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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64)

吴二姐长出一口气,其实打心眼里,她倒真希望自己这辈子下辈子都能托生到吴家来。这里是真好。

张妈妈出去迎了,红花一转头,连忙拿帕子过来再给吴二姐擦泪,轻声劝道:“姑娘别再掉泪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

吴二姐笑笑,她这番哭到底是为谁?为杜梅?还是为自己?哭完了该干嘛还干嘛吧。

敬泰迎过来接段浩方,对敬齐点点头,让他带着管事去给这群来迎亲的汉子们送上大碗的茶和肉和饼,先哄他们吃饱喝足,一会儿花轿就要起来,又拉着敬齐小声交待要给这些人领头的那个塞银子,一会儿这花轿才能抬得稳,新娘才不吃亏。有那不肯塞银子的娘家,新娘在轿子里颠得七荤八素,下轿拜堂出大丑的都有。

敬齐得了敬泰的吩咐,转脸带着两个管事把那群迎亲的汉子哄的舒舒服服,别的不说,酒是不能喝,免得误事,肉是管够!吃多少有多少!就着咸菜大饼温茶,敞开来!又特地把那几个抬轿子的请到一旁,特地给他们支了张桌子摆上菜,供着他们一顿好吃喝。主人家的少爷这样给面子,那群轿夫也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包管这花轿抬得又稳又好。

段浩方见了敬泰更不敢怠慢,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舅哥,深深一礼揖下去,敬泰早一步扶住他,好兄弟一般扯着他进院子,他说一句咱们兄弟久未见面,贤弟好风采!敬泰回一句贤兄前程远大,愚弟拍马不及!两人相视大笑。

过了会儿,段浩方见这样吹捧来吹捧去不是办法,先低了头说:“我知道我对不起菱宝,日后我会对她好的。”

敬泰笑得温和,握着段浩方的手说:“我可把我这个亲姐姐交给你了!”

段浩方正色点头道:“兄弟若是不信,愚兄愿立个誓!”

敬泰挥手笑:“立誓什么的就算了,我也不信那个。”抬脸望着吴家院,再看段浩方,还是一脸笑:“反正日子还长着呢嘛。”

段浩方心中打突,倒不敢小瞧这个刚到他肩头高的吴敬泰了。

冯妈紧几步进来,掀了帘子就说:“段家二爷来迎了!姑娘该出门了!”一抬眼见二姐双眼红肿一脸泪痕吓了一跳,急道:“赶紧再上点粉!”

红花早拿了粉再给她补上了点,张妈妈和冯妈侍候着她戴上凤冠,盖上盖头。

吴二姐眼前一片红,只能看到脚下一方地。红花站在她旁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不至于一个人害怕。听得门帘再一响,吴冯氏的脚步声紧着过来,哽咽道:“乖儿,该出门了。”她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温热细软,紧紧的在发抖,像快抖散了架般,又像握住不肯放似的。

两边一起用力将吴二姐扶起来,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回握着吴冯氏的手,稳稳跪下,磕头,一个,一个,再一个。

吴冯氏大放悲声,嚎啕大哭。冯妈一边哄劝一边声音也变了调。

吴二姐,一个个头磕得扎实,心中暗念道:如今你送我出门,日后你就是我的亲娘!

再起来时,脚下虚浮,如梦里云里般。

吴冯氏看着二姐让人慢慢扶了出去,觉得像是自己心里的一块肉让人剜了去,整个人都空了。

冯妈扶着她惊叫:“太太!太太!”

她止不住的往下滑,站不住。几个人过来扶着她坐到小榻上,冯氏给她松开领子扣,拿来风油精给她擦在太阳穴上,又倒来温茶哄着她喝。

冯妈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向下滑,却强忍着劝她道:“太太,宽宽心,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是啊,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

吴冯氏自己也走过这一趟,也亲手送过大女儿出门,可小女儿也嫁了,她仿佛才醒过神来,手里心里都成了空的。

冯妈见吴冯氏只是呆怔怔的,像是一时失了神,可外面都是来道贺的人,当家太太不能在这里坐着。她小声劝道:“太太,该出去了。”

吴冯氏点点头:“嗯,对,出去。”说着一手撑着冯妈艰难的站起来,稳稳的走出去,迎面而来是如山的恭喜恭喜。

吴冯氏现在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苦又涩,可脸上却偏要带着笑,口中也只能说些大喜大吉的话,还要告诉自己这是喜事,是大喜事。可她就真没一点觉得喜。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可这一关走下去谁又知道是条什么路?悲多苦多忧愁多,在苦透了的日子里细细的品那一滴点的甜,还要告诉自己,甜的都在后头,在后头。可有多少女人等不到那个后头就已经闭了眼,她握着二姐的手都在打哆嗦。嫁到吴家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现在才觉出点甜味来。现在又轮到她送女儿出嫁,她算是明白当年为什么娘送她出门时会哭到厥过去。她已经受过苦遭过罪,现在也要把自己女儿推下去,还要口口声声的拿那些空话来哄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嫁。

