里的核桃,回头问阿恒:“你的核桃不都用来打……那谁了嘛?”

阿恒冲我一笑:“我看那谁都快扑到我面前了,当然是逃跑要紧,最后剩了俩没打完。”

我轻轻一笑:“阿恒大侠也不过如此啊。”

二狗子越发好奇了,“你们到底去哪儿摘的核桃啊?”

大狗子上来从怀里掏了俩核桃给二狗子,“你读了一天书辛苦了,吃个核桃补补脑。”

小莺儿也从袖子里掏了两颗出来,“二哥,这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二狗子对着手里一捧核桃面面相觑一番,半晌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玉哥儿,他们都瞒着我,我觉得他们跟我不是一条心了。”

我在人肩上拍了拍,把怀里的存货掏出来放到那堆核桃上,“吃个核桃,冷静一下。”

二狗子:“……”

晚饭准备吃豆腐。新下的豆子,早晨我给泡上的,这会儿已经泡胀变软了,我让小莺儿去找柳二婶借了点卤水,用来点豆腐。

二狗子要给我打下手,却被大狗子拦下来:“以后这种洗衣裳做饭的事你都别干了,你就好好读书,将来要有出息。”

大狗子生平第一次有了点为人兄长的样子,我一时没好意思打断。二狗子却是摇了摇头,“没事,我来就行,做饭又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大狗子一把抢过二狗子手里的汤勺,“咱俩谁跟谁啊,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二狗子:“你做饭不好吃。”

大狗子愣了愣,扔下汤勺默不作声出去了。

我和阿恒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二狗子回过头来看着我俩问:“我是不是说的太直白了?”

阿恒忍着笑点点头:“看样子是伤得不轻。”

二狗子:“可是是他让我别客气的啊?”

我把大狗子扔下的汤勺捡起来,“行了,你也别忙活了,这有阿恒帮我就行。”

“阿恒哥哥……”二狗子一脸深意地看了看阿恒。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我知道阿恒做饭也不好吃,这不是还有我嘛。”

二狗子慢慢把目光移向了我,“你……”

我心里没由来地紧了紧。

只见二狗子最后总算是点了点头,“你我还是信得过的。”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忙不迭地把这位小祖宗请了出去,“那可真是谢您赏识了。”

磨豆子,滤豆渣,再把豆浆煮沸。阿恒负责掌控火候,我把卤水往滚沸的豆浆里洒上几滴,只见原本翻滚沸腾的锅里竟然缓慢凝结出了块状。

阿恒第一次见做豆腐,啧啧两声,感叹道:“真稀奇。”

我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再不听话的豆浆,遇到卤水,都得乖乖成块。”

“一物降一物,原来是这么来的,”阿恒道,“那你跟我,算不算一物降一物?”

我笑道:“那是你降我还是我降你?”

“自然是你想我啊,”阿恒突然从后边抱了抱我,“当然了,我也想你。”

“胡闹,”我拿着汤勺作势要打,最后却是从锅里挖了一勺吹了吹送到阿恒嘴边,“不过现在还不能叫豆腐,只能叫豆花,你尝尝,小心烫。”

阿恒一口吞下去,又借机在我脸上亲了亲,最后埋在我肩头上笑了,“好嫩,玉哥儿的豆腐就是好吃!”

我一脸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豆汁,“我看你就是想讨打。”

最后一锅豆浆做了五碗豆花,剩下的都做成了豆腐。吃饭之前我又让小莺儿去给柳二婶送了块豆腐,好借好还,再借才不难。

调蘸汁的时候我问大家要甜的还是咸的,小莺儿要甜的,大狗子和二狗子都要了咸的,我最后问阿恒:“你呢?”

阿恒犹豫了一番,最后反问道:“你呢?你要什么的?”

“我要甜的,”我往豆花上浇了一勺糖水,又加了两勺熬好了的红豆,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我要咸的,”阿恒道,“我跟大狗子一样,吃咸的。”

咸的里头加盐、葱姜蒜末,最后在上面浇一层红油辣子。

大狗子一时间很是开心,“阿恒哥哥,你也觉得咸的好吃是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吃咸豆花!”

阿恒尝了口自己碗里的之后腆着脸凑到我碗边,“玉哥儿,给我尝尝你的。”

大狗子:“……”

二狗子看罢之后也把勺子伸了过来,“我也想尝。”

大狗子:“…………”

小莺儿笑嘻嘻把勺子伸向了二狗子碗里,“二哥,我尝尝你的行吗?”

大狗子:“………………”

最后我们几个都吃到了两种口味的豆花,就大狗子秉承男子汉要吃咸豆花的思想,死要面子活受罪。

吃完了饭大狗子抢着洗碗,我隔着窗户远远看见他拿起我的碗,悄悄舔了舔碗底。

我摇头笑笑,把窗子关上了。

“怎么了?”阿恒坐在床沿上问我。

“天凉了,”我回头道,“明天你跟我去镇子上瞧瞧,找几个砖瓦匠回来把房子修一修。”

“哦,对,怎么把这茬忘了,”阿恒锤了锤手,一本正经盘算着:“天凉了,以后野湖就去不了了,得让他们抓紧修。”

我回了个白眼,“你就这点出息吗?”

“当然不是,”阿恒一本正经道,“我还要找木匠给我打一张大床,结结实实的,怎么动都没有动静。再换两扇门,能从里头上锁的那种,免得我夜里还得提心吊胆的。再打张桌子。”

“打桌子干嘛?”

“当然是吃饭啊,你那张瘸腿桌子都用了多久了?”

我愣了愣:“……哦。”

阿恒问:“那你想干嘛?”

谁能想到一张不会响的床和能从里面上锁的门之后会是一张正经的桌子,我干咳了两声,“桌子嘛,不就是用来吃饭的。”

阿恒四下看了看,突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你要是愿意躺上去给我吃,那自然更好了。”

第64章 安得此心处

当天晚上阿恒没能上床,被我责令抱着被子去睡香案,大狗子二狗子不明所以,一个劲儿地跟在阿恒身后问:“你又把玉哥儿怎么着了?”

阿恒冲两个孩子抿唇一笑,“没事儿,你们玉哥儿心里头其实欢喜着呢,他就是口是心非。”

两个孩子竟然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冷冷一笑,“有人替我打桌子打床我自然欢喜,你那些桌子、床打好之前你就睡在香案上吧。”

一晚上我倒是睡的还算踏实,眼睛一闭一睁便是天光大亮,一直等做好了饭还是没见人出来吃,这才觉察出几分异样来。

平日里这个点儿阿恒领着他们晨练都该回来了,院子里早就是鸡鸣狗叫、热闹喧腾了。如今却四下都静悄悄的,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我找回房里,只见一大三小全都蒙着被子睡的昏天黑地。

这是昨夜里被人下了迷药了?

那我怎么没事?

我先把二狗子薅起来,一会儿过来接他去听学的马车都来了,人还没起来,成何体统。

紧接着又是大狗子,闭着眼睛往袖子里伸,伸了几次都没找对地方。

“你俩这是怎么了?”我帮大狗子把袖子扶正了,“昨晚没睡吗?”

“玉哥儿,你晚上是不是冷啊?”大狗子眼睛眯了条缝看我,“你干嘛总往我被子里钻啊?”

“啊?”我愣了愣,“有吗?”

“也往我那边钻,”二狗子总算穿好了衣裳,边收拾被褥边道:“还在我身上乱摸,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吓得我一晚上没睡踏实。”

我不禁汗颜,敢情这俩人没睡好还是我导致的?小声道:“我睡觉还挺老实的吧?”

阿恒这会儿也醒了,在我身后笑道:“你们玉哥儿睡觉都是要抱点东西的,他没找到要抱的东西,自然不肯罢休。”

“抱东西?”大狗子歪着脑袋问:“那玉哥儿平时都是抱什么?”

阿恒回了他俩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笑笑没作声。

小莺儿耷拉着两条睡散了的麻花辫从隔间里出来,也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阿恒哥哥,你昨天晚上在他们床头站着干嘛呢?”

阿恒:“啊?”

“我昨天半夜里起夜,看见你在玉哥儿他们床头前站着,我叫你你也不答应,直勾勾盯着大狗子,面无表情的,特别吓人。”

“有吗?”阿恒搓了搓脸,“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叫夜游症,”我总算也有机会扳回一城,“患有夜游症的人通常晚上会无故过来,能自己穿衣、喝水、开门和做一些平日里常干的事,但是第二天醒来又毫无印象。”

“我以前没这毛病啊?”阿恒挠了挠头,“我平时也不常在床头站着啊?”

我略一思忖,“可能是你半夜起来干完那些事想回床,却发现位置被人占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才一直站在床头吧?”

