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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42)

作者: 言桄著 阅读记录

好端端的温馨港湾被砸得支离破碎,妻子苦心经营的事业也被碾成齑粉。本来顾植民还想与妻子一同找回初心,但初心此时却越离越远,他更无法给徐帧志交待。他走到街上,四顾茫然。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顾植民在街上茫然徜徉,遇到一个较真且爱听故事的小皮匠。小皮匠舍不得好鞋蒙尘,执意要替他揩干净。两个境遇极殊的人就此攀谈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日光从日晖港的烟雾中透过来,远远望去,光影交错,竟如法兰西画家莫奈的名画。小皮匠听对面这位陌生客人一夜讲完半生,不由得唏嘘不已。

“顾先生,侬还要回先施吗?”

顾植民摇摇头。

“侬不计划与夫人并肩,重起炉灶,把那个富贝康公司做起来?”

“我……连辨香的功夫都丢掉了,又怎能襄助她达成夙愿?”

“那……侬不去寻夫人?”

“我有何面目见她?”

“那你有何打算?”

顾植民只是苦笑:“我若有打算,也不会今晚浪迹街头了。”

小皮匠咧嘴一笑:“那……不妨听听我的志向?”

“哦?”顾植民倒来了兴致,“你讲。”

“很简单,之前也说过,我的志向,仍是擦鞋、修鞋,而已。”

“如此简单,就没有……?”

“没有,我之前与先生讲过,我只有一颗做皮匠的心思,但这心思不是简单心思,而是匠心。顾先生,莫看这区区匠心,却又是一片‘将心’,将帅之心啊。比如我擦一双鞋,大小鞋刷、各类鞋油鞋粉、各种鞋布,便都是我手下的兵卒,我令旗一挥,它们便纷纷上阵,遇到鞣薄皮鞋派谁打先锋,遇到三接头皮鞋派谁扫尾,我必须调度合宜,若有分毫误差,那擦出来的鞋便没有这般亮,这般好——顾先生,我一个皮匠,匠心再大,手下行伍不过这几样,其实侬做化妆品,那必定要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比我这擦鞋,需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来!”

小皮匠几句话,令顾植民恍然大悟。诚哉斯言,匠心原来就是将心,一个人若在某行立下志向,苦苦钻研,那么即便是方寸之地,也如弈枰,如战场,如群雄逐鹿,如洛水问鼎!

“只是,我志气已丧,连辨香的本能都丢弃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寻回‘匠心’呢?”

小皮匠呵呵一笑:“所谓匠心,便是初心,初心不远,回头便是。顾先生,别忘你当年做的百雀飞翔的梦就好。”

顾植民一怔,看看脸色酡红的小皮匠,突然觉得他却似上天派来点拨自己的奇人。

“是啊,百雀,百雀,百雀是我的梦,亦是太太的梦,更是她为化妆品取得商标名字……谢谢,谢谢!”

“不,我听了一晚上,忽然明白一件事——百雀只是顾先生侬的梦,而尊夫人肯定也有过梦。侬反求诸己太多,却忘了夫人的梦想。齐全了方是圆满,这个小小化妆品公司有了侬夫妇二人的梦境才好。”

“……你讲得甚是。”

顾植民站起身,给小皮匠拱手行礼,万万没想到,他当了一夜说书人,最后点醒自己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听书人。

“顾先生,日头东升,噩梦尽醒。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小皮匠朝他微微鞠躬,背起擦鞋的木箱,吹着口哨,径直朝那烟火人间去了。顾植民如梦方醒,一路狂奔,冲回家里,却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一点一点收拾亭子间。

徐小姐并没有怪罪丈夫,但顾植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帧志,我、我想走回头路!”

“侬脑袋瓦特啦?在讲什么胡话?!”徐小姐抬起冰凉的手指,触触丈夫额头道。

“我们回一趟嘉定吧?带你、儿子去我老家白相白相!”顾植民激动地说。

他要走回头路,他要去看看最初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鼻通

回黄渡之前,顾植民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卖掉了培福里未住进去的新房子,腾出一笔钱,在马老板说和下,亲自上门,向青帮太太道歉赔款;二是去公济医院,延请了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中医认为是外邪袭表,湿热内蕴,壅于肌肤,西医认为是皮肤特异性过敏,中医下了方子,西医开了舶来的药片,中西兼治,一周光景,姨太太的脸已大有好转。

青帮堂口大哥虽然霸道专横,但顾植民里外照料周到,一口气赔了大钱。大哥拿着钱,又勾搭上一个交际花,遂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外患已解。顾植民向马老板请了假,又把儿子送到徐家花园,交由岳父母照料,于是带着徐小姐,踏上寻心之旅。

两人先去第一次相见的华夏书局,小董此时早已北归,看店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两人无声无息踱到二楼,发现里面已经翻新变了格局,原来林立的书架,被隔断一半,改成库房,书籍蒙尘,杂物堆积,又何曾能找到当年闻香相见时的模样?

徐小姐买了一本郁达夫的《茑萝集》,夫妻二人走出书店,瞥见旁边新开一家花店,名字恰恰就叫“茑萝屋”。徐小姐笑道:“堪堪是巧,我们进去看看吧。”

顾植民点点头,陪夫人走进花店,望着徐小姐挑选着栀子与百合,她站在鲜花中间,宛如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花朵。

民国二十二年秋天,一列火车开出上海,冒着烟气朝西边行驶。车窗外,黄澄澄的稻田与明绿色的湖泊相互镶嵌,绵延不绝。

车到嘉定,顾植民带徐小姐逛了老城厢,尝了南翔小笼和白切羊肉,饭后还添块印子糕作甜点。

顾植民回想少年在乡困窘,这些小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而今他虽尝过山珍海味,一只小小汤包,入口却能勾起万千乡愁,不由愈发感慨小皮匠讲过的话——

“初心不远,回头便是。”

如今,他回来了。

他同徐小姐饭后包了车,直奔黄渡而去,其实这些年,顾植民一直寄钱补贴家用,但要么生涯坎坷,要么公事倥偬,尤其自从婚后一次都没回来过。

车还没进黄渡,远远已能望见顾家在村口新起房子的雕甍。等穿过稻田,便见顾父顾母两人立在那株香樟树下翘首盼望。

徐小姐急忙叫黄包车停下,牵起丈夫,迎上前去,拜会公婆。顾母拉住媳妇的手,没讲几句话,早已泪水连连,又装作嗔怪道:“只你俩回来,我的孙子呢?”

顾父笑着接过儿子的行囊,又打断嘘寒问暖的妻子:“啊呀,老太婆,为什么站在村口讲话,还不带儿子儿媳回家里?”

与上次回来相比,顾植民觉得父母已经衰老太多。回看乡里,一切也仿佛沧桑大变,兵灾烧塌的房子尚在,但不少人家又建起了新屋。乡亲们听说他要回来,纷纷站在院里等候,待见到徐小姐,又议论纷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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