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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相思(121)

他从来就对施一脉怀着复杂晦暗的情感。那年,当他抱着怀里的东西跑到暗道尽头,钻出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出口,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荒地,长满比他还高的野草。他回头一看,巍峨的王城依然矗立在那里,仿佛一切如故,可是他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燃烧的大殿、震耳的爆炸、坍塌的地道……裴景吾灰头土脸地呆望王城,直到怀里的东西动了动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见沾满血污的道袍,掀开之后里面躺着一团白白软软,还是活的。他吃了一惊,刚才只顾逃命,抓着道童扔下来的包袱就拔腿狂奔,居然没注意到竟是小公主!

才四岁多的孩子即便再早慧,见此也慌了神,他手一松包袱就掉在了地上,摔得小公主啼哭起来,裴景吾也吓得一屁股坐下去。他愣愣望着那个会动的小家伙,慢慢儿回过神,想起了父母的血海深仇,不禁恨火灼心。短短几日他见过太多的死人,以及太多杀人的办法,他缓缓伸过手去,扼住了婴儿细弱的脖颈。

小公主的啼哭声愈发响亮,他的小手慢慢加力,渐渐的,婴儿的哭声弱下去,就快没了动静。可是,她黑溜溜的眼珠子还在盯着他看,她似乎认出了他是陪伴过自己的小哥哥,于是吐着舌头笑了。

裴景吾一怔,眼前浮现出姝良人的面孔,她给他洗澡穿衣,喂他吃饭,带他逃跑……最后,姝良人死在了他眼前。裴景吾内心像被火烧和冰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在煎熬中他趋于平静,终于收回了手。

他把她重新抱起来,站在荒草之中茫然四顾,尽管不知道要去哪里,可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想去找秦王营帐,可是大军已经退出百里开外,他没有目的地晃荡,察觉到怀里的小公主身体滚烫,剥开包袱发现她后背的伤口红得可怕。他不止一次想扔掉这个累赘,可是每次临到头,他又心软了,甚至好几次他明明已经丢下她独自走了,没走几步又跑了回去。

不知不觉中,他去了亲王府,想碰碰运气。可是还没走到府邸门口,就看见一列士兵从里面出来,摘下牌匾,关上大门贴了封条,不准人再进。人亡了,家也破了,裴景吾遥遥看着不复存在的王府,眼眶刺痛。

忽然他身子一轻,有人从背后拎起他,拔腿就跑。裴景吾被抱进了一条暗巷,落地才看清面前的小老头,矮胖身材酒糟鼻。他认得此人,以前仿佛是府里的大夫,姓施。

施翁拿袖子抹掉裴景吾脸上的脏东西,捧着他的脸端详一阵,道:“我老远就看着像你,只是不敢肯定,你长高了些……怎么穿个女娃的衣裳?”施翁蹙眉扯起他身上的小裙子,疑惑一瞬又了然了,“这样就对了!他们要捉的是世子,你扮成女娃娃,容易混过去。”

裴景吾好不容易遇见熟识的人,张口带着哭腔:“我的父王、母妃……”

“嘘!不能哭!”施翁捂紧他的嘴,左右张望一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走。”看见他怀里的包袱,施翁又问,“这是什么?”

打开见到小公主,施翁腿都软了,瞪着裴景吾道:“你小子逃命还能拐个女娃娃!打小的风流种子么!”

裴景吾吸吸鼻子说:“宫里抱出来的……是公主,她伤着了。”

施翁一听赶紧把婴儿检查了一番,见到她溃烂的后背倒吸冷气:“怎么伤成这样儿!可怜这么个漂亮的女娃娃了。”他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有药,赶紧找出一颗来掰成几瓣,喂了一瓣到婴儿嘴里,“先吊着命,能不能救活全看造化了。”

“走吧,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说。”施翁收拾了一下,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裴景吾,肩上还挎了个包袱,趁着王都还乱哄哄的,带着人便走了。

秦王夫妇一死,世子也找不到了,群龙无首自然军心溃散,而朝廷反起直追,义军很快被镇压下去。裴景吾就此跟着施翁回了药王谷,一直扮作女孩儿,掩人耳目。脉脉被养在了谷外的一座村庄,两年间他都没有见过她一次,直到后来听施翁说发觉那小女娃是聋的,他才偷偷溜下山去看她。

怎么可能是聋的呢?裴景吾不信,她在摇篮里的时候他说话逗她,她明明听得懂,她还会笑啊!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她,却没有上前,而是躲起来偷偷打量。她长大了,跟小时候一样乖巧漂亮,正是刚会走路的年纪,养育她的婆婆拿着拨浪鼓逗她,让她走过去,可是她没有反应,反而被色彩斑斓的花朵吸引,走向另一边。

裴景吾想起丹炉爆炸时的巨响,他当时被震得失聪片刻,过后耳朵眼里发疼,没想到她竟被震破了耳朵,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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