昨晚大狗子睡的地方就是平日里阿恒睡的那侧,他在梦里肯定是还循着以前的习惯回床上睡,看见没有他的位置之后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这才有了小莺儿看见的那一幕。

阿恒问:“那如果我一直找不到地方会怎么办?”

我道:“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一是就跟你昨晚那样又找回去了,也有可能,你会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抢回来。”

大狗子脸上一瞬惨白,“我错了阿恒哥哥,我不睡床了,我以后再也不睡床了!”

一顿早饭,吃的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抱着东西睡的习惯,阿恒更不知道自己还患有夜游症的毛病。这些习惯亦或是病症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显现,如今却一夜之间全暴露出来了。

吃完了饭送走了二狗子,我跟阿恒依照昨天的打算去镇子上请来了砖瓦匠和木匠。

两个人东瞅瞅西看看,把我这破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我在后头跟着,一路听下来不是唉声就是叹气。

木匠道:“这门、窗户早都烂透了,椽子没几根还是好的,都得换。最要命的还是头顶上这根主梁,都被虫子蛀透了,这一换只怕房顶就得拆了。”

砖瓦匠也道:“这墙都歪了你们看不出来吗?我都不敢在里头大声说话,动静大点都能给震下一层墙皮来。还有这大口子,不堵留着冬天往里头灌风吗?你当你这是个风箱肚子啊,还四面八方受气呢。”

我跟在后头听的心肝直颤:“我之前一直住的好好的,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呐。”

瓦匠啧啧两声,“那可真算你命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这地方竟然能住人。”

阿恒在后头轻轻拉了拉我,我冲人点了点头,待安排好那两个匠人后随阿恒找了处隐蔽的地方。

阿恒把我拉过来道:“这两个人是故意夸大了说的吧?哪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我看他们就是想讹钱。”

我轻点了点头,“这屋子我住了这么些年了,具体什么情况我心里也有数。破是破了点,但还没到风一刮就散架的地步。”

阿恒小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还修吗?要不换两个人?”

“修自然是得修,我还指望以后在这儿养老送终呢。”我顿了顿,“不过也不能由着他们漫天要价,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恒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冲阿恒挑了挑眉,“擎等着吧。”

回头冲那两个匠人道:“照你们这说法,这地方是得扒了重建吧?”

两个人对视一眼,瓦匠道:“能拆了重新盖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然留着也是个隐患,今天修这头,明天补那头,早晚还是得塌。”

“那就算了,”我静默了片刻,突然冲两人摆了摆手,“重新建还得拆,有那功夫我还不如找处地方置办座新宅子呢,就不劳两位费心了。”

两个人一听又互相看了看,先前那瓦匠不作声了,木匠道:“不拆的话倒也能修,就怕是用不长久,过阵子还是得翻修。”

“我既然要修,自然就想着能多沿用一阵子,如果修了是塌,不修也是塌,那我还修它干什么?”我冲两个人一笑,“看我住的地方你们也该知道我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榨,决定要修已经是下了一番斟酌了。咱们开门见山,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我这屋子我大致有数,椽子是不行了,之前已经修过一次了,但治标不治本。墙应该没什么问题,还能再支撑一阵子。西边的耳房得重修,这个你们比我清楚,商量着来就是了。我的想法就是能将就的地方咱们就将就着继续用,实在将就不下去的就修,预算有限,你们多担待。”

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子,木匠叹了口气,道:“小老弟啊,看你是个实在人,我们哥俩儿也不诓你了,房子呢确实问题不少,能重建最好,你实在不想的话我们哥俩儿也能修,别的不好说,再沿用个十来年应该是不成问题。”

我轻轻一笑,冲人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两位了。”

木匠哈哈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工具没带在身上,那咱们就明日再动工,赶在入冬前完工,也让你们早日住进来。”

把两个人送出门外,木匠回头又道:“要换椽子,房顶肯定要拆,你们想好这段日子住哪儿了吗?”

第65章 可遇不可求

我一时间有几分愣住了。

我一心想着要修房子,却没意识到这房子一修,我们一时半会儿就没有容身的地方了。

我倒是无所谓,也不是没过过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可如今总不好再让三个孩子跟着我风餐露宿。

还有阿恒,怎么说以前也是个少爷,如今虽然不说锦衣玉食伺候着吧,但也不该让人跟着我吃苦受罪。

阿恒在一旁拽了拽我,“人都走远了,回去吧。”

“阿恒。”

“嗯?”

“要不……这几天你就先不要过来了。”

阿恒回程的步子一顿,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看着我。

“你也听见了,到时候得拆房顶,”我小心斟酌谨慎措辞,“那肯定就不能住人了,你过来我也没有地方安置你……”

阿恒面色沉了下,“那你们呢?”

“我去跟柳二婶打个商量,让孩子们去她家凑合几晚,孩子们小不占地方,实在不行睡柴房也行……”

“那你呢?”

“我……”我看了看阿恒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只好小声道:“我有地方去。”

“什么地方?”

“你今天是子贡上身吗?一直问个不停。”我冲人笑了笑,“我说了有地方那肯定就不会露宿街头,你别管了。”

“你所谓的地方是哪儿?一棵树?一个山洞?是不是只要是个能容身的都能叫个地方?我是比你小两岁,可我不是两岁,你拿这套说辞来糊弄谁呢?”

阿恒在一旁怒不可遏,已经是黑云压城一般气势逼人,只差最后一点契机就能轰然雨下。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对视,只好装模作样地收拾起院子里的杂七杂八来,手里提着一串蒜头道:“你想多了,我说的地方是正经地方……”

“柳存书!”阿恒上来一把夺过了我的蒜头,“你是没地方去,还是根本不想去?你不是还有孙寡妇家的钥匙吗?为什么不去?”

今天这个事只怕是糊弄不过去了,我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阿恒道:“燕姐姐以前最讨厌有人在她身后乱嚼舌根,虽说如今她不在这儿了,我也不想授人话柄。她那个小院,就让它安静待在那儿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它。”

“又是为别人想……又是为别人想!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阿恒手里头攥着我的蒜头,好几次想摔又都刹住了,蒜皮白花花往下掉,跟下雪似的。

“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

我愣了愣:“啊?”

“你不想麻烦外人,所以我也是外人是吗?受伤了也不说,被人打了也不说,现在没地方住了也不让我帮你,”那串蒜头总算是被扔了,蒜瓣四裂,横七竖八滚了一地。

“我就是外人!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个跟孙寡妇没有区别的外人!”

阿恒怒气冲冲摔门而去,我看着满地的蒜皮蒜瓣,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我知道让阿恒这段时间先别过来,却没意识到阿恒在这里是有宅子的啊!

我何必到处去麻烦别人,直接拜托阿恒收留我们一阵子不就行了吗?

我赶紧回头去喊阿恒,奈何天苍苍,野茫茫,哪里还有半个阿恒的影子。

跑的可真快……

我记得上次把他气跑了的时候,人隔了好几天才又回来,人没多大,气性倒是不小。也就是我打不过他,换了大狗子二狗子这样话没说两句就往外跑,看我不得打断腿。

我低头默默把蒜捡起来,搬张凳子坐着把蒜皮都剥了,存在陶土罐里以后随吃随取。又把院子里其他碍事的物件都收拢起来,方便明日木匠和瓦匠动工。最后想了想又去房间里把几件衣裳和重要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下,不管明天晚上身在何处,这些东西总是要带着的。

看到阿恒放在这里的那些衣裳洗干净了跟我的衣裳掺杂在一起,有他平日里最常穿的玄纱绛蟒袍,也有初次在柳铺集上我见到的那身墨色玉锦,夹杂我那些麻布粗衫里,倒像是顺理成章似的。

也不知道他再回来是什么时候,想了想也只好把他那些衣裳一并带上,还跟我的那些收拾在一处,打包到同一个包袱里。

我说我有地方去确实也不是诓阿恒,我原本是打算去养蜜蜂的老头那凑和几天的。虽然那老头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气性也不比阿恒小,但他曾说过我们都是流亡人,同为沦落异乡的流亡人,我就不信我死赖在他家门口他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只是我知道阿恒跟老头关系不善刚刚才没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让他觉得我要沦落街头要去睡树洞山洞了?

直到夕阳顿下,门外响起碌碌的车轮声,该是二狗子回来了。

又等了一阵子,没听见二狗子进门,倒是院子外头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隔着窗户往外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来的不是二狗子,而是阿恒,与我隔着一扇窗子面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冷若寒冰。

“阿恒,”我登时一喜,急忙来到院子里,“你听我跟你解释……”

“你先听我说吧,”阿恒冷冷道,“二狗子在我手里。”

我:“啊?”

