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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18)

作者: 言桄著 阅读记录

徐小姐盯得顾植民一刻钟,盯得他心里发毛,没想到徐小姐却噗嗤一声笑了。

“你呀,怎不早讲?!教你英文才算多大事体?”

顾植民看她放下皮箱,索性学着私塾幼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道:“感谢先生收我这个弟子!先生在上,请受……”

“不要叫我先生,明明你比我大,你比我先生!”徐小姐指摘道。

“那叫……老师?”

“你才老!你比我老!”

“叫师父?”

“我是女性!古往今来也真是,叫师足矣,为什么画蛇添足,加个‘父’字?!”

“那,师……母?”

“你也想吃竹板炒肉?”徐小姐气得横眉立目。

“在下才疏学浅,还请明示!”顾植民实在没了辙。

“既然学英文,就依照外国人的规矩,叫我密斯徐吧。”

“感谢密斯徐收我为门生,密斯徐在上,请受弟子三个响头!”

“你!……”

西式学堂有教员,有学生,也要有教室。顾植民找到华夏书局一讲,小董开怀大笑,特意仿照当年戴所长先例,在三层辟出一处地方,给他做夜习课桌。

顾植民情知米店不应是徐小姐这等人物消磨的场所,于是委托小董发邀,请她去书店帮忙,等两边打烊后,两人就在三楼读书、研习。

徐小姐是个尽心竭力之人,短短几天,便让顾植民明白了多年琢磨不透的语法时态,师生两人居然也能三言两语,用英文对话起来。

若逢燠热难熬,两人便往东走,沿着黄浦江畔边走边谈。讲起各自志向,才发现彼此意趣更加相投。

“真要谢谢戴叔叔,若不是他,也无缘再认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江水滔滔,朗月在天,徐小姐坐在防洪堤,如是感慨。

“你的同学,就没有想做护肤品的人吗?”顾植民不信。

徐小姐一笑:“他们之中,有人想留洋,有人想做官,有人想当教授,也有人想做歌星,还有人想寻革新之道,改变积贫积弱的国家,大家都有宏图大愿,想学荣宗敬老先生那样闯一条实业救国之路的人都极少,更莫说走做护肤品这个小小的独木桥了——哎,你为何想做护肤品,不会是想迎合我才故意讲的吧?”

顾植民只好从头讲起经历,讲到母亲和姐姐在染坊做工,双手肿破,自己尝试做护肤膏却屡屡失败,又讲到兵燹变乱,姐姐失足落水时,自己看到她手上皴纹条条裂开,鲜血迸流的情形,直把眼泪洒落江里。

徐小姐听了,也沉默良久,两人望着轮船从江面上驶过,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一如顾植民心头的阴影。

“荣老先生高义,以民生衣食,振兴实业为己任,我心中原也有个梦想,做天下姊妹都能用得上的雪花膏,帮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子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如此这般,不敢称为国为民,也能算不愧荣老先生教诲。”

“可惜,我才疏学浅,尚不能助你一臂之力。”顾植民叹口气道,他又讲起自己的奇异梦境,讲到未见徐小姐其人,先闻徐小姐其香的经过,又谈起自己在礼拜堂,听裁缝老章讲,他常常梦见百雀翱翔,正是红鸾星炽之象——鸟化鸾凤,譬如鲤跃龙门,能跃过去便是龙,跃不过去便是虫。

“我在上海滩已经耽搁了许多年,依然一事无成,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做虫了。”

徐小姐安慰他:“你矢志做护肤品,呵护天下红颜,不也正是鸾星指引嘛。人生一世,最怕一个‘执’字,若用一生,只寻一种,千山万水,风雨兼程,总有求得的时候。”

这番话令顾植民精神一振。

“密斯徐,你讲得真妙!”

徐小姐又是一笑:“我只问你,你讲自己有通感的异能,能闭上眼睛,嗅出气味,把这些芳香百味幻化成黑白红绿,可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密斯徐,这确确是真。我以后若再骗你,不怕天打五雷……”

“哎呀,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干嘛赌咒发誓——等有时间,我还要测测你。”

“好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然一阵詈骂嘈杂,原来有群醉汉骂骂咧咧,正朝这边走来。顾植民听这些并非善类,更怕醉酒之人惹是生非,便急匆匆想牵徐小姐离开。谁知道两人不动则已,一动正好被无风作浪的醉鬼们望见。

“站、站住!”

徐小姐也有些惊惶,她抓紧顾植民胳膊,快步往外滩大马路上走去。醉鬼们本都是无赖,看到曼妙女子,哪里肯放,早兵分两路追过来。一个酒气熏天的秃顶男人跑得最快,他叼着纸烟,窜过马路,将两人拦住。

“站住!孤男寡女,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人!”

顾植民急了,他张开双臂,将徐小姐护在身后。眼看醉汉们围拢过来,一个个吊眼歪眉,正要扑上来,忽听不远处一声哨响——

“谁在那里胡来!”

第十九章 夜谈

醉鬼们闻听警哨,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跳下堤阶,往码头上逃窜。顾植民护着徐小姐,正往旁边躲去,就看一个巡捕举着警棍冲过来,两人在路灯下照面,愣了半秒。

“广胜?”

“植民!”

兄弟相见,惊喜相拥,互诉这些年经历。

原来许广胜在码头与无赖们混迹几年,终也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他醒悟过来,于是托认识的人,打通公董局关节,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刚刚成了一名华人巡捕。

顾植民深为兄弟寻到正途欣喜,硬要拉他去喝几杯。

许广胜摆摆手推辞,又拍拍身上崭新的制服,道:“公差不得自由。今夜我要值岗,改日我去米号找你相聚!”又偷偷指徐小姐,暗自笑问:“这难道是弟妹?”

顾植民连忙要解释,许广胜却哈哈一笑道:“不用讲了,我晓得,我晓得。”

两人就此分别,顾植民拉徐小姐回米号住处。徐小姐路上愠恼,说:“你这个同乡兄弟,油嘴滑舌,阴搓搓的,我不喜欢。什么他晓得,他晓得个鬼哦?”

顾植民只道是徐小姐厌恶讽笑,也未讲太多,不过今晚幸有许广胜邂逅相助,想起去年他受戴所长之托,偷偷送宋先生一家坐船出国,险些被码头恶棍们截住。如今许广胜能与他们撇清关系,真是善莫大焉。

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邪风骤起,望望天上,阴云已经遮住了月亮。顾植民急匆匆送徐小姐到了米号,正欲道别,谁知徐小姐却说:“今晚吓得心神不宁,你莫走了,陪我聊天。”

顾植民一惊,徐小姐看他呆怔,怒道:“你是不是发什么春秋大梦?!只在外堂里聊天而已!还想作甚?!”

两人于是点上油灯,搬好桌椅,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隔着帘子,但觉凉风阵阵,雨声潺潺,正是秉烛夜谈的好辰光。顾植民翻出一小把花生米,摆上两杯清水。

徐小姐怏怏不乐:“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惊肉跳,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困意,可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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