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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10)

作者: 言桄著 阅读记录

宋先生瘦瘦高高,脸色苍白,宋太太文静大方,话也不多。两人听到要钻泔水桶,都纷纷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倒是他们的儿子小宋,只有十四五岁,眼睛又大又圆,非但没有抗议,反而面色平静如水。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顾植民听不懂他的话,深以为奇,他怕孩子熬不住,匆忙拉着泔水桶出了里弄,黑马甲见了他如避瘟神。顾植民依然不敢轻忽,按照戴所长给的地点,加紧脚力,将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戴所长果然在彼处等候,给他们换上衣衫,递上三张化名船票,又推来一些装书的木箱,准备先让宋家三口躲进木箱,待混进货舱,有人接应出来,用船票住进客舱便好。

宋教授出来泔水桶,边换衣服,边继续吐得五灶干净。戴所长连忙找人,小宋却神色漠然,好似鼻子瞎掉一般。顾植民趁他改换干净衣衫,偷偷询问。

“小兄弟,泔水桶臭气熏天,你如何忍过来的?”

“为何要忍?都是些气味大分子,我坐在桶里,一一辨别它们,忙都忙不过来呢。”

顾植民心里一惊,他原以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间罕有,没想到这少年却另有一番异能。正要继续攀谈,叵耐登船时间已到。宋家人钻进木箱,伙计们将箱子钉好。顾植民与他们一起,推着箱子朝码头走去,交完关单,一路无人查问。眼看过了跳板,便是船方管辖的地界,顾植民心里的石头也落在地上。但偏在此时此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高喊。

“站住!你一个米号的伙计,怎会在码头上贩运东西!”

第十章 姻缘

顾植民大惊,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码头竟有人认出自己,急忙回头寻找,竟见一伙歪歪扭扭穿着检验制服的人走过来,为首一人似乎面熟。他仔细辨认,仍然不明所以,那人却走过来,用三接头皮鞋将木箱踢得橐橐直响。

“这里头装的什么?”

半路杀出来程咬金,书局的伙计有些惊慌。

“书、是书……”

“书?往香港运书?!”

小伙计豆大汗珠直往下落,顾植民急忙闪到前头,掏出一盒纸烟,恭恭敬敬给人点上,又将两块大洋掩进人家袖子里。

“仁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侬又如何认的我?”

那人摸到沉甸甸的银元,脸色稍霁。

“你不是广胜兄弟米号里的朋友吗?有几次去找他喝酒,瞥见过你。”

顾植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群码头厮混的无赖,如今套上检验员制服,想必是收了洋人的钱,严防死守缉拿爱国人士。

他看后头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欲撬开木箱查验,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又将那带头大哥拉到一旁,悄声道:“仁兄,你我都是广胜的兄弟,不妨实言相告。我这是挣些私房钱,接的私人差事。木箱里确确有书,但也有英国商号夹带的瓷器文物……若是强行开箱,弄碎了先不讲,如果真翻出英国人的违禁物品,侬到时是查没呢,还是给他们装回去?”

那人听完最后这句,不禁浑身一凛。英国人开罪不起,到时戳破窗户纸,大家一并尴尬不讲,连收场都难。顾植民趁热打铁,又塞上两个银元,拍拍他肩膀:“老兄,实不相瞒,这趟差事我赚六块大洋,拿出四块请兄弟们喝老酒,等啥辰光约来广胜,咱们再饮!”

“好呀,兄弟们也是收钱办事,抓的是赤色分子,与侬无关!”那人接了大洋,索性揽过顾植民肩膀,两人勾肩搭背来到跳板处,一声令下撤了查验。

顾植民亲眼望着几个木箱进了船舱,离了码头,正余悸未消,突然又有人一掌拍在背后,险些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看去,却是戴所长笑嘻嘻看着自己。

“你小子是个人才!晚上来书局找我,开米丝吹我不懂,但英文教你绰绰有余!”

……

小皮匠听到这里,连连赞叹。

“顾先生,侬也算时来运转,遇到戴所长这样的人物,想必很快便能结交不少名流,这华夏书局是否与先施有什么关系?先生如何就从米号跳去书局,再跳到环球百货公司呢?”

“毫无关系。我当时也从未想过从米号去书局,再从书局去到百货公司。”

“那这机缘,不是书局给的……?”

“哈哈,书局给我的不是机缘,而是一段姻缘。”

“啊呀!我老欢喜听姻缘了!”

话说顾植民自从认识了戴所长,便白日在米号做工,夜里浣洗干净,往四马路书局里读书。戴所长是个大忙人,每礼拜有一两次来书局公干,顾植民便趁着机会,或中午,或晚上,跟他请教学业。他从ABC学起,兼读一些中西文化启蒙书籍。转眼又是一年,他已觉才能渐长,虽然许多文章仍不甚了了,但也不像从前一窍不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五年春天,戴所长积劳成疾,住进仁济医院,顾植民听到消息,但觉得心肝俱碎。他赶去探望,戴所长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他拉住顾植民的手,久久也讲不出话来。

顾植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等出了病房,望见小园里百花争妍,生机烂漫,又想起戴所长曾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尽洒在春光里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就在满报纸刊登小杨月楼东京演出《花木兰》的当天,戴所长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顾植民请了假,前去公墓送了恩人最后一程。戴所长一死,华夏书局盘点账目,才发现这些年戴所长做了太多慈善,折了不少本钱。

董事们颇为不满,委派了一名商人做司理,掌管书局大小事务。书店也换了伙计,盯得甚紧。顾植民失去了晚上听课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便自由出入书店。他只好攒着工钱,有时买书,有时蹭书,每每趁着午休的空当,便跑到书店,像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吸收着知识。

春天刚刚过去,时局愈发不稳,报童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今日闻听直奉联合讨“逆”,明日便又听到广东挥师北伐的消息。虽然看惯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形,但这次打仗实在与众不同,整个上海滩都在讨论胜败。顾植民去“一枝香”送米,都被两位掌柜拉住,让他评一评南北两军谁会赢,谁会输。

“纵观历史,无论东晋、南宋,除了洪武皇帝那一次,自古就无北伐成功的道理。何况兵力相较,北方大帅们的军队数倍于那国民革命军,南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断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

“此言差矣!既然北伐成功过一次,如何就没有第二次?依我看,那广州政府军容齐整,万众一心,北洋军阀号称联合,却勾心斗角,逡巡观望,各怀异心,逐一击破,正在其时——小顾,我讲得可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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