“我已经把二狗子先接到我那里了,”阿恒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大狗子和小莺儿也到了,你如果还想见到他们,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反正在你心里我不算什么,那三个孩子能不能劳您大驾,屈尊纡贵到我这里去一趟。”

这语气乍一听倒还有几分委屈。

“……”我愣了愣,好半天才搞清楚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用三个孩子来威胁我就范,让我跟他回去。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该笑了,半晌后叹了口气,“你等等我。”

回房里把我打包好的几个包袱都拎出来,冲阿恒点了点头:“走吧。”

“啊?”这下轮到阿恒呆立原地了。

我摇了摇头先一步,把东西放到马车上,再探头出来问他:“怎么走啊?我不认识路啊?”

阿恒愣愣地走过来,“可我还没说完呢。”

我伸手把他拉上马车,“边走边说吧。”

说是边走边说,一路上阿恒反倒是沉默了,在前头专心赶车一言不发,若不是知道他要去哪,当真让人觉得他是要拉我去灭口的。

他不开口,我只好先开口了,“以后不要这样了。”

“那都是你先逼我的,”阿恒总算闷闷出声,“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这么干的,我请不动你,只好让大狗子他们来请了。”

“你亦或是大狗子他们,在我这里同样重要,我愿意跟你走不是因为你带走了大狗子他们,若真是我认定了的事,你拦不住我,三个孩子同样也拦不住我。”说到这儿我还是服了个软,“不过这次是我错了,是我脑筋没转过来,可能是因为你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吧,我一时间才没想起来你在这里也是有住所的,如若不然,我肯定早就抱着阿恒大侠的大腿求收留了。阿恒大侠大人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

阿恒还是没回头,赶着车轻声道:“你知道我最生气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都快被阿恒这锲而不舍钻牛角尖的功夫逗笑了,看看周边路上都没人,轻轻拉过阿恒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亲,“你最重要,行了吧。”

“不是这个。”阿恒倒也没把手收回去。

我把头抵在他后背上,轻声问:“那是什么?”

“我生气的是,你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在你这里永远是个孩子,跟大狗子二狗子他们一样,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安置我,而不是依靠我。”

我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在阿恒背上轻轻蹭了蹭,“不是的,你足够好了,是我的问题,这些年我战战兢兢惯了,身边没人倚靠就只能靠自己硬撑着。对于你,是意外之喜,是可遇不可求,我只是……还不适应。”

“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阿恒“吁——”了一声,勒着马缰。马车减缓,最后停在一座粉墙黛瓦乌门小院门前。

“到了。”阿恒轻声道。

第66章 苔痕上阶绿

马头墙,青条砖,勾头滴水,掩映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竟是一副活脱脱的江南小景。

马车一直是沿着牛角山脚下在走,绕过半座山头,走了大概三四十里,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柳铺地界上。

我山上来山上去这么些年,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竹林,更不知道竹林里还有这么处地方。

正出神间,那两扇乌木小角门吱呀一响,从里头钻出个娃娃来。两条牛角辫翻跳着蹦跶到我面前,冲我眯眼一笑:“玉哥儿,你可算来了,你快来看,阿恒哥哥家里好大啊!”

我看着面前一脸兴奋的小莺儿,这才将之前在马车上的那些还没理顺的心思收起来,笑着嗔怪道:“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

“你快进来。”小莺儿一把拉住我就要往里进,我还惦记着车上的行李,再一回头,却见阿恒已经把大包小包都拎出来挂在自己身上了。

一进门先是一道影壁墙,同样是一面粉墙,上面镶了一块黛色圆砖,其上浮雕细镂了五福捧寿的吉祥图案。

绕过这面墙,进了一扇垂花门,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院落疏朗,杂交种着翠竹繁花,微风一过,落英缤纷。花径与曲廊环绕,雕栏映翠,镂窗借景,几乎是步步生景,却又景景不同。

我忽然想起阿恒第一次到我那破庙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我那儿挺好的……好个屁!这人放着这么大的宅子在这闲置,跑去跟我挤一翻身就呻吟的破床,不是有病是什么?

“好看吧玉哥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宅子呢?”小莺儿指着头顶的花树问我:“这是什么花啊?我在牛角山上都没有见过。”

“这叫木芙蓉,是我娘最爱的花,”阿恒跟在后头解释道,“我娘是扬州人,本家是茶商,跟突厥、吐蕃、大食国都有生意往来,早年间运送货物出关路过这里,会在这儿歇脚。”

敢情这只是个歇脚的地方……

不过自从知道了阿恒的身世我倒也没那么吃惊了,苏家靠卖茶起家,自武德年间起就已经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商了。到元顺年间经过几代人的经营,版图进一步扩大,裕泰茶行遍布中原,更是一举成为大周境内首屈一指的富商。京中的达官贵族都以抢到了裕泰茶行新春第一道头茶为荣,甚至有人不惜为了几两茶一掷千金。再后来因为国力强盛,大周派公主与突厥和亲,茶行的生意跟着做到了关外,夷族人可以不知道大周的皇帝是谁,却无人不晓裕泰茶行的新茶何时上市。

所以在这苦寒之地造一座江南风情的别苑,在苏家人看来可能确实不是什么难题,哪怕久置不用,凑的巧了才有幸用作歇脚之所。

听见动静,从七拐八绕的竹林深处又蹿出两个人来,大狗子和二狗子结伴而来,到近前冲阿恒仰头一笑,道:“阿恒哥哥,我们找到想住的房间了!”

阿恒冲我笑了笑,“这里的房间都闲置着,我让他们自己转转,找一间想住的房间。”

再回头问两个孩子:“哪间?”

两个孩子朝后头一座鹊翅叠飞的二层小楼上一指,“我们要住那间!”

大狗子道:“那个房间好高,可以看见这里每一处地方!”

二狗子也一脸兴奋:“那个房间里有好多书!”

阿恒冲两个人点点头,又问小莺儿:“那你呢?”

“我要住那个,”小莺儿拉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移步换景,这才看见二层小楼后头还有一间绣楼,轻纱幔帐,绫罗飘香,一看就像女儿家的心思。

我皱了皱眉:“会不会冒犯?”

“没事,”阿恒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娘不常来,来了也就住个两天就走,里头的东西都是下人们准备的,没什么她私人的东西。”

我点点头,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几个孩子对这地方充满了好奇,一时没看住就又跑的没影了。

“你跟我来,有间房间是特地给你准备的。”阿恒拉着我绕过盘曲环绕的回廊,又沿着条青石小路走了许久,渐渐远离了前院那些建筑,最后停在竹林深处一间由厚重的湘妃竹打造的一间竹舍之前。

“这地方名叫无庶,好像还是取自一首什么诗,我记性差,转头就忘记了。”

我看着门前牌匾上铁画银钩写的“无庶”两个大字,顿时就明白了,“是刘梦得的《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两句。”

“这些我不懂,就是觉得这里特别适合你。”

阿恒引我入内,这竹舍里头的一应摆件也都是由竹子制成,竹杯、竹盏、竹桌、竹椅、竹帘,红泥小火炉上还煨着一壶竹叶茶,我笑道:“在这儿住上两天,我也要变成竹子味的了。”

阿恒把手里的包袱往一张竹榻上一放,亲自动手给我扑起床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好处,就是位置有些偏,半夜里如果有点什么动静,前院都听不见。”

“……”我就知道。

我把阿恒手里头的被褥接过来跟他一道铺床,边铺边问:“你家里的下人呢?”

我记得阿恒说过家里还有几个下人和厨娘,不过自打进了这宅子,我倒是一个外人都没见着。

阿恒拽平了有些褶皱的铺盖一角,随口道:“都杀人灭口了。”

“……”

“骗你的,”阿恒开怀一笑,“怕他们在你不自外,所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这里就咱们几个人,你安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我在床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把下人都赶走了,谁来洗衣,谁来做饭?原本还以为能享受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结果还是要我亲自动手,你这么大的宅子,我可收拾不过来啊。”

阿恒斟了一杯竹叶茶给我,又轻轻把我的一双手捧在其中:“不用你收拾,之前在你的地方你说了算,如今来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了。我想让你作诗作画、弹琴煨茶,不用每天为生计所迫,一睁眼就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烦心事。我想把这些年你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都补偿给你,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想让你把那一层厚重的茧剥开,我想让你做柳存书。”

“阿恒……”我轻轻垂眸,看了看被茶水烫的有些发红的指尖,“你能不能先把我松开……什么茧也经不住你这么烫啊!”

第67章 蟹肥正当时

阿恒愣了一愣,“啊?啊!对不住,对不住!”

