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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3)

作者: 言桄著 阅读记录

许广胜将这句戏言牢牢记在心里,镇日拉着顾植民,拿片碎瓦在村口香樟树下比个头。水桶粗细的树身上,从下到上尽是刻痕。可惜此长彼也长,顾植民永远高许广胜半头。许家家境不济,翠翠帮了两年工,出落得灵光焕彩,又到该出阁的年纪,隔乡有富有人家来提亲,顾妈妈也动了心。

“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将手沤在臭烘烘、冰凉凉的染坊水里啦。”

翠翠却不响①,顾植民知道阿姐心里有人,但是不是许广胜,他却捏不准。

那日黄昏下了工,许广胜又扯着顾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乡了,可兄弟唱得还是过家家的戏。顾植民心里酸楚,便故意将腰板往下缩了缩。

“哎,植民,你莫耍赖!我要堂堂正正胜你!”许广胜显然不忿小伙伴的伎俩,用力踢他一脚,那双铁鞋锛得顾植民屁股生疼。

顾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离开家里,每次比试都拼尽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来,留在村里,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因为春天又来了。

漫山遍野,花都开了。

他给姐姐配土方药膏,就又可以尝试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药,制出新的香。他还想尝试新的油脂,芸薹油烹菜好吃,但总有股青气味。

他担忧姐姐嫁远,这药膏制出来也无用。而且,据说邻乡那富户规矩森严,当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绝不吃素,待媳妇比佣工更狠辣。

所以,这回许广胜身高超过他,他心里反倒安泰,更何况,许广胜还吹嘘能央告庙里和尚留些酥油,给他做护手油膏用。

“酥油你还晓得?那叫醍醐,圣人灌顶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亲好伐?”

顾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带醍醐来提亲。”

“一言为定,包姐夫身上!”

但许广胜没能来提亲,顾植民也未见到醍醐,因为就在当天夜里,黄渡周围突然枪声大作,顾植民在睡梦中惊醒,外面火光冲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新都督和南京冯副总统打起来啦!乡亲们,往苇塘跑!”

顾植民还小,不晓得为何都督和副总统两人打架激起这么多枪炮声,他唤着父母去苇塘,却发现姐姐不在屋里!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亲嗓子冒烟。

“我去寻!”

顾植民便往香樟树那边跑,果然见姐姐急匆匆冲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广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此时一梭子弹扫来,香樟树上啾啾作响,将十几年比高矮的划痕轰个粉碎。

“往苇塘跑!”他朝两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杀过来,苇塘的路已经断绝。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飞奔。许广胜一向飞毛腿,偏偏那天跑起来扭扭捏捏,直拖后腿。顾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冲下堤坡就能钻进苇塘。可就在这当口,两个藏草稞里的逃兵却受了惊,误把三人认作来搜捕的敌兵,他们大叫一声,慌里慌张乱放几枪逃之夭夭。三人并无防备,许广胜本就趔趄,哎哟一声,真崴了脚栽到草里。顾翠翠却被流弹扫中,顿时血流如注,她脚底一个不稳,翻着跟头,滚下水闸,幸亏顾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将姐姐拽住。翠翠却撕心裂肺,惨叫连连。借着月光,顾植民才发现姐姐脸色煞白,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手上的皴纹被攥得条条开裂,鲜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颗大颗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植民,你逃,你逃……”

顾植民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间,苍白夜里,那血更红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着,已气若游丝,她做个深呼吸,吐出最后几个字,“帮我照顾……”

顾植民心觉不妙,双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为时已晚,翠翠掌边一滑,顾植民只能望着她朝水面坠落,然后扑通一声,砸碎了江中的月亮。

第三章 祸事

讲到这里,顾植民不禁愀然,他从铁盒中拈出一支纸烟。小皮匠赶紧拭净手,燃亮火柴,硫磺爆燃,一股刺鼻的烟气。

“唉,兵荒马乱,人如蝼蚁。”小皮匠不禁慨叹,“侬就这样离家,来了上海?”

“我并非一人来的。”顾植民如是道。他又想起当初,姐姐去世后的那些天,春雾与硝烟久久笼罩黄渡乡,凉云兼雨,落花飘零。他同许广胜站在河堤上,面对一座空坟,但见柳色延绵,与流水一同远去。

“植民,你讲讲看,这江水流过黄渡,流去哪里?”许广胜突然问。

“华漕吧。”

“华漕之后呢,又是哪里?”

“真如吧。”

“真如之后呢?”

“上海。”

“对,上海,我想去上海!”许广胜转过身,对顾植民讲,“总觉得翠翠姐没有死,顺着江水,去了华漕,到了真如,最后漂到上海,我要去上海寻她,把她带回黄渡,娶她做媳妇,请全村老少吃梅菜肉。”

“我也要去上海,要找那种能滋润护手的雪花膏,如果阿姐能抹上雪花膏,手能使上劲儿,当初或许……”顾植民望着江水,他抓起一块碎瓦片,朝江心撇过去。瓦片跳踉向前,打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民国六年,我十四岁。大总统黎元洪被赶下台,溥仪当了七天皇帝,又换成冯国璋做代总统,北方打得不可开交。而上海滩依然热闹,依然繁华,就是那年我来到上海,恰恰赶上先施百货开业。左边厢敲锣打鼓,舞龙弄狮,右边厢西洋乐队,奏进行曲,我拖着两只泥脚,站在大马路对面,生生看傻了眼……”

此时此刻,兰心大戏院门口,夜色渐浓,瓦斯灯却亮堂起来。小皮匠借着路灯,听着故事,给顾植民鞋子打了三遍油,擦拭得光可鉴人。

“顾先生,侬想必遇上某位贵人,就如此进了先施公司?实不相瞒,方才我看过名片,侬在先施公司是专卖护肤品的襄理,职位老高,运气老好哩。”

顾植民苦笑一声。

“你讲得恰好相反,我到上海,无依无靠,莫说运气,连气运都没有。”

“噫!顾先生讲笑话!先施公司那是环球百货,是上海滩了不得的去处!就算里面擦玻璃、扫地板的人,地位也不知比外面高哪里去来!侬方才说自己既没读过书,又没亲戚帮扶,如何能进那里头做事?”

小皮匠像是质疑,也像是点拨。顾植民吸一口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行人来往,霓虹迷离,余歌曼妙,仿佛也穿越十三年时光,望见那个甫到上海、呆头惘脑的自己就站在喧嚣街头……

自打上路往东,顾植民便始终与厄运相连。他与许广胜走到嘉定又遭遇兵乱,等行行停停到了真如,盘缠已经花光,顾植民还害了疟疾,只好投奔拉黄包车的亲戚养病,许广胜心急,便先行朝东赶路,在密勒路一爿米店落脚。等顾植民养好病,到了上海,只能投奔老城厢大境阁残墙下一处烟纸店做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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