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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出书版)【5部】(161)

紫颜垂下眼帘,喃喃地道:“等得太久了……他不喜欢易容术,我总想着慢慢诱导,有日他就会像我一般迷恋。但是越来越来不及了,谁知道我哪天会倒下,就像……”他蓦地止了声,掩嘴笑道,“呀,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浅浅的笑荡过来,像要遮去所思所想。

易容是一面惑人的镜,人的理智亦是。举手投足,偏要点缀升平,只要心念稍动,谁都是那个戴了假面的人。侧侧按下忧思,像是没听见晦气话,戳了他的额笑道:“好在没先遇上有狐族猎人,否则你我就成猎物被捕了去……”

“你怕我遇见他们,又出高价买了若鳐人肉,对不对?”

侧侧沉默。

“猎人们如是杀人的凶手,应有律法去处罚他们。我只要有一丝机会,仍会将买来的材料用于易容,不论它的来源如何,是否人的躯体。”紫颜淡淡地说,“本来终我一生,就在和人的肉身打交道,不会像你们对这个大惊小怪。你知道么,师父年轻时曾做过多年仵作,剖过大量尸体,可惜我没他这般走运。”

侧侧讶然,“我没听爹爹说过。”想起当年紫颜买人肉时姽婳在场,应不会活生生割了若鳐人,便问,“那时你花五百金,究竟买了多少?”

“若鳐人刚迁徙到这座山时,因水土不服有大批族人过世,他们在碧漓海子将这些人水葬,有狐族猎人就偷偷捞了几具尸体卖钱。我买的人肉,听说是最新鲜的一具尸身上的,甚至都没下水,分量倒不多……多下来的金子,请猎人安葬了那人的残骸。”紫颜淡淡地道,“虽然那个若鳐人非因我而死,死后的皮囊损了更没什么打紧,叫鱼吃了一样死无完肤,但我明白他们族人的心意,我也算对不起他们。”

“你为何不说清楚?”

“太麻烦。”紫颜眼底掠过一丝疲倦,“何况对不起他们的人太多,若真的受一刀,也是应该。”

侧侧吃惊地望着他,这是易容师的悲悯,还是彻悟因果后的决断?他全然不顾念个人的安危,紫颜心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又或者他了无牵挂,也就不顾惜自身。她只觉微微的混乱,看不透他玄奥内心的所思所想。她不认为那些罪赎虫真能看破人的罪恶,柏根老人是否明白了他的心意,才放弃了对他的惩戒?

她放弃了猜想,叹道:“易容一点也不风花雪月,幸好没由我继承衣钵。”

紫颜微笑,转了话题道:“若鳐人既然修建了庞大的地道,就请他们帮我取镜奁吧。”他站起身,拂去衣襟上食物的碎屑,走到在不远处看顾他们的甲虫面前,“你能上去为我拿一件东西么?我要用来救红草。”

甲虫忽然问:“你会不会失败?”他粗糙的皮肤里映出微微的一抹红,紫颜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甲虫有多大年纪了?四十、五十?这个部族以长寿闻名,他大概看够了若鳐人流离之苦。

“谁都会有失败,”紫颜盯了他微笑,“只是如今我,已经很难遇上。”甲虫点点头,问清了营帐的位置和镜奁的形状,领命而去。

柏根老人盛了湖水泡的清茶,送到两人桌上,他的眉眼大见和缓,对两人多了一份热情,“地下憋气,难为你们了,不过住久了,反而忘了原先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们藏在地底,日子可比在以前好过?”侧侧问。

“再恶劣的地方,住久就惯了,只要能平安活着。三年前我们挖好了大部分地道,多谢那些野山豚和穿山甲,还有食土的巨金虫,这个地下王国足够隐秘和坚固。如果阿杰那和他母亲不是偷偷外出,到海子边去捞鱼,本不会再有惨剧发生。这几年滞留在山里的猎人越来越少,零星还能看到一两个,多半是空手而回,以为若鳐人不在此地了。”

“山间处处是陷阱,猎人也会是惊弓之鸟。”紫颜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那些陷阱是你们布置的。”

“只有想法子逃脱命运的摆布,才能躲开不幸。”

一劳永逸的法子。人间乐土。可永远会有意外。红草是一个意外,他们的掉落也是,如果他们是心怀叵测的来访者,若鳐人是否能逃脱灭顶之灾?侧侧转头看紫颜,他让千姿保护了丌吕族人,让皎镜庇护波鲧族少年,但如今,又能如何襄助若鳐人?