阿恒一松手,我赶紧把那滚烫的茶杯放下,两只手甩了甩,阿恒也急忙凑过来手忙脚乱给我扇风吹气,忙活了好一通手上的灼痛感才算消下去了。

我这才空出心思审视我俩的姿势,阿恒趴坐在我身上,手里抓着我的手,头伏在我前襟——是个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想入非非的姿势。

好在这里没人。

这想法刚起,从房门外就蹿进个人来。

更吓得的是来的这人既不是大狗子二狗子,也不是小莺儿,而是当初去找过阿恒几次的那个小厮,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少爷,少爷我可算找着您了!”

我吓了一跳,阿恒估计也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从我身上下去,“咚”的一声跪在了我身前。

阿恒:“……”

那小厮:“……”

我愣了片刻:“……平身吧。”

阿恒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瞪了我一眼,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全冲着方才那小厮去了。

“谁让你来这儿的?我不是让你走了吗?谁让你又回来的?!”

小厮不顾阿恒劈头盖脸一顿吼,满脸兴奋地又上前了一步,“少爷我看见了,城门外刚张贴出来的,朝廷要加固漠北防线,从陇右一带征兵。各家各户有男子年满十五岁者,两子出一子,另有家世清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留出了一个冬天的功夫给各州府衙门筹备,明年开春就要开拔赶赴漠北。”

阿恒面露惊喜:“当真?”

“我哪敢骗您呐,如今征兵的告示还在城门楼上贴着呢,不信您自己去看!”小厮一脸信誓旦旦,兴奋道:“太好了少爷,你总算不用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待着了,到时候就能干你想干的事,实现你的抱负了!”

阿恒却在一瞬之间噤了声。

那个小厮还欲说什么,被阿恒挥挥手打发走了。

那张脸慢慢转向我,眼底的情绪翻涌着好像要溢出来,要把我淹没,要与我感同身受。

我却一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我试图挤出点东西来,该哭该笑,该喜该悲,却又都不是。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我第一瞬间的反应竟然是不知所措,是想躲。

最后我总算是勉强提了个笑出来,“恭喜你。”

阿恒目光里却往下沉了沉。

好在我俩都及时收住了,没由着那种诡异的气氛继续扩散。

阿恒道:“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听说漠北要征兵,所以我才从家里跑出来,早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年……”

我招招手,阿恒来到我身边坐下来,我轻叹了口气,在人头上摸了摸,“你呀,嘴里没一句实话。”

当初他说他是被家里赶出来了,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留下了他。又道自己母亲是商贾出身,在家不受宠。怎料这商贾却是富可敌国的商贾,还有位官居一品的外公,任谁受欺负他也不可能受欺负的。

阿恒看着我道:“我是骗了你,但所做的这一些也都是为了接近你。我原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在这等上一年半载,然后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卒子做起。我没想到能遇上你,更没想到还能跟你……我现在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早就知道阿恒不可能被困在这么一个小山村里,他早晚有一天是要走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不是明年开春才走嘛,那就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

阿恒神情晦暗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却突然伸手抱住了我,力气极大,甚至勒得我两条胳膊都微微发麻。

“剩下的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能跟你分开,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我去哪儿你也都得跟着我。”

我再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人勒死了,在他背上拍了拍,“好。”

“我要是能把你带走就好了。”阿恒小声道。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玩笑话,且不说三个孩子还小,如今离不开我,单就我这重身份就注定离不了柳铺。

“我一定会回来……”

我抬手轻轻捂住了他要开口的话。

一时间我突然后悔当时一时心软让他留了下来,他本该走的义无反顾,不该与这个地方有任何牵扯。去驰骋沙场,去建功立业,将来得胜归来,迎娶娇妻美眷,流芳后世那才是他本该走的轨迹。而不是一朝失足,被我一起拉进泥沼里。

我只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一道风景,看过即忘,或者偶尔想起,会失神,会怀念,但不会回头。

我轻轻把人推开,终止了这个话题,冲人笑了笑,“阿恒大侠,你打算怎么款待我们,我都饿了。”

阿恒愣了愣,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外头天色都暗了,急匆匆站起来,“坏了,我原本是打算让镇子上的客栈一天三顿把饭送过来的,结果这一打岔,给忘了。”

我无奈一笑,“你家厨房在哪儿?有菜吗?”

阿恒皱眉:“都说了不让你洗衣做饭了。”

“洗衣做饭总比饿肚子强。”

阿恒抿了抿唇,这才指了指外头,“在前院。”

阿恒家的厨房里确实备着菜,看样子菜色还不错,蔬菜青翠欲滴,鸡鸭鱼肉俱全,一旁的木桶竟然还养着一笼鲜活的河蟹。

我拎出一只来掂了掂,足有二两,笑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吃蟹要饮酒,你家里有酒没?”

“那你问对了,这个我还真有,”阿恒也笑了,“他们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中原的酒,存在这里留待从关外回来时喝,你要什么酒?我去酒窖里给你找找。”

“花雕最好,”我道,“实在没有,状元红和竹叶青也行。”

阿恒去找酒了,我打量了一眼阿恒家的厨房,竟比我一个破庙还大些。单是灶台就有好几个,我就近找了一个,把火生起来预备蒸蟹。

火刚点着了再一抬头,只见门口站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是方才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厮。

我站起来擦了擦手,问他:“你要进来吗?”

小厮摇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进来之后像是要检阅一般四周环视了一圈,扬起下巴问我:“你打算做什么?”

“蒸蟹,”我指了指锅里正在烧着的水,“再炒两个菜。”

“你会做吗?这蟹可是从太湖送过来的,拿水养着路上就走了几天几夜,今天早上刚送过来,个个鲜活,你可要当心,别给做坏了。”

我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屑和傲慢,不禁笑了,“那在你看来,这蟹该怎么做?”

那小厮一仰脖子,“我又不是厨子,我怎么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做了。”

我把河蟹提溜出来,刚要往锅里放,那个小厮又嚎了一嗓子,“你打算要怎么做啊?”

我指了指已经上气的锅,“清蒸。”

“这么珍贵的蟹你就给清蒸了?你到底会不会做啊?就这一只蟹就能抵得过你们一个月的花销了,做坏了你担待的起吗?”

我提着竹笼的手顿了顿,我虽然没吃过从太湖送过来的蟹,但野湖里也有河蟹,往年到了秋后从湖里抓个十只八只也都是清蒸了吃,最大程度保留了蟹黄蟹膏的原汁原味,味道倒也不赖。怎么这太湖蟹还有另外一套吃法不成?

正犹豫间阿恒抱着坛子酒从外头回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螃蟹,问我:“都上气了,怎么还不上锅蒸?”

我愣了愣,这才把竹筐剪开,把里面的河蟹一只只掏出来,临上锅又犹豫了一下,“是要清蒸的是吧?”

“不清蒸你还打算红烧吗?”阿恒拿过我手里的锅盖阖上,这才回过头去不耐烦地看了那个小厮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作者有话说: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李白

第68章 人无礼不立

“啊?”那个小厮明显愣了愣。

“不是让你们都走吗?”阿恒冷脸问道,“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小厮眼看着都快哭了:“少爷那我去哪儿啊?”

“回长安,回扬州,”阿恒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可我不认识路啊。”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您就留下我吧,我保证不烦您,我自己一个人回去老爷会把我打死的,不,不用等回去,路上我就被山匪给劫了。

这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里听着也挺不是滋味的,我就过来借住几天,却逼着阿恒把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怎么看怎么都是恶人。这些人虽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阿恒……”我从身后轻轻拉了拉阿恒,管教家仆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好贸然插手,只好把人拉过来小声道:“我没事的,他跟我也见过几面了,既然当初没说出去以后应该也不会说了,你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才要赶他走,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

阿恒皱了皱眉,“你想留下他?”

我轻轻摇头,“要他留还是要他走这是你的事,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主意还是你来拿。”

阿恒想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冲那个小厮道:“你要留下也可以,但没事别往我跟前凑,我哪天看你不顺眼了说不好就把你打发走了。”

小厮连忙叩头谢恩,忙不迭地躲起来了。

螃蟹眼看着要蒸好了,我又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道汤,待天色完全黑透了,华灯初上,酒菜上席。

用饭的地方在正堂,就在大狗子他们要住的那座二层小楼之后,两座建筑中间以庭廊相连,又浑然一体。

正堂将前后院一分为二,两侧的门都打开,前后通透,前院是随风而动的芙蓉花落,后院是树影婆娑的茂林修竹。

几道菜上了桌,阿恒找到的花雕也起了封,酒香弥散,绵醇厚重。

几个孩子姗姗来迟,看样子是在外头跑了半天了,每个人都是一脑门汗,冲进来什么都不讲究,抬手便要吃。

我拿筷子把那一只只小脏手给敲了下去,“洗手去。”

几个孩子这才又不情不愿地结队去洗手,洗完手刚回来,却发现坐席已经被我收了。

我看着三个孩子问:“知道为什么咱们要借住阿恒哥哥家里吗?”

