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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不入爱河(56)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就像梁思今天反复地问为什么,一定要追究一个答案。当年关澜提出离婚的时候,很多人也有过那样的怀疑,黎晖外面有人吗?母亲陈敏励问过,婆婆秦南问过,甚至连赵蕊也问过。而她也曾斩钉截铁地否认,怎么可能呢?这份肯定或许出于对两人之间感情的信任,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自己的骄傲。

恰如何静远所说,完美常胜的人生。“完美常胜”,她现在可以确定了,就是这个词触到了梁思的痛处。在这一点上,她自认与梁思多少有些相像,只是她输得更早。

更糟的是这败局还有漫长的过程,谈判,起诉,调解,开庭,等待,再起诉……凡是离婚能遇上的坑,她好像都遇上过,以至于后来调侃,身为家事律师的第一课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事情进行到最后,黎晖也曾挽留,恳求她原谅,甚至质问:你记得我们登记结婚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你不可以就这样放弃我!

她当时无言,但答案是肯定的,她记得。

民政局的誓词中西结合,有法律词汇以及社会主义特色,也足够朗朗上口——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相濡以沫,成为终身的伴侣。

过后回想,每每觉得荒诞。任何一份合同如果这样写,一定会被认为无效。所谓婚姻,确实是民法当中最奇特的存在。怎么会有人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轻易地许诺终生,并且信以为真?

但这样的人偏偏很多,也许他们中的每一个,无论感情基础如何,也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站在那一片红色背景前的时候都是想过自此终生的。

恰如当时二十二岁的她,尔雅还是子宫里不满八周的小恐龙。

倘若再来一次,她会换一种更加合理的措辞,比如给那段誓言规定一个期限,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到某年某月某日为止,我们结为伴侣。最多再加一条,到期之后,互相享有同等条件下的优先续约权。

但这已经是三十五的她的想法,尔雅也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女了。

划开手机,看一眼微信,与“鸭梨儿”的聊天记录还停在昨天,一句话告诉她:到爸爸那儿了。

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黎晖去学校接,在他家过一夜,今天送去补英语,由他全权负责预习复习。

尔雅念到七年级,这是黎晖第一次管学习。关澜知道他的脾气,他极其有限的耐心,也知道尔雅在读书这件事上有多难缠。尔雅就是个现实中最常见的小孩,短视频里把父母气到心梗的那种,而不是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早熟懂事莫名其妙总能考前三的类型。

自昨天开始,她就在等,也许尔雅会突然发消息过来,说想回家,直到现在。

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齐宋的名字,一句话问:事情办完了吗?

关澜看了眼时间,法援中心的咨询也快结束了。

她回:嗯,你呢?有案子没?

齐宋一定也想起两人上次的对话,答:倒是有个来咨询的,但是涉及家暴,不大想让你做怎么办?

关澜不屑,心想,这算是男人奇怪的保护欲吗,笑了笑回:哎哟你还得瑟起来了,不要我教你了?

齐宋却答:你不都教过我了吗?开庭那天头发要梳起来,不能穿高跟鞋。

关澜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失笑。

齐宋却又发来一条:而且,这个咨询不一定会有下文。

关澜问:为什么?不是说有家暴史吗?

齐宋几句话说出始末:那女的是个全职妈妈,住挺好的小区,平常就带带孩子,丈夫是个什么总,但她自己手上一点钱都没有,连律师费都拿不出,就想来问问法援能不能接她的案子。我说可以,她又犹豫了,说回去考虑一下。

关澜看着,轻叹。就是这么巧,又是个不想离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原因。

她一时走神,隔了会儿才决定不去想了,又发过去一条,说:我现在在滨江。

齐宋直接回了六位数字过来。

关澜缓缓打出个问号。

那边给她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我家门禁密码。

关澜笑,也挺干脆,又回:等你游泳。

法援中心的咨询台后面,齐宋看着这句话,抿去唇边那一点笑意,放下手机,对下一个坐到他面前的人说:“你问什么?”

关澜在餐馆吃完,另外打包了一份,带去齐宋家。

齐宋回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墙角给马扎倒猫粮,看完猫吃,又坐到桌边看着他吃饭。

齐宋见她默默地,眼神放空,好像在想事,隔一会儿便去看一眼手机。他摸摸她头,问:“怎么了?”

关澜回神,笑笑,说:“没什么,不想了。”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在等尔雅的消息,还是梁思的决定。

但说不想,就是不想了。等齐宋吃完,两个人又看电影。他搂着她肩,她靠他身上,一起看《蔚蓝深海》。

那是 1950 年的伦敦,寒伧的出租屋里,女人往煤气表投入最后几枚硬币,而后打开出气阀。旁白是她给情人留下的遗书,伴着轻微嘶嘶的声音。女人躺到床上,渐渐陷入迷离,过去的一幕幕交错出现在她眼前,与丈夫平静的生活,与退役皇家飞行员一见钟情的相识,以及唯美热烈的性爱。

也许是因为电影的氛围,又或者房间里的光线,投影幕上反射出的颜色映在他们身上,闪动,变幻。她忽然仰起脸来吻他,亲了会儿,又继续看。

女人放弃优渥的生活,Lady 的头衔,离开做大法官的丈夫,与年轻的情人同居。结果发现两人想要的完全不一样,总在为了钱和琐事争吵。情人始终活在战争的回忆里,一遍遍地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逃避现实的责任。他只想离开,去南美洲做试飞员。

故事的最后,女人没死成,没有回到丈夫身边,也没强求情人留下。她只是与他道别,深嗅他留下的手套,而后扔进火炉焚尽,再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微蓝的黎明。

镜头移开,背景音乐响起。

出字幕之前,关澜忽然开口说:“挺好的结局,感情上不扩大伤害,经济上不过分计较,互道珍重地离开,就是很 decent 的做法了。”

齐宋笑,说:“这是不是职业病啊,看个电影也好像在做离婚案。”

关澜也笑,又问:“你觉得情人爱她吗?”

齐宋看着她说:“我觉得是爱的,只是方式不一样。”

虽然片中饰演情人的演员太过精英范儿,不像是原著里描述的底层人民,却意外演出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孩子气。他有句台词,Jack and Jill, Jack loves Jill, Jill loves Jack. But Jack loves Jill in a different way.但听起来并不那么认真,更像是一种托辞。

但关澜却点头,道:“与其说情人抛弃女人,不如说女人从未想过与他长久在一起。情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契机,她一直都想离开。出走,自杀,最后活过来,其实都是为了她自己。Between the devil and deep blue sea,英国人讲的进退两难,最后她选择走向深海,用汉语去理解也许恰好就是作者的本意,一念之间天地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