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哥(9)
每次这种时候，李劭涵就会睡得格外舒服。空调冷硬的风都被挡住了，而自己紧挨着的，是低于体温的怀抱，低温让他不至于热醒，怀抱又让他觉得安心，他甚至会因此而隐约梦到些什么，梦里的他，有时是个穿着家丁衣裳，任人驱使的少年，有时是个一身亚麻便服，悠闲度日的老者，梦里的自己，总有个男人陪着，男人在他年轻时是中年模样，然后在他也到了中年时，开始随他一起变老。
男人不会笑，从来也不会笑，但当他说笑话给他听时，那双漆黑的瞳仁，就会流露出愉悦的神色来。
他觉得，他是真心的在笑，没有声音，没有上扬的脸部线条，但那是从心里表达出的愉悦，比世人浅薄的挂在脸皮上的笑，不知要真切多少。
而那男人的眼神，声音，一举一动，他都那么熟悉，在梦里，熟悉，梦醒来，更加真实到可怕。他有时甚至会有几分羞于面对罗明，因为他与他，刚刚在梦中耳鬓厮磨过，拥抱过，亲吻过。甚至还有些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接触，这些接触，他是打死也不会好意思说出口的，就算对方也从没问过为何一觉醒来他满脸通红。
还有时，罗明也会不知不觉间睡着，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着眼，疏朗的睫毛看似柔软温和，与那线条硬朗的脸颊轮廓和即便睡着了也还是觉得有点凶的表情形成鲜明反差。
李劭涵会默默看着他，沉浸在一种时光不再涌动流转的，错觉与幻境一般的氛围里，然后，或者在看着那冷漠的嘴唇，想到梦中曾被如何热情的亲吻时，一个滚儿翻身起来跑去洗脸，或者在睡意再度袭来时，干脆贴着那结实的胸膛再度陷入浅眠。
他们就这样，太平了大半个夏天。
“我想起来得很慢，你会不会烦？”有一次，李劭涵这样问。
“略急，烦，谈不上。”对方如此回答，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但，如你所言，活得够久，烦恼总有时间解决。你早晚会记得。”
“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不少了。”被那番话说得心里有点酸酸的，李劭涵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又往对方的杯子里按照惯例加了半杯的牛奶，“有些是真的想起来，有些是梦里，可……应该说绝大多数，都和你有关。”
“包括我是如何帮你恢复六根健全之身的？”
“你就不能不说这个嘛！”瞬间一脸西瓜红，李劭涵低头猛喝咖啡，并没有看到对方“你果然想起来了”的了然表情。
“还在害羞？都过了几十年。”
“过多少年也会啊！”瞬间觉得那个一本正经在耍流氓的家伙简直流氓到无以复加，李劭涵果断喊停，“这事儿不许再提了！”
“永远不许？”
“反正……暂时别提……最起码，你也得等我百分之百确定都想起来再说……”越到后头，声音越小脸越红，直到完全说不下去，卡在半路上，李劭涵想要放下杯子躲到一边去清静清静，却在还没迈动脚步之前，就被对方拉住了胳膊。
罗明力道很轻，然而意志坚定。
而且意图明显。
有种尽力克制了的无法克制在眼中闪烁，那男人试探着，一点点向他靠近，并最终俯身，攥着他的腕子，吻住了他的嘴唇。
亲吻轻浅，却也热烈，短暂，却好像久久不舍得离开。
李劭涵有种置身魂里梦里的错觉，可是皮肤的碰触又那么真实，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强势而温柔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又要像第一次被亲吻时那样昏过去不省人事了，但相比上一次就是为了让他不省人事的亲吻而言，似乎这一次只是在亲吻的亲吻，有着更令人眩晕的能量。
他觉得心里有根细线在嘤嘤的颤抖，这颤抖直到亲吻结束，仍像弦犹在耳般，缭绕不绝。
“抱歉。”罗明用拇指摸了摸他的脸颊。
“倒也不用抱歉……”那么说着，他端起杯子想再喝几口咖啡定定神，却看到自己刚才已经为了掩饰害羞，把一整杯都灌进了肚子。
平静，持续到八月也过了大半，开学近在眼前，李劭涵仍旧继续着自己的日常，但亢奋的情绪已经在逐渐熏染。
“我上辈子，要是也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从父母家回来后，赶紧冲了个澡洗掉热汗，李劭涵裹着浴巾把自己丢在床上，随手抄起放在床头柜的录取通知，欣欣然端详。
“你过去，并不是没有学识的。”从他一到家，就由背后的刺青图样又脱离成实体的罗明应了一句。
“可是没上过成体系的学，对吧。”
“嗯。”
“我隐约记得，我上过私塾，再后来，夏先生还教过我一些典籍。”
“是。”
“是不是我还和你一起看过书？”
“看过一些史料。”
“但多数时候，是我在跟你求证里头记的是真是假吧。”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李劭涵侧过身来，看着坐在床边地毯上的男人，然后舒舒服服把手塞进枕头下面。
罗明并没有回答，而是在沉默之后凑上前，在那还带着浅笑的脸上亲了亲，跟着，便拉过旁边的毛巾被，盖在李劭涵身上。
“莫要如此考验我的定力。”他说。
当然明白那言语的意思，李劭涵往柔软的织物里面缩了缩，眼睛却看着对方。
“你已经定力够强大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这段时间，你可以说是一直都规规矩矩的，规矩到我都快怀疑自己没魅力了。”
“……”罗明想了想，旋即摇头，“你有，只是，我知道何时‘能’，何时‘不能’。”
“那何时‘能’？”
“等你彻底想起来所有的事，等你认定了你是贺沛然。在此之前，皆‘不能’。”
“这是人间的伦理，还是鬼界的道德？”
“都不是。”
“那是什么？”
“最起码的尊重。”
“尊重我？”
“嗯。”
“你堂堂罗刹……”
“天罗刹。”
“喔对。那就更是了。你，了不起的大恶鬼，我，区区一个凡人，你要恣意而为，我是不能反抗的啊。”
“为何我要对你恣意而为？”
“我就那么一说……”
“还是那句话，最起码的尊重。”摸了摸对方还有点潮气的头发，罗明轻轻一声叹，“我很在意你。”
“……我知道。”脸开始发热，李劭涵觉得，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在意，比任何前世今生的告白都更让人心动。他自知此时此刻，还并不想与这个男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他知道对方在等的是什么，虽然难以描述，可是他也在等，他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一锅汤，煨到一定程度，口感也越来越接近记忆中的味道，但是总有一种最重要的香料不曾添加进去似的，并非不好，而是，还不对。
尚且不对……
可，话又说回来，他喜欢和这个男人相处，甚至可以说，就算没有什么前世今生的前提，他也已经有点喜欢上罗明了，以一个大男孩的身份，喜欢上一个面目凶悍，却内心温柔的成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