大狗子知道我让木匠和砖瓦匠去过破庙,回道:“咱们家要修房子。”

我点点头,“阿恒哥哥肯收留咱们,让咱们不至于挨饿受冻,咱们都该心存感激,你们谢过阿恒哥哥了吗?”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一番,冲着阿恒齐齐鞠了个躬,“谢过阿恒哥哥。”

阿恒一脸迷茫地看了看我,又回头冲几个孩子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举手之劳而已,都过来吃饭吧。”

我却没有要放他们坐的意思,接着道:“以前在咱们自己家里,你们随意惯了我不怪你们,但如今到了别人家里,一些规矩还是要讲的。首先第一条,未经主人允许,你们不能随意走动,进出别人的房间,知道吗?”

小莺儿一脸委屈,“是阿恒哥哥让我们自己选房间的。”

阿恒也帮着打圆场,“是我让他们随意看的,这里没什么隐私的地方,你们就当做自己家,不用拘谨。”

我没理会,接着道:“主人允许是因为主人大度,不跟你计较,你们乱跑乱看却是你们失礼,向阿恒哥哥道歉。”

三个孩子愣了愣,只好又对着阿恒鞠了一躬:“阿恒哥哥,对不起。”

阿恒:“……没事。”

我这才把坐席分给他们,三个孩子刚要坐,我又道:“好不容易得了个做客的机会,正好,那咱们就学学规矩。首先,‘坐’的规矩,‘虚坐尽后,食坐尽前’,是说刚入席的时候要坐得靠后一些,以示尊敬,等到吃饭的时候再坐得靠前一些,不要让食物残渣落到地上,坐吧。”

三个孩子按我说的规规矩矩坐好,眼巴巴看着一桌子饭菜却又动弹不得,别提有多憋屈了。

“阿恒,开饭吧。”

阿恒如梦初醒,“啊?哦,吃吧吃吧。”

阿恒吃了第一口我才动筷子,孩子们这才跟着开始吃。

“吃饭的时候也有规矩,‘毋抟饭’,不能抟饭成大团,大口食用。‘毋放饭’,但凡衔过的饭菜不能再放回席上。‘毋流歠’,不能长饮大嚼。‘毋咤食’,吃饭时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毋固获’,不能贪吃一类食物……”我看了看几个孩子蔫蔫的样子,一桌子饭菜好像也不香了,无奈笑了笑,一人碗里分了一只蟹,“好了,这次就先吃饭,下不为例。”

几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眉眼一弯,这才争相吃了起来。

这太湖送过来的蟹跟我们野湖里的蟹确实不一样,黄肥肉满,个个顶盖。通红的盖子一掀,里头的蟹黄也是红的。一口蟹肉一口酒,说不上来的恣意。

我端起酒杯冲阿恒示意一下,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阿恒举着酒杯笑了笑,“什么先干为敬,我看你就是馋酒了。”

酒足饭饱之后月已中天,几个小崽子非得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无奈之下只好又把他们带回了无庶。

孩子们都没见过这种完全靠竹子打造的房子,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什么都稀奇,再等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刚把门关上,一旁的窗子却被一把推开了,开窗的人没见着,先是送了一床铺盖进来。

我愣了愣,笑了。

阿恒随后才进来,皱眉嗔怪我一句“这么早关门作甚”,紧接着自顾自把铺盖伸开,紧挨着一旁我要休息的竹榻,一边铺床一边还抱怨:“这间房间什么都好,就是床太小了,只能委屈一下小爷我打个地铺了。”

我笑他:“那么多宽床暖榻你不睡,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哪来的什么委屈之说?”

阿恒把被褥铺好了,往上一躺,枕着胳膊看着我道:“不是都说好了,剩下的日子咱们要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吃饭得在一块,睡觉自然也得在一块。”

我笑了笑,当初答应过他的也不好再说什么,脱衣躺下枕在床边看床下躺着的人。

阿恒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小就憧憬漠北的风光,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征入伍,为国杀敌。后来我大哥随父出征,一举成为了陇西最年轻的少年将军。我十岁那年,我爹和大哥打了胜仗,娘带我去探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赤沙千里,寸草不生,跟长安城完全是两个样子。”

我轻声道:“正是因为有人在前冲锋陷阵,才有了身后人的安枕无忧。”

阿恒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漠北黄沙,玩着玩着就玩脱了,看见天色暗了才想起来往回走,只是我没想到,那里的天黑的那么快。”

“入了夜之后冷的厉害,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又不敢乱走,就窝在一小块地方等人来找我。”阿恒苦笑了下,“只可惜,没等来人,却等来了狼群。”

“它们当时正在追一条小白狗,那只小白狗受了伤,血粘在毛上打了结,却一直龇着牙不肯示弱。”

“是将军?”

“嗯。”阿恒点点头,“后来就变成我俩一起被狼群围着,我原本以为我俩死定了,好在最后关头大哥和他率领的玄翼营找到了我们。”

我不禁跟着也松了口气。

“事后我才知道,因为我一个人走失,我爹几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军队去找,甚至怀疑是敌方细作把我掳走了,差点就要挥兵北上去把对方的老窝给端了。得知是我自己走失了之后,我爹当着三军的面要拿马鞭抽我,要不是我娘拦着,我说不定就被他抽死了。”

我跟着笑了笑,“他也就是吓唬你吧,怎么可能真的抽你。”

“你还是不了解他,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那一鞭子当时真的落下来了……”阿恒抿了抿唇,“不过被我娘接下了。”

我跟着一起沉默了。

阿恒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爹就再也不许我去漠北了。”

我从床上伸了只手下来,将阿恒有些僵硬的指节轻轻包裹住。

阿恒抬手把我反握住,掌心紧了紧,“不过我偏要去,在哪儿跌倒的我就要再从哪儿爬起来,我娘替我挨的那一鞭子不能白挨,我一定要做出点功绩来给他们看看。”

良久之后我笑了笑,“那我祝阿恒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阿恒起身挥了一个弹指熄了烛灯,拉开被子躺下,干这些事的过程中还始终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最后贴近在胸口处拍了拍,闭上眼道:“睡吧。”

我看着黑暗慢慢把阿恒的轮廓描摹出来,少年郎眉目英挺,意气风发,即便真的到了行伍里,那必然也是卓尔不群,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脱颖而出。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抱负,再看我,活的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好看吗?”阿恒闭着眼突然道,“快看看还能不能从我脸上找出朵花儿来,”

我在黑暗中轻笑了两声,抽了抽手却发现根本抽不动,只好作罢。

“哎,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

阿恒用鼻音问了个“嗯?”

“刚刚说起将军,我突然想到将军好像忘记带来了。”

阿恒猛地睁开了眼。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阿恒又把眼闭上了,“没事,它饿了会去山上抓兔子吃的。”

我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夜色已深,院子里的竹林被月色拉长,穿过没关紧的窗子投下了一大片斑驳的影子。

那点酒意后知后觉地上来了,我反倒是越发清醒了。

手一直抽不回来,就贴在阿恒灼热的心口上,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伏。

我在暗中默默数着他的心跳,第一百下的时候指尖动了动,在他心口上轻轻挠了挠。

第二百下的时候对着他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

第三百下的时候,我敲着身下的竹榻敲了一首长相思,奈何人无动于衷。

第四百下的时候我把另一只手也垂了下去,试图拨弄他的睫毛,结果抠到了鼻孔里。

第五百下的时候……

第五百下的时候我就已经下来了。

阿恒一把把我从榻上拉下来,把我压在身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点睡意都没了。那双眼睛一眯,带上些许危险的气息,“你自找的。”

这人这幅样子太凌人,我挺身上去在那副唇角上亲了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让孩子们谢你,我自己却又不谢吗?”

“为什么?”

“收留庇佑之恩无以为报,我自然不能只是口头上敷衍你,”我伸手勾住阿恒的脖子,又伸腿缠住了阿恒的腰身,“那我就以身相许吧。”

第69章 何处惹尘埃

阿恒这套铺盖不算大,跟那张竹榻也差不了多少,在榻上和在地铺上的区别只在于直接滚到地上还是先摔一下再滚到地上。

阿恒趴在我枕侧良久才平息下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阿恒才稍稍起来了点,问:“挤吗?”

我半眯着眼又往人身上靠了靠,“挤挤更暖和。”

“那硌吗?”

我实在没力气再搭理他,轻轻摇了摇头,阿恒却还是把床上一床被子拽了下来,小心地垫在我身子底下。

这一晚上基本没怎么睡着,临近破晓才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在外头敲门,我只当自己还在破庙里,不耐烦地推了推阿恒,“去开门啊。”

阿恒显然也刚醒,耷拉着眼皮爬起来走了几步,猛然惊醒!

