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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09)

在这片空白中,张行简看到血水荡开,沈青梧的长发在那枚松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后,也散荡开。水里的水泡如细小圆润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额头上、睫毛上、脸颊上。

张行简看到了她脖颈上的血,看到她脸颊旁耳侧后方向水中化开的血。

她睁着眼。

但她神智应当已经没有了。

那双不甘愿闭上的眼中,倒映着荒芜水草,荒芜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蛮地在她眼中生长,可她神智模糊,已经看不见了。

张行简目不转睛。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狂烈无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写着惊艳。

他还冷静地看到,自己心中仿佛枞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开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顾地奔向沈青梧。

他为那种一往无前而心动。

他被那种无所畏惧所困住。

他看着她此时空寂淡漠的眼睛,便仿佛看到十六岁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岁时埋在雪山里的沈青梧,二十一岁时从后拥来、帮他杀山贼的沈青梧。

他看着两人之间的水波距离,仿佛看到幼年时被张文璧牵着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仿佛看到张文璧因为幼童偷笑便罚他一月不能用晚膳,仿佛看到少时的张月鹿在院中树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着书……

少年时的背书声,与少时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许”重叠。

天地在此寂静。

万籁失去声音。

水中的世界这么辽阔,这么冰冷。

张行简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长长久久地凝视,看着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点点黯下。她有强烈的不甘,可她还是受制于体虚,闭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会死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问他的。

她的亲人不在乎她,对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面张家势力,对她有些喜欢的沈青叶无力面对张家,博容更关心他的家仇国恨,不会为一个沈青梧,而与张行简为难……

这个世界,也许、也许……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张行简忽然动了。

他向上游去,拥住那被水卷着、一点点被拖向无知水下深渊的沈青梧。他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揽着她背,一手轻轻抬起她下巴,将唇贴上去,为她渡气。

袍袖散乱,发丝缠绕。

他抱着她,向水面上游去,一点点破水而出——

“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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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山中某一山洞中烧了篝火,长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剑而站。

一会儿,他听到郎君低弱沙哑的声音:“把衣裳给我。”

长林便将郎君的干净衣袍从洞外递进去。

长林随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边堆叠着湿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着山壁昏迷不醒的苍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来宽松,很有些魏晋风流,如今盖在沈青梧身上,让沈青梧这样强悍的女子,都显出那么几分纤小来。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着,长林心情复杂,又很唏嘘。

他没有忘记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杀,如何要杀他们郎君,又如何要对他们下手。

他没有忘记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会坠下悬崖,掉下水里,害得伤口再次崩裂,低烧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声,让长林回神。

长林感觉到身后洞中有人走出,他回头去搀扶,被张行简摆了摆手。

披着鹤氅的张行简依然是风雅清致的,确实脸色苍白一些,确实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还昏迷着,想来伤势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长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林张口。

张行简温声打断:“我们出去说。”

到了洞外,一片冰凉湿意落在张行简眼睫上。

张行简慢慢抬眼,看着天地间清渺的银白粒子,他讶然,然后笑:“下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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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湿,但看上去这场雪不会如北方那样持久。这么细薄的雪,只是让很少见雪的南方人士惊喜罢了。

长林低着头,听到张行简温声:“是这样。你回绵州一趟,见一见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发生了什么。”

长林应一声。

张行简:“打探清楚后,不必回来了。”

长林吃惊。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润的侧脸。

张行简平平静静:“过几日我会回绵州,到时候与我汇合便是。”

长林有些明白了:“……带沈青梧一起回去吗?”

张行简:“嗯。”

长林沉默。

长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们再在这里耽误下去,就会错过扳倒孔相的机会了。”

张行简:“那些政务,远程飞书,我来处理吧。开始准备翻案,恢复张家名誉吧。而我暂时不回东京了,朝中诸位大臣在,都是栋梁之才,并不是离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须在东京,我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处理政务。”

长林:“距离遥远,政务拖延,恐有时效,不利于郎君。”

张行简温和:“这是我应该操心的问题,你不必替我担心了。”

长林默然。

他们在山中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断断续续,张行简安排他该做些什么。绵州的事安排,东京的事也安排。张行简很明显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张行简似乎已经放弃回东京了。

长林回头,看到雪地上缥缈的被雪覆盖的脚印。

他问:“是因为沈青梧吗?”

张行简不语。

长林忍不住开了口:“郎君,我实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不该带沈青梧回来……她那么麻烦,还那么固执,不听你的话,不听别人道理,现在还要我去奔波。

“我就没见过她这种人!”

张行简轻声:“长林,你刚到我身边时,我交给你第一次任务的时候,你自作主张,毁了我的全盘计划。我当时可有说什么?”

长林怔然。

长林说:“郎君罚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对我宽容,那么点惩罚根本不算什么。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着郎君。我如今说话,也是为郎君好。”

长林道:“反正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自作主张过。”

张行简说:“二姐教我读书,教我才技,请老师教我学问,教我智谋。我将我所学教给你们,不求你们文韬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会好心办坏事。

“从我九岁入张家嫡系开始,二姐在我身上倾注精力甚多。从你们开始为我做事,我在你们身上花费精力也不少。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沈青梧吧。”

长林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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