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53)
翌日清晨,阿宝醒来看见枕畔的画轴,展开一看,欢喜得立即收了画,冲进梁元敬房中去叫他起床,她已经决定好了,今日带梁元敬去山中捡毛栗子。
可当她推开门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梁元敬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阿宝抱着他送给她的画,追出了七八里路。
然而怎么追得上呢?
她被石头绊倒在路上,摔得很狼狈,膝盖磕破了皮,流了血,她愤怒地将画扔进了泥塘,埋在胳膊肘里放声痛哭。
李雄匆忙赶来,将画捡了回来。
好在天气干旱,荷塘也干涸了,没有弄湿,只是沾了些淤泥。
他将阿宝背回家,阿宝趴在他的肩头,哭得鼻子一抽一抽,泪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骗子。”
她在哥哥耳边哭着说,昔日清脆如黄鹂的嗓音,被她哭得嘶哑难听。
梁元敬想不到的是,秋去冬来,阿宝始终没有好起来,她不再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每天吃饭只吃一小碗,即使李雄买了她最爱吃的糕来哄她,她也只是抬头勉强笑笑,甜糕放了一夜,也没人吃。
冬天又过去了,跟往年一样,这是个旱冬,一粒雪也没有下。
李家村的人都在骂“贼老天”,看来今年又是一个荒年。存粮吃完了,又没到稻谷丰收时,农民们管这叫“青黄不接”。
家家户户都没吃的了,镇上粮价奇贵,阿宝也像村里其他小孩子一样,挎着竹篮去路边挖野菜,只是再也没人跟在她身后,微笑着听她弹琵琶,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苏词了。
五月,有蝗虫自南方飞来,来时遮天蔽日,将地里的粮食作物蛀之一空。
村子里逐渐有老人饿死,隔壁村竟有一户人家饿得实在不行了,丈夫和公婆联合起来,将媳妇杀了烹成肉汤,人皆骇然。
李家村附近的野菜都被挖完了,树上的鸟也都被打光了,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里长将村民们聚集起来,大家伙儿决定一起去关中逃荒。
李雄回到家,跟阿宝说了这事,阿宝却说她不走,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走。
李雄沉默半天,忽然问:“那去扬州,你去不去?”
阿宝闻言一愣,饿得蜡黄的小脸埋下去,许久都未曾吭声。
第二天,兄妹二人与村民们分别,顺长江而下,踏上了去扬州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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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圆夜。
阿宝自梦中睁眼醒来,她已经许久未曾做过梦,以至于醒来时还有几分茫然,以为自己还活着。
梦中情景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迅速蒸发,她已记不太清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似乎就是李家村口的那一株,梦里的她躺在大树下睡午觉,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似乎轻轻拈起了她脸上落的槐花。
好奇怪的梦。
阿宝挠挠脸颊,忽然愣住了。
不对啊,这真实的触感,她是还活着!
酒醉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樊楼、妓.女、劄客、卖壮阳药的撒暂,还有阿哥……以及梁元敬微笑着问她,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看海。
“!!!”
这人到底放了多少血啊!看她现在还活着,这得放了有一盆罢?!
梁元敬不会血流而尽死了罢?
“梁元敬!”
阿宝慌慌张张地下了榻,绕去屏风后去看他。
然而,地铺是空的,没有打开过。
梁元敬不在!
一阵空前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阿宝,使她几乎忘了呼吸,心脏剧痛无比,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梁……梁元敬。”
阿宝磕磕巴巴喊,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她转身冲出房门,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一定要快,不然就追不上了。
追?
她要追什么?追谁?
为什么脑海里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阿宝停下脚步,望向还亮着灯的书房,推门而入,登时松了一口长气。
梁元敬在里面,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也不披件衣裳,着凉患风寒了怎么办?
阿宝蹙眉走过去,将他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拿起来,刚准备抖开给他盖上,然而一个什么东西却从衣袖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阿宝垂眸去看,是一枚黄铜钥匙。
“……”
阿宝的视线投向角落里那口乌木饰漆,四角包银的箱笼。
怎么办?开还是不开?
这是天意罢。
阿宝脑中天人交战,无比纠结地看向沉睡的梁元敬:“喂,梁元敬,我要看你的心上人了,你同意么?”
梁元敬伏案睡得正沉,眉心紧皱,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阿宝窃笑着,掐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握着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向那只箱笼。
铜锁被成功打开,掀开箱盖,阿宝捞了半晌,终于将压在最下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她还记得,那画轴是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的,十分好认。
终于找到了。
阿宝的心脏砰砰跳,有种找寻了许久的答案,总算要揭晓了的紧张感,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熟悉的感觉袭卷全身,她拿着画轴的指尖在渐渐变得透明。
“!!!!!”
“不不不……不行!”
阿宝大喊大叫,顾不上做思想准备了,立即扯开红绳,与此同时,她化作一缕魂魄,画轴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
四尺熟宣摊开来,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阿宝瞪大双眸,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是附在怎样的一幅画上了。
花团锦簇的皇家御花苑,一名满头珠翠、腰悬玉佩的宫廷仕女自花丛中款步行来,她以手中团扇遮面,顾盼生姿,浅笑嫣然。
这幅画设色秾丽,笔法工整细密,是一幅堪称上乘之作的院体画。只是非常可惜的是,画上有处令人难以忽视的瑕疵,在画卷的右上方,不知为何,有一大滩浅褐色的陈年血迹。
作画的人,当年一定是呕心沥血,才得以完成这幅作品的。
阿宝怔怔地看着画中人,那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眉眼,熙和元年的那个金秋日,似乎还近在眼前。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梁元敬。”
她以扇掩面,遮住自己得意的窃笑,跟身后的侍女们说。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然而心底却十分想笑,只能竭尽全力地憋住笑,故作严肃地盯着面前高她一头的人。
“我画了。”
身穿绯红圆领官袍,如芝兰玉树的高大青年突然开口:“皇后娘娘就在画中。”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秋风吹来,丹桂花蕊纷然落下,洒满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