吴冯氏嘴唇直打抖,乖女儿,娘的乖宝宝,要是能行,娘真想把你放在身旁养一辈子。

敬泰将段浩方领进屋内,屋里早就备好了一桌小席面,敬泰又叫人捧了茶给他,说:“你先歇一歇,等前边的人吃过了再走。”

段浩方也不跟他客气,从怀里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敬泰。敬泰大大方方收下,坐下陪他吃喝。两刻后,敬齐使人进来说那些轿夫迎亲的人都吃饱了,段浩方一掸袍子站起来说那就该走了。

敬泰领着他出去,吴老爷正好找进来,见他们都在就说吴二姐已经出了院子门了,敬泰闻言就把段浩方交给吴老爷自己先出去,吴老爷领着段浩方慢慢出来,路上又是一番交待。

吴老爷慢慢道:“……我这个姑娘,可是交给你了。”

段浩方张口又想赌誓,吴老爷手一挥不让他说,看着他道:“二丫头是我从小捧到大的,脾气有些硬。她年纪还小,进了你们家的门,你要多帮着她点。她有什么做的不到的,你就教教她。我是盼着你们一辈子都和和美美的,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段浩方张张嘴,最后只能低头说道:“小婿记下了。”

吴老爷拍拍他的肩,一肚子的话只化成一声长叹。

二姐被一堆人簇拥着慢慢挪出院子,她只能认出身旁的一只手是红花的,另一只手是张妈妈的,前边领路的是小七,后面捧着东西是青萝。身后的屋子里仍传来吴冯氏的哭声,撕心裂肺。

吴二姐却茫茫然不辩东南西北。只记得跟着这群人走,穿过回廊院门,走进一个大屋子里,让人按着拜下去,再扶起来,再向外走,听见了外面的人声,很多的陌生人的声音。她握紧了红花和张妈妈的手,红花赶紧在她耳边说:“姑娘,是前面入席了。”

开席,那些她不认识的人都来为她出嫁道贺,等她在段家拜过堂,这边掐着时辰开席,一起举杯为她祝贺。

张妈妈紧握她的手说:“姑娘,老爷和大爷都在呢。”

吴二姐猛得煞住脚,果然听到吴老爷和敬泰的声音。他们正在迎客,一口一个同喜同喜。

比起内院的哭声凄惨,外边倒真是一副办喜事的样子,到处都在笑。

第 49 章

再向前走几步,忽尔大家脚下慢了点,红花这边突然松了手,她一惊,另一只手立刻握了上来,一群人扶着她继续向前走,这个替了红花的人在她耳边说,“二姐,是我。”

是敬泰!吴二姐让他吓了一跳,头一回觉得手中的他的手是个大男孩的手了,小声道:“胡闹!你过来干什么!”

敬泰没有多说,团了个什么东西塞她袖子里,袖中陡然一沉,她赶紧兜住,红花已经上前继续扶着她了,在她耳边说:“大爷过去那边了。”停了停又说,“大爷眼圈红了。”

吴二姐不吭声,袖子里的东西沉甸甸一块,她摸着猜是银子,可能有个十几两的。这傻孩子他又能有多少私房?现在还没管事,就是吴老爷也不会在他身上多放钱,借着出去的机会明着给她和大姐和娘买东西倒好说,真正他私底下存不住多少钱。

进花轿前,张妈妈在她耳边说:“哭!”一边拿着张帕子探进盖头内往她眼上一捂,吴二姐当场就想惨嚎出来!顿时泪如雨下!旁边的丫头婆子是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等吴二姐坐进轿子里,头一件事就是掀起盖头赶紧拿袖子去擦眼睛,蛰死人了!袖子一松敬泰塞的东西掉出来,她泪眼迷蒙的捡起来看,果然是一包碎银子,大约十几二十两的样。真是个傻孩子,吴二姐哭笑不得,红花探腰进来递过来一条湿手巾说:“二姑娘用这个擦。”

吴二姐一边接过来一边说:“把这个给大爷送回去,告诉他我领他的这份情,东西就算了。让他多顾着点自己,替我照顾爹娘就行了。”

红花还没说话,好像被什么人从背后扯了出去,吴二姐赶紧把盖头再盖好,帘子掀开,又一人探身进来,说:“哭累了?眼睛痛吗?”

是吴老爷,吴二姐惊得要掀盖头,喊:“爹?”

吴老爷赶紧抓住这傻丫头的手,喝道:“盖头不能乱掀!不吉利!”

他一个大老爷们也把吉利挂嘴边上了。吴二姐一边笑一边掉泪,看不见吴老爷现在什么样,她抓住吴老爷粗糙的大手不放,吴老爷握着她的手也跟吴冯氏似的舍不得放,停了会儿才说:“出了门受了气只管叫王大贵回来告诉我,他也是个能干的,他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你想怎么样只管吩咐他们就行,说句顶天的话,吴家屯里我吴大山是横着走的,你嫁进段家也不必瞧别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