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定恩仇(1)

[原版]《雨夜定恩仇》作者：寒雨连江A

第1章 裴若非

裴若非是被装在一口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棺材里送回来的，昆仑到南屏山千里迢迢，为保肉身不腐，特意制了一层棺，一层椁，中间夹着满满的冰块，化了就换新的，马车拉着它，底下垫着厚厚的棉花与皮革，加起来千斤重，怎么看都不是浩气俘虏应有的待遇。

所以当浩气众人打开它的时候，扑面而来大部分都是阴冷的寒气，血腥味儿已经被水吸收殆尽。众人小心翼翼凑上前，裴若非就躺在里面，衣衫完整，眉目如初，可身体却干瘪着，不像个人模样。恶人毒极了心思，活活尽碎裴若非全身的骨骼却让他面目完好，摆明了冲浩气众人示威，更断了他们裴若非还活着的念想。

林玉笙就站在人群中央，背着长剑，一动不动，旁边是歪七扭八的恶人死士，他们一踏进浩气地盘，放下棺材就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显然他们也怕极了恶人和浩气的手段，命令下来，做是死，不做也是死，区别只在于死法，服毒自尽总比裴若非好——他们是亲眼看着的，裴若非就那么被灌了一坛迫使人清醒的毒药，然后被活活打碎全身骨头脏器，慢慢磨死。

周围已经有了低低的哭声，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啕大哭不好听，又会被人看去笑话，他们也坚强惯了，刀尖上走路的日子，保不准哪天就丢命的营生，没亲人没伙伴没朋友，打落牙齿和血吞。可这总是他们同袍，浩气盟的战友，他们曾经一起吃肉喝酒，把后背交给对方，他们甚至早就订了一排棺材，笑着说不知道谁哪天死了，剩下的人就给他收尸。

裴若非是这群人里最低调的，行事最周密的，牵挂也是最多的，难得出去一趟，没想到就这样回来了。

棺材底下都是凝固的血水，染红了铺在下面的锦缎被褥。他还穿着以前常穿的万花弟子套装，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双手戴着手套交叠在胸前，长长的袖子垂下来，布料上绣着银灰色的松树梅花，这是林玉笙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图案。

眉目如常，平静得好似睡着一般。林玉笙向前迈出一步，他一向小心行事，步步为营，怎么会死呢；他从来都是温和地微笑着，轻声细语地和自己说话，像现在的清风一样抚在脸上，怎么会死呢；他不久前还伏在他们书房里，为他画画刻章，一笔一划，历历在目，怎么会死呢；他明明不久前，还站在南屏山的山脚下，为自己裹好披风，告诉自己不要着凉不要生病，他很快就回来陪着自己，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怎么转眼过去，他就死了呢。

想不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玉笙眨眨干涩的眼，都是假的。

当然不信，可惜手指下的触感骗不了人，冰凉的，硬邦邦的，是裴若非的脸，苍白发青，没有热度，也不柔软，冻得林玉笙手指也冷了。一股僵硬恶心的气息从下传到上，从手指传到心底，林玉笙吓到一样地缩回手，噔噔噔倒退几步，旁边人以为他要晕倒，马上上前扶，被林玉笙狠狠一把推开。

他没说话，手拢在袖子里，像以前站在裴若非身后一样站在原地，只是表情不同以往，以往的欢欣柔和，此刻仿佛碎裂的铠甲，伴随着破碎碰撞的金属声，尽数落地消散。他并不是怯于暴露自己的哀痛，只是天性冷漠，从来没有把任何情绪摆在台面上的意识，除了裴若非，没人能理解他。

如今孤雁失去爱侣，从此又是孑然一身。林玉笙终究是走上前去，他许久没见到他，又怎么舍得离开他太久？

两行血泪，从裴若非紧闭着的眼里流下，林玉笙连忙抓起袖子，伸手去擦，冰凉黏稠，越擦越多，怎么擦都不干净，林玉笙又不敢用力，最后只好温柔地抚摸了两下裴若非的眼角，依然平坦，只是有些发干了。

人是那么脆弱，一些细小的变化，就足以昭示一个人的生死。

“盖上棺盖，送到灵堂去吧。”林玉笙回身对属下道，他本来也想跟过去，只是刚一转身就天旋地转，直直倒在地上。

他眼前发黑，脑子昏沉，只觉得有人合力把他拖起来，又叫又哄的，迷蒙中是裴若非的身影逆光站在眼前，伸手过来拉他。林玉笙心里有股认识到现实却又不肯承认的酸苦味，他也伸手递过去，如果你还活着，就伸手过来，带我回去。可逆光的裴若非看不清表情，只是摇摇头，手又伸了回去。

我不舍得。

林玉笙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是熟悉的布置，还是熟悉的地方，桌子上燃着静眠香，五毒大夫满面愁容的坐在一边，看到他犹如看到脊梁骨——管事的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