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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6)

作者: 言桄著 阅读记录

顾植民反倒笑笑:“运势这东西,总比窦娥还冤。成事者飘飘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纵;一旦败落,便都推到运势身上,其实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又与运气何干?至于那白洋装讲的,听起来有道理,但其实尽是歪道理。”

“这话又怎么讲?”

顾植民抬起手,指指绵延闪亮的路灯,又指指余音袅袅的大戏院,道:“亚洲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上海,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外滩。但就是那外滩,以前也只不过是纤夫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正是这些劳工的辛劳和汗水,加上洋轮船载来的时间与机运,才让小小渔村天翻地覆,变成亚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从不是世上最廉价的事,而是人间最宝贵的品质。诚然,我那时没有司丹康梳头,更没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无所有,可还两样东西——气力、青春,就像黄浦江一样奔涌不绝的气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竖起大拇指。

“顾先生,侬方才的言语,简直都要将我眼泪讲出来了。侬既然明白了这些道理,肯定从那之后奋发图强,白日做工,夜晚苦读,学洋文,学那什么开米丝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当时如此呀。”

“这话……又是何意?难道还有波折?”

“岂止波折,差点还赔上性命。”

“啊?如何有这种灾祸?”

“你可否记得,我有个同乡兄弟,名叫许广胜?”

“记得记得!莫非他来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来帮我……”

民国七年秋天,顾植民飘零街头,他在黄浦江边徜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寻个半工半读的去处,可就在这当口,许广胜听到茶馆秘事,千折百转,在大礼拜堂的角落里寻到流浪的兄弟。听顾植民讲完自己的筹画,他沉默许久,问兄弟可知道此中难处。

“我想过了,无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许广胜起身告辞。顾植民捱了几日,没寻到能收留的去处,口袋里铜板早花个净光,西风渐凉,他夜宿街头,忍饥挨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许广胜又寻到他。

“植民,我四处打听,终于托老板找到个去处,吴淞那厢有处当铺缺伙计,你看……”

顾植民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吴淞偏远,尽是港口渔村,去那边只能谋口吃喝,必不能学课解惑。正在犹豫之际,许广胜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不先找个吃饱穿暖的去处,你还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风?”

顿了顿,又说:“你要死在街上,将来等寻着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这句话瓦解了顾植民的宏图,他从未料到许广胜竟一直认定姐姐未死。饿到极致的人,连惆怅都没有气力,只得乖乖听话去了吴淞。当铺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着顾植民,好像在给不值钱的瓷器估价。

“你们大老远跑到吴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议工钱,老板伸出三根鹰爪似的指头,顾植民以为是三块银元,没想到是每月三个双毫,比烟纸店学徒的工钱还缩水四成。他想谈到六个双毫,却得到冷冰冰六个字。

“若嫌弃,便请回。”

顾植民方晓得老板那句“大老远”的话不是慰问,乃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事到如今,只得权且答应。老板便打发他到住处安顿。说是住处,实乃柴草房隔出来的无窗小间,十六块砖垫起来一块门板,人躺在上头说不清是在停尸还是困觉,加上一盏油灯,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顾植民却已心满意足,他在木板上铺好稻草,吹灭油灯,一闭眼便进入梦乡。朦朦胧胧里,但看一缕黑红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飘舞而来!

他激灵坐起身,仍不知是梦是醒,只听外头敲锣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还要热闹,再四下一看,却见方才吹熄的油灯,竟又自己燃亮起来,还化作百十个化身,像鬼眼一样闪瞬着盯紧他!

第六章 初遇

谁也讲不清民国七年吴淞镇这场大火的由来。有先生说,那天五行恰属霹雳火上,反正霹雳没听到,但火却无声无息燃起来。它乘着江风助势,很快席卷了吴淞镇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顾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烧糊的废墟上,听着身边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时见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闪透墙板缝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吓到惊魂,光着脚丫蹿出来,才发现周围已沦入阿鼻炼狱。

顾植民的行囊丢在了火里,要去谋生的当铺更惨,不唯铺面烧个干净,老板一家也死的死,伤的伤,多年心机盘算攒下来的产业,竟然连人带物,一炬还给了上天。顾植民不禁庆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梦里那缕黑红色的烟雾,疲劳至极的他又何尝能惊醒?

听说吴淞大火,许广胜又匆匆赶回来,他找人算了下,顾植民乃红鸾星太旺,烟纸店里被流氓抽红了脸,小茶馆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刚来当铺,又遇着大火,烧个透透红红。

“凡是与红啊粉啊沾边的东西,都不要再碰!”许广胜警告道,语气俨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翠翠还没找到,做出雪花膏给谁用?”

这句话像柄利刃扎进顾植民胸口,又像团棉花,堵满他喉咙,让他无法作答。许广胜乘势追击:“在黄渡时候,你苦苦钻研劳什子药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为她好,但那膏子难闻,有时抹上更痒,或是蛰得生疼。别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远。你可知吴大户为什么后来遣她来送饭?就是因为她手上沾着你的臭油膏,她分饭给长工,那些人闻到气味都吃不好,能给吴家省不少米!”

许广胜一番控诉,将顾植民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脑袋里像炸了蜂窝——姐姐从未抱怨过,每次他精心调制的药膏,翠翠都会敷在手上,还说这样舒服许多——原来竟是一直骗他,生怕拂了他的意,伤了他的心……

兰心大戏院外,悲伤缠绵的乐声依稀可闻。小皮匠已经钉完鞋掌,已经无事再留住客人,但顾植民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环球百货公司的襄理,如何会流浪街头,与他一个皮匠交心攀谈。此时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过,看小皮匠闲着,便问:“哎,擦鞋的,侬这生意还做不做来?”

顾植民方从哀忧的回忆里抽回身来,还未开口,就见小皮匠急挥着手:“去去去,没见这里还有客人,我还有十双鞋没擦呢!”

“呸!一个臭擦鞋的还挑三拣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远远在身后附送他一个白眼。

顾植民又要从口袋里掏钱,却被小皮匠拦住,他正手忙脚乱,收拾着鞋摊。

“顾先生,我收工了,侬便是再让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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