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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165)

原来那哀痛欲绝、深情款款望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那舍生救他、为他挡难赴险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这些年来,孤孤单单独守永定陵、仰视他辉煌无边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赵祯不再质疑、不再怀疑。当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血浓于水,只有生母才会如此待他,又何须理由?

原来他曾见过生母,却形如陌人……

赵祯那一刻,泪如雨下。

狄青见赵祯望着他落泪,垂下头来,已不能语。

“狄青,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赵祯的声音飘渺难测,“不然你方才也不会开口为李迪申辩。朕还没有信,你却信了此事,根本没有怀疑。”

狄青心头微颤,想起那如雨中飞花的女子。想起她说过,“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益儿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赵祯冲过来,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领,嘶声喊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朕不知道?为什么?”

赵祯双目红赤,悲哀更重于愤怒,伤心更多过责怪。

狄青任由赵祯揪着衣领,霍然抬头道:“不错,我是知道。我本来是准备话于你知,但令堂不让。”

赵祯怔住,一双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说什么,我娘不让你说?”

狄青镇定下来,语轻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让。她对我说了,只要圣上好,她怎么样都无妨了。她为求圣上平安,甚至说,太后驾崩后,也不必对圣上说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诉我,不过是想让我如果可以的话,有一日能带圣上去她的坟前说几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是为了你好,我又怎能违背令堂的心意?”

赵祯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后几步,目光里歉仄中带着悲凉,突然伏案大哭,泪如雨泣。

众人默默无语,想劝又是无言。

脚步声响起,一人随宫人走进来,低着头儿。

狄青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点以为自己认错。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卫,身形壮硕,但那人走进来,茕茕孑立、骨瘦形销。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样子,他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气。狄青见状,心中微沉,已感觉到有些不妙,他扭头向八王爷望去,见到他望着李用和的眼神,也满是伤感,不由想起当初李顺容曾说,“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颤抖起来。

阎文应已低声道:“圣上,李……侍卫来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响,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赵祯霍然转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声道:“舅舅!”他这一生,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抱着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风中的枯叶。

这是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亲人了。

李用和木然地站在那里,好像被骇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赵祯的背心,低声道:“圣上……你……莫要哭了。”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落下泪来。

见者无不有些伤心,吕夷简也已赶到,见到眼前的景象,脸色变了下。

赵祯哽咽道:“舅舅,你让朕如何不伤心?这二十多年来,朕只和娘亲见上过一面!”他突然想起什么,扳住了李用和肩头,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还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来。”

李用和泪水流淌,眼中有着极深的悲切,他退后了一步,低声道:“你娘她……已经去了。”

赵祯有如五雷轰顶,颤声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声道:“不会了,舅舅,你骗我!娘亲还年轻,比太后要年轻许多。太后才去,她怎么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着赵祯良久,这才道:“圣上,我没有骗你。”他垂下头来,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让旁人见到他落泪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见,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说,李用和与赵祯相认是喜事,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赵祯疏远了很多呢?他只以为李用和是悲伤姐姐之死,这才如此,也就没有再想下去。

八王爷一旁恸声道:“圣上,令堂的确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说明真相,只盼圣上在为太后办理后事时,记得为生母举丧。”

赵祯怒道:“你撒谎,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去了?”

八王爷回道:“圣上若是不信,可问吕相。”

吕夷简还是沉冷如旧,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见赵祯逼视过来,吕夷简小心道:“回圣上,八王爷说得不错。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过世。眼下贵体正停放在洪福院。”

赵祯上前一步,怒视吕夷简道:“那你为何今日才说?”

吕夷简暗自心惊,仍沉静道:“圣上息怒,臣也不过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个奉旨行事!”赵祯仰天悲笑,两行泪水肆意流淌,笑声才毕,赵祯已喝道:“摆驾洪福院,朕要看看娘亲的遗容。娘亲怎能就这么死了?阎文应!”

阎文应冲过来道:“臣在!”

赵祯咬牙道:“传朕旨意,命葛怀敏带兵,包围刘美的府邸。朕现在就要去见娘亲,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传令下去,将刘家满门抄斩!”

李顺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刘太后所害。赵祯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对太后如何,但太后的家人,悉数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微悚,可见赵祯双眸满是杀机,无一人敢劝。

阎文应急匆匆的退下。赵祯已要出宫,不忘记吩咐道:“狄青,随驾!”

狄青微凛,不想太后才死,宫中转瞬又要血雨腥风。

赵祯出宫上了玉辂,在禁军的护卫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这消息传了出去,才散开的朝臣纷纷回转,向洪福院奔去。

将近洪福院之时,赵祯突然道:“停车。”

众人不解,赵祯却已下了玉辂,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亲,孩儿不孝,孩儿来了。”

群臣这才知道赵祯要见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亲子身份拜见,唏嘘中又带有惊怖。均想天子对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顺容真的不得善终,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诛杀刘家九族,甚至会对当初讨好太后的群臣大开杀戒。

太后垂帘这多年,满朝除了范仲淹等寥寥几个人外,又有谁没有对太后讨好呢?

群臣惴惴之际,赵祯已到了洪福院。

宫人闻圣上前来,早早的前头带路,领赵祯到了一间大殿。大殿孤独如坟墓,少有奢华。殿正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具棺椁,有如李顺容生前。

赵祯抑制不住哀伤,跪地膝行,到了母亲的棺椁旁,扶棺痛哭失声。

群臣不敢相劝,只能跟随跪拜。许久,赵祯终于起身,望着那棺椁道:“开棺,朕要再见娘亲一面。”

吕夷简一旁道:“圣上……惊动宸妃之灵,恐怕不妥。”原来李顺容死后,刘太后已升李顺容的等级为宸妃。

赵祯听到宸妃二字,暗想母亲临死前,也不过是个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涌,“可有娘亲不想见儿子的吗?”

吕夷简轻皱眉头,见赵祯怒火高燃,不便再说,沉默下来。

赵祯却想,“吕夷简当年,也颇帮了朕许多,可太后去了,他反倒缩手缩脚,碍朕眼目。”他没工夫和吕夷简多说,一摆手,已有宫人上前,齐力打开了棺椁。

“咯吱”声响,众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盖开启,赵祯举目望过去,脸色有些异样。

棺椁里躺的正是李顺容,可李顺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静的躺在棺里,护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后的规格处理,就算李顺容的身上,亦是穿着皇太后的服饰。无论谁见到李顺容的遗容,都觉得李顺容之死,并没有遇到半分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