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174)
「害怕?」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栖川宫凝视着容嫣。他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容嫣移开了视线:「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的。」
栖川宫黯然一笑:「我知道。」
戏票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的戏是《贵妃醉酒》。进门口的地方,许稚柳那三个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发痛。
检票的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胡须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
容嫣不认识他。想来应该是吉祥戏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既没认出容嫣来,也没发现另一位斯文的穿长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收了票撕了一半,还给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比较中间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来栖川宫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虑过了。
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茶水声,招呼声,卖瓜子的吆喝声,戏台后场面的试弦声,人们的谈笑聊天声……一片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他。
前后左右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许稚柳的名字。卖弄与他熟识的,赞扬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没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没有。他被遗忘了吗?许稚柳早已经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许稚柳,华连成的许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红,就像容嫣曾经说过的那样,简直红透半边天。容嫣只觉得自己是个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这些人中间,谁也不认识他,甚至看不见他。他感受着从前熟悉的气息,自己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远远的有个铁塔似的身影走过。容嫣的心又剧跳起来。
郑大傻子!
容嫣紧紧的盯着他。
──看我啊,看我啊,郑大傻子,我在这里!
突然手一紧。
栖川宫的手握紧了容嫣的手。
「不要让我后悔带你来这里。」栖川宫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失去你。」
容嫣慢慢的转过头,盯着栖川宫真彦。
郑大傻子走了过去。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真彦的脸色苍白:「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容嫣淡淡一笑。
柳儿就像是他的孩子,不,他的分身,他身体还残存的另一部份,他怎么会害他呢。
「你放心。」容嫣轻声道:「我没打算回华连成。我也没脸回去。」
容嫣笑了笑:「难道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日本人身边的玩物吗。」
他嘲讽的口气刺痛了栖川宫真彦。
幸好,小开门的前奏响了起来。
戏很快开场了。
随着一声清扬婉转的「摆驾──」
容嫣见到了他。
这是从前那个小柳儿吗?容嫣简直不敢相认。
他成熟,艳丽,光华夺目,容嫣竟然双目刺痛,莫敢逼视。
他幻想过很多次与他的重逢,每一次梦里都有说不完的话,抚慰不尽的唏嘘。却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竟然是他在台下凝望,他在台上献唱,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醉酒是假,一个惊梦是真。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那一场堂会,第一次听他登台,娇怯怯的少年,用尽全力模仿心中的偶像。那时他很气他,气他抄自己,可是现在,现在他真的恨不得,他就是自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许稚柳边唱边做,说不出的百媚千娇。他已经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他已经完全成熟,焕然一新。
这就是许老板的风格,许老板的唱腔,许老板的韵味。此时此刻,他就是独一无二的杨贵妃。只是回眸一笑,已教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长腔未了,身后突然响起暴雷似的一声叫好,紧跟着鼓掌声叫好声起伏不绝。
容嫣用一只手抓紧胸前的衣襟,只觉得已透不过气来。
他唱得好,他唱得真是好。毫无瑕疵的嗓音,无可挑剔的身段,就怕是当初的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完美无缺的表演。
这孩子,他才是天生唱戏的苗子。
容嫣曾经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唱戏。此刻突然明白,他之出生,他之唱戏,也许是老天安排,来成就眼前这个孩子,成就这孩子此时的辉煌──另一个人的戏梦人生。
还有什么比这个领悟更让人椎心刺骨。
许稚柳唱:「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容嫣终于泪如雨下。
眼泪无声无息的夺眶而出,在脸上奔流,一滴滴的又滴在衣襟上,而他毫无知觉。
他才是离了月宫的嫦娥,下到凡间,轮回六道,历尽劫苦。他爱错了人,他认错了命。如今的他已被红尘的浊气侵染,碧海青天,他却再也回不去了。离了月宫的嫦娥──从离开月宫的那一天起,他就在一寸一寸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