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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28)

他从有记忆起,便每天听着那样的“砰砰”声,听了整整两年半,直到对方死了。

“死”这个字眼对那里的人来说太常见了,因为每天都有孩子死去,因为打架,因为被罚,因为生病……

也有些人尝试着要离开,却因为年龄小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论跑到哪里,总能被带回来。那座孤儿院就像生了无数双眼睛,对每一个孩子的动向,都了如指掌。

楚斯第一次见到养父蒋期,就是在孤儿院小白楼的西面。

那座楼的设计有些特别,和其他光滑的墙面不同,小白楼西面墙壁的中线上,箍着一道细长的金属柱。如果偷偷翻上小白楼的天台,然后顺着金属柱滑到六楼,就能借着那里一根一脚宽的横板,小心转移到隔壁的建筑物平台上。

在七八岁的孩子眼里,这样已经是很复杂高端的逃跑方式了。

楚斯是在那年隆冬的一个深夜翻上天台的,冬天看护们入睡的时间早,睡得也沉,有空子可以钻,算是个非常合巧的时机了。

然而他从楼上滑下来,上了那根细长的横板时才发现,横板上冻了一层薄薄的冰。

尽管他每一步都小心极了,但最终还是从横板上滑落下来,多亏他反应及时,两手死死地勾住了横板,才勉强把自己给吊住。

那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难熬又绝望。

手指勾在冰冷的金属横板上,冷得刺骨又滑得惊心。

他就那么在六层的高度上,在两栋建筑之间,勾了很久。回头是泥沼,松手是死亡。

蒋期就是在那时候来到那个巷子的,那时候的他刚过中年,身上穿着的还是军部的衬衣长裤,只是外面罩了一层深色的大衣。那巷子里的感应灯之前刚被一伙聚众闹事的人给毁了,只剩院墙顶端一排微黄的小灯,给蒋期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边。

楚斯当时已经有一只手滑脱了,带下的冰渣刚巧掉在了蒋期身上,这才让他注意到上面居然还悬着一个孩子。

蒋期当时似乎是吃了一惊,也可能反应没那么大,楚斯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蒋期仰着头,拍了一下手,然后冲他摊开小臂,道:“你这小鬼是怎么到那种地方的?先下来,放心,我接着,摔不死。”

楚斯在孤儿院的八年从没说过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开口回答蒋期。他甚至本着对所有陌生人的排斥心理,不那么想松手。但是湿滑的横板由不得他。

就在他咬着牙还想努力再犹豫一会儿的时候,蒋期又补了一句话:“哦对了,下来的时候别蹬腿,免得踩我脸上。”

这话刚说完,楚斯手上就一滑,蹬着腿从六层的高度掉了下去。

第25章 墙头少年

很不幸,楚斯给养父蒋期的见面礼,就是脸上的一个鞋印。

好在他落地前,蒋期突然想起自己这次出门记得带手环了,临时打开了手环上嵌入的反重力场装置,缓冲了一秒,这才使得那一脚踩得没那么重,避免了肿着半张脸去见人的丢人下场。

这样的见面方式着实不太令人愉快,至少楚斯当年单方面觉得蒋期没还他一脚简直是奇迹。如果是在孤儿院里,踩到别人的脸一定会被狠狠报复回来,不论是不是不小心。

所以当时楚斯刚落地就一骨碌爬起来,下意识朝墙边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蒋期。

“现在又怕了?刚才把我的脸当着陆点的时候怎么没怕呢?”蒋期擦着脸上沾的冰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那时候的楚斯很小,像只炸着一身毛的野猫。仰着脸盯人的模样没有半点儿威胁性,反而把蒋期给逗乐了,说:“别瞪了,那么大眼睛也不怕把眼珠子漏出来。诶,你这小鬼还挺有意思的。”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每次想起那天晚上蒋期的反应,楚斯都还觉得他挺有病的,被人蹬了脸还觉得有意思。

当时8岁的楚斯更是被他弄得有些懵,他从没想过踩人一脚居然会得到这种评价,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又有些茫然。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蒋期抱了起来朝巷子口拐过去。老大不小的人了,一路走一路嘴还不闲着,逗楚斯说:“你是不是该跟我说声谢谢?”