他不是神。

饭后,紫颜回去探视红草,侧侧满怀心事,从发髻拔下一根绣针,反反复复地端详。指尖可拈花簇雪,这是她唯一熟稔的技艺,无法拯救任何人,却使她从孤独与悲哀中解脱。柏根老人留意到她,多看了两眼,侧侧笑道:“我给族长绣个椅垫。”

她不由分说讨来了一块薄皮料子,因手头没有绣花绷子,索性将皮料四角钉在凸起的泥墩上。乱针叠鳞,彩花雕绣,些小的空隙被针线巧妙穿过,偷天换日。不多时,一幅云川图蔚然其上,将呆板的皮料衬托得有了仙气。

“这是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吧?”

侧侧摇头,“我随手绣的。”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你只是忘记了。一切奥秘都在人的心底,有的人能找到,把过去的记忆印下,有的人一辈子迷迷糊糊,再也想不起来。我们一族以前可能生活在水底,或是地底,我们靠近了大地的心,就过得很幸福。”柏根老人抿了一口湖水泡的茶,水气氤氲里,他像一只野猫诡异地凝视着侧侧,仿佛随时会“喵呜”一声不见了。

“这幅画儿真是好看,你的心看见了,才能画出来。”

他把侧侧的刺绣叫做“画”,侧侧不在意,只想着他的话。也许真如他说的,她绣过的纹样,不过是前世的记忆,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等她一点点缝制拼补,完成最初的模样。她又想到紫颜,他替别人易容时,是否也在绘制谜一般的前尘?

此时在另一处,紫颜为红草搭了脉,一脸和蔼地说着话,飞鸟忙不迭地从中翻译。要对红草周身用刀,必将费时多日,他须让父子俩对他深信不疑。尤其是要消除红草的畏惧,让少年肯全身心地将自己托付给他,紫颜破天荒地在红草面前温柔可亲地闲聊,直至慢慢消去了对方将被再次剖开身体的恐慌。

飞鸟在红草的床头奔来跑去,拭汗、端水、松衣、盖被、喂食,浑不知疲倦。紫颜不时瞥他一眼,想,这个父亲真是辛苦。这时,红草咕哝着回了一句,飞鸟听了,呆呆地抓了儿子的手。紫颜道:“他说什么?”飞鸟愣了半天,扭头对紫颜失神道:“他怕瘦下来之后,我就不会像这样陪着他。他没出事前,我很少陪他,还有他娘……”语音渐低,转为喃喃自语,而牵了儿子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紫颜叹息,正想让他们父子俩独处,侧侧忽然闯进,神情竟有一丝慌乱,“你必须出来看看。”紫颜难得见她如此,疾步走出,居然见到长生抱了镜奁,地上躺着满身血迹的甲虫。柏根老人和其他族人连忙让路,紫颜瞥了一眼,已知甲虫流血过多,手臂和大腿皆受了重伤,道:“他被人剜了肉?”

“是,少爷!”长生叫了一声,诧异紫颜为何未卜先知,慌张的神态稍稍镇定了,“你和少夫人走着走着不见人,我们三个急坏了,差点把山翻过来。萤火医好了马,左格尔搭好了帐篷,就等你们回来。后来他们俩熬不住,叫我候着,再出去寻你们。我在帐篷外晃来晃去,看到一个装束怪异的人在割他的肉。”他喘息声里仿佛感受到切身的疼痛,“我想寻棍子打晕那人,又怕气力不够,好在有你给的迷香,就药翻了那人,把这位……大叔弄醒了。他醒了之后说你要拿镜奁,又说了到这里的路,我顾不上等萤火他们,先背了他找过来。他真够沉的,镜奁也是,累坏人了。”他抹了把汗,侧侧见了,取了丝帕递上。

紫颜看了他为甲虫匆匆包扎的伤口,点了点头,“好,你为他清理一下,我要立即动刀。”长生应了,紫颜又道:“你也要动手,我照看不了两个人。”说完,走去对柏根老人说了两句话,老人登即差遣了几人随他入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