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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181)+番外

作者: 君子在野 阅读记录

静默的人群被这声音猛然唤醒,一个个相互扶持,相互依偎着加快了脚步,莫青荷和原野一人背着一个走累了的孩子,在队伍的一侧来回巡视,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帮扶。

他踏着破损的石阶一步步上山,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远处的天空,铅灰色的云渐渐薄了,分开一条缝隙,露出深蓝的夜空。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忽然想起刚到沈培楠身边时,与云央在客厅的意外相遇,云央跪在地上,被他罚唱了一段《文姬归汉》,莫青荷回忆着他那时的唱腔,忍不住轻轻哼了出来。

“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辱偷生计已差。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

胡汉?亏他想的出来!

莫青荷回过头,托了托背上那孩子的屁股,又仰头望向天空,天色开始泛白了,他想,黎明就快到了。

围绕西湖的群山在历史上曾一次次庇护了这群温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东洋侵略者制造免顶之灾时又一次敞开了它温软的胸膛,山虽然不高,胜在蜿蜒曲折,南方润秀的冬天无法将树木尽数摧折,一间间小庙掩映于寒翠而茂密的树林中,为市民们提供了最佳的避难场所。

雪是黎明时分停的,飞絮般蓬松的雪花先是变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着就停了。天空褪去阴翳,显露出雪后特有的清新和湛蓝,难民队伍在一座大庙前停下脚步,柴扉已经敞开,寺中僧人和耶稣救济堂的洋和尚都为这场迁徙做了些仓促的准备。

经过数小时迁徙,难民陆续增至数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领袖的羊,缓缓蔓延至石阶顶层,一个推一个走进伽蓝殿,有了屋顶的庇护,他们迅速恢复了吵闹的本性,为找一处更合适的安身地争执不休,然后铺开铺盖,与家人拥挤在一处。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破了洞,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莫青荷把最后的几名老人送进庙里,正听见小沙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在屋里生火!哎,你们怎么乱动庙里的东西!”

殿内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空气里混合着松香和人的体味,浊臭不堪,还没有恢复秩序,不知谁带头,这群刚刚脱离了战乱中心的人,一个个拿了寺里的香烛,蜂拥到香案前,三跪九叩的拜起佛祖来了!

莫青荷把局面推给原野等几名同志,问寺僧要了一小把香烛和香炉,一个人出了门,走到远处的草地里,安静的坐下。

没有人发现他的离群,茂密的蒿草和尚未退去的夜色恰当地隐藏了他,莫青荷坐在一片空旷的斜坡,面对夜幕里的皑皑山峦,点燃了三柱香,一眨不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双眼,全身就止不住打哆嗦,耳边回荡着那场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激烈巷战,云央的遗容在眼前浮现,还是那样漂亮,孤零零的被遗弃在冰冷的雪夜里,鲜血溅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在身下溢成红河,却丝毫不给人脏污之感,他的嘴角甚至还含着笑,大约在许久之前,云央趴在密斯特陈的肩膀上,用一口娇嗔的苏白连笑带骂时,就早已经料定了他短暂的人生将怎样散场。

不是儿女绕膝,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像一名战士,光荣的死在战场上。

莫青荷不想痛惜师弟的早逝,每一位投身革命的人都有毁家纾难的觉悟,他将云央书信里的接头信息默记在心里,把信纸在香炉中焚毁,纸灰黑蝴蝶一样翩然飞搅,他听见大殿传来吵嚷声,人群在祈求平安躲避这场战乱,但没有人知道云央没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战友、朋友和亲人,他的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拨开额前的头发,整张脸迎着寒风,大口大口的呼吸,冷湿的空气在胸中打了个转儿,又被挤了出去,怎么都进不到肺里,他把脸埋在颤抖的双手里,心脏被悲伤占据,那悲伤酸涩,沉重,浩大而直接,如同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的冲击着他,反倒让他麻木,胸口被千斤石头压着,哭不出来。

一阵风卷过,树木发出沙沙细响,寒天经过风雪的洗涤,格外清澈,云层分开两边,露出一盏亮如小灯的星。

有人踏着蔓草而来,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从高处传来,莫青荷回头一看,只见沈飘萍抱臂站在他身后,裹着一条厚实的藕色羊绒大披风,流苏一直覆到手背,十根尖尖的手指露在外面,涂着殷红的蔻丹。

沈飘萍的声音相当爽朗:“里面太乱了,去告诉庙里的寺僧,腾一间干净的厢房给我们,老太太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