我也醒了,这里不是破庙,而是阿恒家的别苑,有大把的房间可以住,可阿恒哪都不去,大清早衣衫不整出现在我房里,哪怕是几个小崽子也糊弄不过去了。

小莺儿还在外头哐哐的砸门,“玉哥儿你醒了吗?我们进来了!”

“等,等等!”我一边从一堆衣裳里分出我的和阿恒的,一边又对阿恒眼色示意,赶紧收拾他的铺盖。

阿恒也慌了神,胳膊套了半天都没找对袖口,最后索性先不穿了,铺盖一卷四下瞅瞅藏哪儿都不合适,我眼疾手快,推开后窗给他扔了出去。

眼看着几个孩子就要破门而入,我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跳窗走啊!”

阿恒对我无声做了个口型:“后面是悬崖。”

我:“……”可惜了那床铺盖了。

最后阿恒在孩子们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闪身躲到了门后。

大狗子领着二狗子和小莺儿进来,冲我直埋怨:“玉哥儿,你在房里干嘛呢?怎么这么久了也不给我们开门?”

我看了看门后,阿恒正手忙脚乱地冲我比划,我略一回头,只见阿恒束带的一角正从我被子里垂下来,摇摇欲坠,煞是打眼。

我只好故作镇定地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到那截束带上,“昨晚睡晚了。”

“是不是因为阿恒哥哥家的床太舒服了才没起来?”小莺儿笑嘻嘻看我,“我也从来没睡过这么软的床,早上都不想起来。”

我讪讪笑了两声,阿恒家的床怎么样我还没机会尝试,阿恒这地铺倒是挺软和的……只可惜现如今已经在悬崖底下了。

大狗子接着道:“二狗子说今天柳老爷子要去乡里讲学,他就不用过去了。我们三个想去附近转转,可以吗?”

我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才听明白他们说的什么,又嘱咐了两句,“别跑太远了,拿不准的地方就不要去,附近有悬崖,当心点。”

几个孩子欢呼一声,刚转身要走,跟门后头的阿恒正好对上。

小莺儿歪了歪脑袋,“阿恒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恒佯作镇定地双手抱胸,不动声色地衣衫勒紧了,大步进来冲小莺儿笑了笑:“我刚到,你们说什么呢?”

我在心里默默道:“少侠好演技……”

小莺儿冲阿恒甜甜一笑:“我们要出去玩。”

“出去往东两三里上山,半山腰上有个瀑布,水不深,里头有鱼,你们可以去看看。”

三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

我又交代了几句话才放他们走了,直到几个孩子出了竹林,欢声笑语渐行渐远我才稍稍松了口气,与阿恒目光对上,如出一辙的余惊未消。

阿恒一边系束带一边道:“我觉得你还是得教教他们规矩,比如大清早的不能乱敲别人的房门,尤其是咱俩的房门。”

“《礼记》里没这条。”我仔细检查了床上地下,确定再无阿恒的东西了才放心。

“没有吗?”

我点头:“没有。”

“那你给它加上。”

……我怎么这么厉害呢。

临出门前我俩又互相看了看,确认再无遗漏了这才动身,刚出无庶的大门,我才发现外头竟然下雾了。

竹林间弥漫着薄如轻烟的晨雾,袅袅娜娜宛如仙境。日头刚刚升起不久,这些薄雾就在晨光间游走,从下往上升腾,最后消失在日光里。

“这里常年就这样,一到早晨就起雾,中午就散了,”阿恒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指了指我身后,“你看那边。”

我稍一回头,才见身后光辉万丈,那些云雾翻滚着涌向阿恒所说的那处悬崖里,仿佛汇聚天地灵气的无上之境,非凡夫俗子所能涉足。

我忽然觉得建造这间屋子的人还是谦虚了,这地方不该叫“无庶”,应该叫“无尘”才对,仙人居住的地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看了良久阿恒才拉了拉我,“走吧。”

我们先是回了趟破庙,开门等着木匠和砖瓦匠过来。还没到门口便听见几声犬吠,将军从门缝里挤出来,大步向我们跑了过来。

阿恒在将军头上挠了挠,掏出块干粮塞给它。将军叼着干粮倒也没吃,反倒像要引我们去什么地方。等开了院门我就知道将军要给我们看什么了——门后头整整齐齐摆着几只死老鼠。

将军一脸兴奋地围着那几只老鼠转了一圈,坐到一旁等待夸奖。

我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们走的匆忙把将军忘在了家里,将军却遵守本份给我看了一夜的门,闲来无事还帮我把家里的耗子都拿了。

我当即决定,晚上要给将军炖肉吃。

木匠和砖瓦匠没消一会儿功夫也都过来了,带齐了家伙事儿上手就干。我跟阿恒在一旁看了半天没什么能帮上忙的,遂决定带上我的小手斧去山上转转。

入秋之后山上逐渐由黛转黄,山脚下还能苍翠一些,越往上颜色越深,大片的黄色逐渐取代了绿色,有些地方还是红的,五彩斑斓掩映在层峦叠嶂之间,像是上苍执笔挥毫泼墨作的一幅画。

我指着隔壁山上半山腰处一片金黄给阿恒道:“那里是一片桂花林,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桂花香,往年我还会过去打些新鲜的桂花来,蒸桂花糕或者泡酒,滋味都不错。”

阿恒跃跃欲试,“如今也可以做啊,咱们现在就去。”

“你看着不远,实际上得翻越好几座山头呢,今天没带干粮,肯定是去不成了。你要想去改天带齐了东西我再带你去,只是要在山上过夜,不知道你能不能受的住。”

“在山上过夜怎么了?又不是没经历过。”阿恒指的是上次在断魂崖那次,断魂崖虽然险,但也有个好处,上头没有毒蛇猛兽之类的,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可要换了别处,就得时刻小心谨慎,我一个人在山上过夜的时候基本都不敢合眼。

我拉了拉阿恒的手,“今天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没路了再往上走,穿过瘌痢坡之后有几棵柿子树。这地方离着村子不算远,地方也不难找,所以几棵树上靠下的柿子基本上都被摘完了,还有几个挂在树梢,一时间还没被摘下来。

我看着阿恒笑了笑:“会爬树吗?”

阿恒也笑了,挑眉道:“我小时候有个绰号你知道叫什么吗?”

我含笑:“哦?”

阿恒后退几步,再猛地向前发力,踩着树干直上了半丈高,落脚在一截树杈上,道:“撵鸡赶狗上墙爬树混世小魔王是也!”

我扑哧笑出声来,不得不说,这称号挺贴切。

阿恒稍作休整又继续往上,柿子树虽高枝干却算不上粗,摇摇欲坠看着吓人,我仰着头道:“你当心点。”

阿恒成功摘到了第一个柿子,冲我炫耀:“叫声好哥哥就给你吃。”

我冲人粲然一笑,“谁稀罕。”

四下看看,我找了一棵稍细的树,往树干上跺了两脚,满树的叶子夹杂着柿子纷纷落了下来,我挑了个又大又红的冲阿恒道:“叫声好哥哥就给你吃。”

阿恒:“……”

等阿恒费劲从树上下来,气汹汹过来质问我时,我已经捡了一小堆柿子了。

“你明明知道怎么摘柿子,干嘛还让我爬树?”

我忍着笑道:“我只是问你会不会爬树,又没让你爬树摘柿子。”

“……你就是强词夺理!”

我冲人抱了抱拳:“撵鸡赶狗上墙爬树混世小魔王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

阿恒怒目瞪我。

我赶紧捧了个柿子上前:“来,吃个柿子消消火。”

阿恒刚刚爬了那一通这会儿估计也累了,接过柿子一口啃了大半。

片刻后阿恒张了张嘴,把那半个柿子吐了出来。

我轻轻抿了抿唇:“……我忘了,这柿子是软柿子,得放一阵子变软了才能吃。”

阿恒轻轻眯了眯眼,我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跑到半路只觉得膝窝处一酸,当即腿上一踉跄,跌倒在地。

一个柿子从身后滚了出来。

一回头,只见阿恒手上掂着两个柿子冲我笑了笑,“接着跑啊,怎么不跑了?”

没等我爬起来一个柿子正砸在我两腿间,登时四分五裂,汁水四溅。

我心有余悸地往上摸了几寸……还好,还在……

阿恒这准头当初拿核桃打范大董时我就见识过了,再跑估计真就鸡飞蛋打了,我索性放弃挣扎冲人作了个揖:“少侠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还跑不跑了?”

我急忙摇头:“不跑了,不跑了。”

“知不知错。”

我又急忙点头,“错了,错了。”

阿恒声音突然收紧了,“你别动!”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摇了摇头,“不动,不……”

一股细凉攀着手背而上,对准我裸露在外的腕子就是一口!