楚斯:“……”

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踩了人家的脸还要说谢谢。

蒋期又说:“如果不是我在下面接着,你今天落地就得成炸瓢的西瓜。”

楚斯想了想,觉得这人在恐吓他。

他那时候从不跟人说话,对所有活物都只有三种情绪——警惕、厌恶、冷漠。

他浑身僵硬地瞪了蒋期半天,也没有要张口的打算。等转过路口发现蒋期在往孤儿院大门走时,更是挣扎得差点儿踹了蒋期第二回 。

后来蒋期为了保住自己另半张脸,临时改了路线,把楚斯带回自己在西西城落脚的酒店,又在凌晨顶着瞌睡把第二次企图上天台逃走的楚斯捉了回来,安抚了一句:“这天台一百七十多层呢小崽子,真下去了,我得用铲子去铲你,挺难看的。”

再后来,那长了无数眼睛的孤儿院果然还是找上了门。蒋期大约是有点瞎,硬是从楚斯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眼巴巴的意思,便去办了一系列领养手续,把他从呆了八年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和蒋期共同生活的那几年其实算不上有趣,因为蒋期太忙了,一旦工作起来就有些疯,没日没夜不知疲倦。

但那依然是楚斯六十年的人生里最为平静安逸的日子。他学着所有能学的东西,话也渐渐多了一些,蒋期偶尔闲下来,会给他讲一些曾经的经历,有趣的或是惊险的。

那大概是楚斯仅有的一段和自身年纪相符的生活,唯一不大美妙的是他的头痛症依然存在,每次发作起来都让人恨不得把头骨砸碎一了百了。出于某种心理,楚斯每次都强行忍着,不愿意让蒋期看出一点儿问题。

他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保守估计也得有个小一百年,却没想到这样的日子短得出奇,六年后就因为蒋期的死戛然而止了。

他死在爆炸的瞬间,连块骨头都没留下,而楚斯还欠着他一句“谢谢”。

被送到白鹰军事疗养院的时候,楚斯几乎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八岁以前的状态。

白鹰疗养院里的那帮孩子大多都是军部人员的遗孤,还有一些据说有特殊的背景或问题。

因为人员复杂,白鹰疗养院里头依然像一个缩小的社会,但并不是西西城城立孤儿院的那种。

这里的人依然没有谁把他们当成正常孩子,倒像是在提前培养特殊的军部后备兵。

楚斯最初是无法接受这里的管理方式的。刚进疗养院的第二天,他被带去医疗室里做了一次全身麻醉,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并没有发现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在孤儿院里的那些经历使他对周围所有人都怀有极高的警惕心。于是他偷偷注意了一个礼拜,终于得知他的身体里被植入了一个生理状况监测仪,据说是为了随时上报他们的健康状况。

不管好意还是恶意,这种具有隐瞒性质的行为刚好戳中了楚斯的爆点。就连被人碰一下,他都会觉得有些厌恶,更别说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在他身体里埋个东西。

因为创口被修复过,看不出丝毫痕迹。楚斯花费了几天的功夫,才终于找到那个所谓的生理状况监测仪究竟埋在哪里。

他挑了一天下午,在冷兵器贮藏室里摸出了一把匕首,悄悄去了贮藏室后头的植物园,那里的围墙角落有一处监控死角。

楚斯背倚着墙壁,借着墙上大片大片铺散下来的藤本月季遮挡,他把匕首的刃尖抵在了左手手臂上。

虽然看不出痕迹,但是刃尖游走过那片皮肉时能感到一点微微的硌。

少年时候的楚斯对疼痛的忍耐力超出常人许多。他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植物园里的动静,一边将匕首压进了皮肉里,鲜血渗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连眉尖都没有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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