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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阿宝(91)

作者: 刀上漂 阅读记录

“嗯。”

“何时想起的?”

阿宝微微一笑,轻声吟唱:“‘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你唱起歌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那么好听。”

原来,那时便想起来了么?

梁元敬怔怔的,神色黯然道:“没有一日不在后悔。”

离开成都,离开李家村,是他人生第一后悔的事。

离开东京,离开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阿宝,是他人生第二后悔的事。

第一次离开,让他们一错过便是许多年。

第二次离开,让他们从此阴阳相隔,昔年那个爱笑爱闹、爱吃甜糕、自由欢快得像只鸟儿的小姑娘,终究是化作了宫墙里的一把红颜枯骨,冷冰冰地埋在黄土陇下。

阿宝擦去他颊上的泪,道:“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去扬州,因为不去扬州,我就不会来到东京,就不会再次遇见你。”

阿宝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里,问:“可以告诉我么?你做了什么事,惹怒赵從将你关来这里?”

“我烧了你的画像,当着他的面。”

“……”

“为什么?”阿宝瞪大眼睛。

“就是不想画给他。”梁元敬冷冷地说。

他一向都是温和有礼的,没什么脾气,阿宝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性格里也是有锐利一面的,只不过,这样的锐利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阿宝忍不住抬起身问:“你是一心求死么?”

梁元敬呆呆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瞳里倒映出她的影子,薄唇一动,说出了阿宝此生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话。

“这个世间,你不在,也没什么意思。”

阿宝一愣,眼泪就那么滑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别哭,”他用缠满绷带的手指,不太灵活地替她擦去眼泪,指着自己心口,“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阿宝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停不下来,哽咽着骂:“呆子,你这呆子……”

梁元敬神色平静地问:“阿宝,你要走了是么?”

他看见了她正在缓缓消失的下半身,她的膝盖以下已经化作了淡金色的光点,原来灵魂得到超度时,是真的会焕发出佛光的。

梁元敬没有出言挽留,没有述说他的不舍,他甚至没有恸哭,而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他对于这迟早要到来的一天,早就做好了准备。

于是阿宝知道了,当自己消失的下一刻,他一定会一头碰死在这里,随她一起去了。

梁元敬双亲俱逝,三个姊姊也已出嫁,找到各自的归宿,在这世间,他没有牵挂,没有他舍不下也忘不掉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所以他要随他的娘子共赴黄泉,同生共死。

不可以,阿宝无论如何也要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的么?”

不等梁元敬说话,她便自己回答:“是亲眼看到我的尸骨的那一刹那。”

不是吃不到糕点时,不是别人都听不见她说话,也看不见她时,而是亲眼见到自己的白骨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已经成了天地间的一名过客,从此除了活在亲人的心中,没有任何人会再记得她。

“梁元敬,你认为死很难吗?不,死很容易的,难的是死后要面对的那些,是你的死留给你亲人的伤痛。”

右手直至肘部以下都消失了,阿宝已经无法再抱着他,替他梳理头发,便低头亲一亲他潮红的眼尾,柔声说:“我最后悔的,便是昔年不该草率结束自己的性命,我还没有吃够那些好吃的糕点,还没看到今春的第一枝梨花,太可惜了,真的,实在太可惜了。”

消失蔓延至了腰部,淡金色的光粒在半空中漂浮着,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那是阿宝洗尽怨气后,最干净澄澈的灵魂。

她垂眸看着梁元敬,看得那样认真,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带着去投胎,直到下辈子也记得他。

这是她的心上人,是她少女时期最隐秘的心事,她从十三岁起就喜欢他了,即使后来不记得了,可她还是爱他,只爱他,她爱了他一辈子。

梁元敬终于哭出来,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狂喊:“不——”

“不可以说不,”阿宝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我是你娘子,你是我官人,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别不要我——”

梁元敬害怕地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她的手臂已经幻化成光影。

“那你就好好活着。”

阿宝的语速越来越快,生怕说不完。

“我允许你娶个娘子,如果实在喜欢的话,纳妾也不是不可以,多生几个孩子。春天的时候,带他们去郊外踏青,看看桃花,放放风筝,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画画的时候,也可以多出去走走看看。梁元敬,这世间是很美好的,不是没了我就没有意思,我活着时没看到的,你要多替我去看看。”

“不,你不要走……”

梁元敬嘶哑着哭求,脸上涕泪交加,昔日举止有度、爱洁成癖的梁公子,竟也会哭的如同一个孩子般狼狈无助。

“别哭,听我说,”阿宝吻去他眼尾的泪珠,“你要娶妻生子,无病无灾地过完这一生。我会在奈何桥头等你,下一世,我们一起喝孟婆汤,如果你提前下来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官人了……”

颈项以下全部化作了漫天金尘,阿宝的侧脸也焕发着金色佛光,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圣洁,如此的美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

来不及了,太快了。

她尚有许多话还未跟他说完,然而最后一刻,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消失之前,她在梁元敬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呆子。

下辈子见。

怀中人最终散作万千金色光点,那光就如夏夜萤火,温柔地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在他指尖缠绕,是爱人的灵魂在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光尘消逝,牢房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梁元敬紧紧抱着怀里还沾有她体温的衣裙,忽然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为他求来的一道免罪手诏。

黑暗中,响起他埋在衣裙里闷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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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四年,二月十八日夜。

“活佛”守真大师于万岁山崇宁寺弥勒宝殿圆寂,享寿一百零九载,功德圆满,魂升西天极乐世界,尸身焚化后得三枚舍利子,供奉于崇宁寺佛塔内,是为舍利塔。

二月十九日晨。

梁元敬被释放出狱,一夜风雪初霁,旭日东升,东京城内积雪皑皑,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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