我反应过来时阿恒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条一尺长的小蛇被拎起来一把摔到树上,当即就殒命了。

我愣了愣,这次留意到腕子上两个小洞已经见了血。

阿恒二话没说,拉起腕子就帮我吸。

那张脸上方才的明媚不见了,转瞬之间阴云密布,埋着头只见眉头紧蹙,不遗余力地试图帮我把那一块的血都给清干净了。

“阿恒……”我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是酸涩得厉害,抬手给他擦了擦鬓角急出的汗,“那条蛇没毒。”

阿恒又吸了两口这才愣愣地抬起头来。

我给他指了指惨死的小蛇,垂眸道:“这是菜花蛇,没有毒,但是下次别这样了,万一这是条毒蛇,你……”

阿恒斩钉截铁:“没有万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有事。”

我失神了一瞬,对着那副染了血的薄唇亲了上去。

第70章 山山红叶飞

我没遇到阿恒之前一直都还算冷静自持,走一步,看三步,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能联想到自己百年以后的棺材本上。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屡屡做出让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那股腥咸入口,唇齿之间炙热又柔软,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阿恒还没愣过神来,将人一把按压在地。

身下是赤黄相间的柿树叶,倒不至于磕疼了他,我居高临下俯视着阿恒那张几分失神掺着几分惊诧的脸,还没等再俯身下去,只觉得一腔灼热慢慢升腾而起,清晰明显地搏动了一下。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偏头笑了。

阿恒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我指了指下头:“你起反应了。”

阿恒愣了愣,猛一抬腿,差点把我从上面踹下去。

我在人已经开始泛红的耳朵尖上轻轻捏了捏,“怎么做都是我教你的,这会儿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恒拽着我的腕子一个翻身,我俩之间位置一调换,气势立马天差地别。

“我是对着你起反应的,又不是对着别的阿猫阿狗,”阿恒俯下身来,把满腔的灼热气息喷在我脸上,不循章法,报复似的又亲又咬。等把我也勾出几分兴致来,拿腿在我身下蹭了蹭,“你看,你这不是也起反应了。”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偏头没好气地笑了,“这荒郊野岭的你把两个人都撮起火来了,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阿恒笑容里带着几分邪恶,“不都是你教的吗?”

我偏头躲开阿恒的攻势,伸出一截胳膊肘抵在他肩头,“这儿不行,这条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上山的人。”

阿恒皱眉,“那去野湖。”

“野湖现在也不野了,摘莲蓬的,钓螃蟹的,肯定都是人。”

“那还能去哪儿?回家?”

“你家还是我家?”

阿恒抿了唇沉默了,破庙里有瓦匠和木匠,阿恒家又太远,解不了燃眉之急。

可如今又确实是箭在弦上,硬生生让人收回去也够难受的。

我咬咬牙,“那你快点。”

阿恒登时眼前一亮。

还没等解开束带,只听背后一声轻咳,我跟阿恒齐齐一激灵,又齐刷刷往后看过去。

不远处卖蜂蜜的老头正目不斜视地站在那儿,一脸嫌弃的神情,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了。

阿恒赶紧从我身上下去了。

老头垂眼又看了一会儿,啐了一口:“伤风败俗。”

我从地上起来扫了扫身上,笑道:“伤风败俗你倒是别偷看啊。”

这人绝对就是一路跟着我们上来的,我就不信每次我跟阿恒要来点什么事,都能被他赶巧了碰上。

老头倒也没有反驳,冷哼了一声,“柳家小子,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阿恒在后头拉了拉我的衣袖,冲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冲人安抚一笑,回头对老头道:“阿恒不是外人,你问就是了。”

老头又瞪了我几眼,见我是铁了心不肯跟他走,只好出声问了:“你们昨晚没回来,去哪儿了?”

我轻轻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昨晚没回去。”

老头慢悠悠往前又踱了几步,“你别管那么多,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了。”

“你一直在监视我们,”老头的棚屋就在山脚下,一眼就能看见我们位于镇子边缘的破庙,他肯定就是看见昨晚破庙里没亮灯才断定我们没回去。

老头锲而不舍地又追问了一遍:“你们去哪儿了?”

这种事瞒着他也没有什么意思,老头要真想知道我们也瞒不住,我如实相告:“破庙我打算要修一修,最近去阿恒那里借住几宿。”

老头斜眼看了看阿恒,眼神竟像是发怒了,“你竟然带着孩子们住到景行止家里?”

“阿恒是阿恒,跟景行止没关系,”我看着他道,“我跟孩子们住哪儿,跟你也没关系。”

“你把二狗子送去跟柳骞求学,如今又带着几个孩子住到景行止家里,早晚有一天,你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几个孩子。”老头顿足,“我看错你了,只顾那点儿女私情,不堪大用。”

阿恒往我身前一挡,“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我把阿恒拉回来,冲老头道:“孩子们如何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但是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他们有事。二狗子跟谁求学,我们住哪儿我自有考量,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要死要活都是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能跟着你一起找死,”老头又上前一步,“你把大狗子给我,我要带他走。”

“你尽管试试!”我冷声道,“你敢动大狗子一根手指头我就去报官,到时候大不了就同归于尽,看看黄泉路上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老头一时间哑了声,半晌才蹦出来一句“你好自为之”,气哄哄地一甩袖子,扭头走了。

“还有,”我冲着人后背道,“以后别跟着我了,再让我发现一次,我有办法躲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老头步子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冲着山下去了。

直到看着老头的身影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山野树林间,我这才发现自己指尖轻轻颤着,抖得不行。一回头,只见阿恒也正盯着老头离去的方向,眉心微蹙,一脸忧心。

我抬手勾了勾阿恒的小指,“还来吗?”

“啊?”阿恒愣了愣,“来什么?”

我目光渐渐下移,看了看阿恒两腿之间。

阿恒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面色一囧,耳廓腾地就红了,“来什么来,早就吓退了。”

“哦,”我又多看了两眼,这才把目光移开,偏头笑了笑,“也不过如此嘛。”

“你什么意思啊?”阿恒紧跟上来,“我就不信事到如今你还能硬着,你给我过来!”

我拾起几个柿子扭头就跑,“反正我不是吓的。”

“你信了你个鬼!”

一路追逐着下了山,途径老头的棚屋,只见房门紧闭,也不知道人回来了没。

其实在很久之前,当我知道他跟我可能是同一类人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想过相依为命。毕竟有个人依靠,总好过一个人强撑。

但是后来当我被骗的身无分文时他没出现,当我被人堵在门口污蔑的时候他也没出现,当我背着大狗子拖着二狗子流落街头的时候他还是没出现。

慢慢的我就明白了,指望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那些所谓的玄思缥缈的关系,还不如一把菜刀来的实在,菜刀至少能帮我抢占破庙,共患难的人却只会在我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的时候再蹦出来提醒我那些过不去的坑坑坎坎。

我拉着阿恒,再不留恋的往山下去了。

回到破庙里时瓦匠和木匠已经把房顶拆了大半了,屋里头彻底开了天窗,得亏临走的时候把里头都收拾了,不然指不定得狼藉成什么样子呢。

直到日薄西山瓦匠和木匠才收拾东西走了,我喂了后院的鸭子,带上将军,这才跟着阿恒打道回府。

回到阿恒那里时几个孩子也都回来了,只不过却不如当初出门时的兴高采烈。问了才知道,他们这一天上窜下跳围着山头转了个遍,也没找到阿恒说的那处瀑布。

大狗子一脸怏怏地抬起头来,“阿恒哥哥,你说的瀑布到底在哪啊?”

“就是我给你说的地方啊,往东两三里上山,走到半山腰就能看到,”阿恒信誓旦旦,“我还在那儿捡过石头呢,滑不溜秋的鹅卵石,用来打鸟正好。”

小莺儿道:“我们倒是找到了个地方有你说的那种石头,可是那里没有瀑布啊。”

我从饭桌上抬了抬头,“阿恒你什么时候去的那个瀑布?”

阿恒咬着筷子想了想,“八岁?还是九岁?我记不清了。”

那我就明白了,“三年前牛角山地界大旱,好多河水都断流了,你说的那个瀑布估计早就没了。”

阿恒大二狗子小莺儿:“……”

第71章 少年愁心事

吃完了饭,几个孩子争相去洗碗,我收拾了一下一家人换洗下来的衣裳,找地方洗洗。

我隐约记得昨天跟着阿恒往竹林走时,林子外头就有一口井,循着记忆找过去,果然看见一口青石井遗世独立在月光下。不过此时井边还坐了个人,是昨天那个没走的小厮。

阿恒说不让这人再出现在他面前,果然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人,没成想竟然躲在这儿呢。确实算个隐蔽的地方,这会儿如若不是要洗衣裳,我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我,小心起来打量了一番,见阿恒没跟过来,这才又吐了口气继续在井边坐下。

我想了想,就当没看见吧,自顾自上前打来水,坐下洗起衣裳来。

一盆衣裳洗了大半,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有些动静,我偏了偏头只见那个小厮慢慢地凑近了些,挨着我坐下来,“嘿,你是当地人吗?”

