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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月(18)

梨园行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事情难道少见?再说也无用,说到底是自己不争气。唯有一件事伤心――金少爷从天津辗转上海,两个月才回来,露生窝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着烟枪给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说话,千辛万苦也不算什么!

谁知金少爷看他半天,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带来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头面,珠光宝气,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里哭得泪人一样,把头面踩了又踩,心中气愤难当,委屈噎得茶也喝不进――说到底认识这么些年,问一句又能怎样!金少爷倒气得几个月不见,再一打听,跟小姐们跳舞去了!

再来见面,没有别话,只说“这个东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气,你说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弃,虽是为人所害,末后变成自害其身。现下想想,怎么自己这样糊涂!

金世安见他垂泪不语,以为又被自己说恼了,连忙又抱头:“哎哟我的妈,别哭好吧?亡羊补牢不晚不晚,以后不问你这个了。”

露生情知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辩解,心中愧悔,越发哭了,呜呜咽咽道:“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碰这个,也不要你再费心。”

“没有对不住。”金总长叹一声,把他手握起来:“露生,我就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队友,公平地,把我当个朋友?”

露生噙着一包眼泪:“有。”

“有个屁呢?”金世安说:“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帮助。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你帮我,你戒毒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旁边吃瓜叫你一个人扛,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露生愧得两脸通红,又从未被人这样珍重相待,想自己败坏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劝,口中劝着,手里喂着,连金少爷也是说两句淡话,想起来看看,想不起就丢开,几时真心管过?两眼望着他,心头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泪,竟没有别话了。

金世安无奈地给他擦了眼泪:“老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女朋友,对你真是头一回。别哭了。”他捏起露生两个手:“从今天开始,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你要发疯我陪你,你要撞墙往我这儿撞,你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泪点头。

“这就是咱们做队友的第一仗,你打输出我当t,ok不ok?”

露生听得稀里糊涂,也不顾到底什么是“输出”什么是“t”了,自己擦了泪道:“依你。”

金世安颠颠他的手,笑了。

这个冬天里,他两人并肩协力。金总是充分体会了产妇家属的心情,体会得太充分了,整整体会了三个月,真有孩子都能开幼儿园了,日日只恨不能脱胎换骨,赶紧重新生个露生出来。等到年初时节,叫了个德国大夫来――荷兰的没有,德国老头把露生检查了一遍,挑眉道:“现在只需要考虑健身问题了,他太瘦了。”

世安与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没什么可说的,德意志式的严格锻炼。金世安打算叫他起来晨跑,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就听人民艺术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总在花架上托着下巴:“老子起得够早了,你他妈几点就起床?”

露生赶紧放下扳起来的腿:“我吵着你了?”

金世安笑了:“没有没有,挺好的,你这比晨跑还强,继续继续。”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腼腆地背过身去。

“继续唱啊。”

“不唱了,你在这儿看着,怪难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从指缝里露两个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说你以前不是专业唱戏吗?人山人海都见过了,凭什么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从风里蚊子似的飘来一声:

“要你管。”

金总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里,又听见天井里明亮柔和的一缕清音:“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那声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后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没唱出来的,是花魁娇娇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谢了。”

朔风凛冽里,梅花也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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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深

这一年的春节,金世安没有回家,因为心思全扑在露生的事上。眼看露生身体逐渐康复,渐渐有往日珠光玉润的神采,可喜脸上身上也不曾留下半点疤痕,再想想之前那个形容枯瘦的模样,真有死里逃生的恍然之感。

露生是心软的人,自己得了安稳,便要分出心来怜惜他人的遭遇。想金少爷孤身一人,一份家业都落在他人手里,此时不知是在山在海,又是举目无亲,无论过去怎样愤恨计较,此时心中早把恨没了,反见同情,闲话时总忍不住向金总问:“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好!好得很!”金世安给他问得心里窝囊,“新中国能不好吗?国富民强不打仗,海龙集团都是他的了!”

露生好奇:“怎么现在又要打仗吗?”

金世安不说话。

是的,所有人都和露生一样,并不会相信南京将面临屠杀。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许多年后,人们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总用“乱世”来概括那十年。但这场乱世中,起初的几年,人们并没有想到,是日本带来了这两个字。

事实上,自一战始,日本在国际社会的眼中一直是一条捡剩饭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仅限于在中国溃烂的身体上叼一两口肉。它敢于和俄国争夺青岛,立刻遭到了中国在经济上的抵制。而蒋|介|石的上台、和美国的交好,都令中国人相信,日本虽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闹,他们没有胆量大举侵犯。

国民政府的新时代给了中国人虚无的、膨胀的自信,而新执政者忙于剿共和清党,也无暇顾及日本在角落里暗暗露出的獠牙――无人知晓,这个岛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激进派政变。它和中国一样,被列强欺压着、侮辱着,而它即将选择一条最恶毒的道路,以侵略来富强国力,从而取得国际社会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图上,东亚是混乱和黯淡的角落。它庞大,但无足轻重,它拥有巨量的人口,但这些人没有发言的权利。

列强并不十分关心亚洲的局势,只要他们在中国享有的特权不受侵犯,中国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远不会伸出来。而此时的国民政府,依然相信,他们统治着一个大国,是美国重要的朋友。是的,他们被威尔逊欺骗过,而他们没有别的路,只能继续选择盲从。

把国运交付于他人之手,哀莫大于此者。人们在近百年后回顾历史,他们相信蒋|介|石并不会永远甘心处于如此境地,一代枭雄,他必定也有过奋发图强的意愿。但无论人们如何对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蒋|介石,还在执着于剿灭他的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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