我手上没停,含糊应了一句就当认了。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呢?”那小厮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父母呢?也是柳铺人吗?我怎么看你年纪轻轻的还带着三个孩子呢?”

我记得阿恒说过这人是景行止派来的,这会儿也不知道他是闲的无聊了来找我唠会儿家常,还是替景行止打探消息来了,谨慎起见还是没应他,低头洗着手头的衣裳,想着赶紧洗完了赶紧走就是了。

只是这人却颇有一股不折不挠的毅力,见我不理他也不放在心上,敢情真的是憋了一天憋坏了,自顾自开始说:“其实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这我倒是来了点兴致:“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在柳铺集上我就看出来了,你这种人吧,虽然自命清高不肯收我家少爷的银子,实际上还不是想着让我家少爷多看你一眼,一来二去就又有了第二遍第三遍见面,其目的不就是攀上我家少爷,让少爷出钱出力养着你们一大家子嘛。”

我低着头细想了想,过程兴许有些出入,但结果还真就大差不离,我们这不就跟着阿恒回了家,吃他的、住他的,靠阿恒养着这一大家子人。

我轻笑了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那小厮颇为得意地一笑,“我可是见过世面的,我们景家那是大户人家,在长安城那都是叫得上号的。长安城知道吗?那可是京都,一个里坊就比你们这破镇子大,长安城里足足有一百零八个里坊,你算算得抵你们多少人。还有你们那柳铺集,摆在东市西市那都不够看的。像你这种人在我们那儿也有,叫倌儿,专指那些倚楼卖笑、靠恩客打赏过活的人。”

“倌儿?”我笑了,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忍不住逗弄:“怎么,你是见过,还是亲身上阵过?”

“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那都是些生性浪荡的人才去的地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从来不招惹那些人。”

“可你说我是倌儿,你们少爷又总跟我在一块,岂不是说你们少爷是生性浪荡的人?”

“不……不是,我没说过,你别污蔑我!”那小厮立马急了,“我家少爷那是……那是年纪尚小,被你骗了!你别得意,再过一阵子我家少爷就要走了,到时候看你还能祸害谁去。”

我无声笑了笑,懒得跟他在这种事上计较,继续问道:“我怎么听阿恒说你家老爷不想让他从军?”

那个小厮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会儿,最后估计还是想再唠会儿,又凑近些过来,小声道:“反正你离不开这儿,跟你说了也无妨。其实吧,并不是老爷不想让少爷去战场,而是二夫人。”

“二夫人?”

小厮神秘兮兮地道:“二夫人就是少爷的生母,是她一直不想让少爷走,老爷呢又凡事都听二夫人的,所以这个坏人就只能他来做了。”

我接着问:“你家二夫人为什么不想让阿恒从军?”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哪个母亲不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守着护着,反正景家家大业大,少爷就是一辈子不作为也能吃穿不愁。”

话虽如此,但阿恒终究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甘于平庸一辈子,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小厮还打算继续唠下去,刚要张口,听见不远处有动静,急忙一溜烟儿跑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阿恒才从前头绕过来,四下看了看,“我怎么听见这儿刚刚有动静?”

我拨弄了几下水,“洗衣裳嘛,怎么可能没动静。”

阿恒皱了皱眉,好在也没深究,探身下来道:“我帮你。”

“嗯,”我指着井沿上那些衣裳,“这些都洗好了,你帮我晾吧。”

阿恒也不犹豫,找了根绳往树上一栓,抖落开衣裳一件件晾好了。

等忙完了夜都静了,我收了盆,跟人一道回去。

阿恒把我手里的盆接过去,指尖在我手背上一扫,啧了一声,“手怎么这么凉?”

手上空了,我从背后把手往人怀里一揣,“那你帮我暖暖。”

阿恒的腰身结实又温暖,温度透过一层薄衫传过来,我顺势把头也靠了上去,能听见人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阿恒在前头笑了,“你直接上来,我背着你多好。”

我勾勾手指头在人腰上挠了挠,“背着就不能暖手了。”

“……行吧,”阿恒无奈笑了笑,“那你当心点,别绊倒了。”

我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你走你的,我跟着就是了。”

一路无话,只脚步声刷刷搡过青石路面,这样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的滋味倒也不错。

回到无庶的时候我已经酝酿出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躺到床上,有人拥我入怀,我便靠着无知无觉睡了过去。

一连几天,白天我就跟阿恒去破庙守着,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就帮一下,没事干了就上山,赶在入冬之前屯了点草药,等到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就什么都挖不到了。

大狗子和小莺儿没功夫管他们,一时放任算是玩脱了,每天山上来山上去,比山上的猴子还勤快。

二狗子近来不太对劲儿。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儿我说不上来,饭照样吃,功课照样做,跟大狗子小莺儿闹起来也照样不可开交,可就是有哪里潜移默化之中已经不对劲儿了。

这种不对劲儿在当着大狗子和小莺儿的面时表现的格外明显。

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原本有些轻飘飘的东西突然沉下来了。

直到有一天,二狗子看着院子外头最后一支木芙蓉问我:“玉哥儿,你说要形容一朵花好看要怎么说?”

“嗯?”我稍稍一愣,回道:“境由心生,你看到的是什么花,心里想的是什么,自然就怎么说。”

二狗子接着幽幽道:“那你说,要形容一个人好看,要怎么说呢?”

我看了看他:“人?什么人?”

二狗子大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冲我一笑:“玉哥儿我说着玩呢,你别上心。”

又过了两天,小莺儿跑来找我告状。

小莺儿跟着大狗子玩的欢,闹的也欢,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家常便饭,一般情况下都是以小莺儿胡搅蛮缠告终,实在缠不过了,就过来跟我告状。

不过这次小莺儿告状的对象不是大狗子,而是二狗子。

小丫头小嘴一扁,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玉哥儿,我觉得二狗子变了。”

我一时间警觉,原本以为二狗子这种不对劲儿是在暗处的,至少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没想到却连小莺儿都看出来了。

“昨天夜里不是刮风嘛,我一个人住着害怕,你又离得太远了,所以我就去找大狗子和二狗子一起睡,”小丫头扬起下巴来一脸委屈,“结果大狗子都给我铺好被子了,二狗子竟然赶我走!”

我:“啊?”

“二狗子肯定是不喜欢我了,”小莺儿委屈巴巴的快要哭出来了,“我拉着大狗子跟我一起睡他也不肯,也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睡,他就是讨厌我了,在破庙的时候他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睡的……”

我一时哭笑不得,只好问道:“那最后呢?你去哪儿睡的?”

小丫头舔了舔嘴角,“我在他们房里睡的。”

“……那他俩呢?”

小莺儿忿忿道:“二狗子拉着大狗子在地上睡的。”

行吧……这事怪我,在破庙的时候虽然给小莺儿特地圈出了块地方来,但到底是觉得他们年纪还小,没正式地给他们讲解过什么叫做男女有别,如今闹出这一出来,还害小莺儿错怪了二狗子。

不过二狗子什么时候起对这些这么敏感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安抚回去了,我对着窗外沉思起来,二狗子以前虽然心思细腻,但到底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一眼上去基本也能看透个大概。可是如今我怎么有几分看不透他了呢?

难不成是柳骞教的?

想到这我又赶紧摇了摇头,柳骞那满脑子的“子曰成仁,孟曰取义”,怎么可能教二狗子这种东西。

正出神呢,也不知道阿恒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悄无声息来到我身后,一出声吓得我差点把手里头的湖笔撅了。

看见阿恒,我登时眼前一亮,赶紧把人拉过来道:“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二狗子有些异样?”

“异样?没有啊?”阿恒摇摇头,“吃得好,睡得好,没病没灾,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是指这些,”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是感觉,你感觉上二狗子跟以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阿恒凝眉细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轻轻叹了口气,刚要继续沉思,只听阿恒道:“回来晚了算不算异样?”

我一愣:“什么回来晚了?”

“你不觉得他如今去柳骞那里听学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吗?”

“有吗?”我知道这阵子二狗子一般回来天就黑了,但自打天凉了以来,天就一天比一天黑的早了,再者这里距离柳骞家本就比破庙更远一些,回来晚一点也无可厚非。

阿恒摇了摇头,“以前二狗子回来一般是在申时过半,如今却酉时末才回来,就算加上破庙到这里的车程也远远不止。”

我想了片刻,沉声道:“也就是说,问题出在柳骞那里。”

阿恒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若是想,可以去看看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