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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会记得(出书版)(32)

我的语速很慢,但这段话说得非常流利。

我说过,我很容易口不择言,但这番伤人的话却像是已经在心里修缮了千百遍似的,连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莫非我早就想谴责筠凉了?

她的脸在短短几分钟内变红又变白,最后却出乎意料地变得镇定自若。

她只说了一句话,很短的一句话,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捅在我心口的一把刀:“宋初微,说得好……你这么能说会道,也没见你幸福到哪里去。”

那似乎是我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在筠凉夺门而出,并丢下一句“我们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看看最后究竟谁能接近理想中的幸福”之后,我跌坐在床边,仰起头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眼泪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会流了那么久之后还没有流光呢?

唐元元小声地问我:“宋初微,你还好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的鼻音很重,听起来闷闷的:“我没事,你睡吧。”

关掉宿舍的大灯没多久,唐元元就发出了轻微的鼻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索性起身轻轻关上门,出去走走。

没有了手机,不知道可以去找谁,只好在月光下茫然地走着,然后忍不住嘲笑自己:就算手机还在,这个时候你还能够找谁?

我忽然很想给我妈打个电话,说不清楚,就是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是挨骂都没关系。

可是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就算她肯接电话,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电话打给她。

就这样茫然地走着,上了的士,木然地报出一个地址,到了下车时才发现,我竟然来到了几天前陈芷晴入住的这家医院。

站在病室外,里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无从得知她的现状。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静谧的深夜,抢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来看过她。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凉对她说声对不起。

陈芷晴,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没有王子。

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也许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惨状而心生同情吧,平日里很节约的唐元元非常慷慨地把手机给我:“随便打。”

我妈一大早接到我电话明显有些惊慌,她还以为我那个破性格又捅出什么天大的窟窿来了,结果一听是手机丢了明显松了口气:“行了,破财免灾,回头我去给你打钱再买一个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之后就挂掉了电话,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没催你,多说两句啊。”

“不用了,没什么别的好说的。”我微笑着摇摇头。

多年来我的叛逆、她的无能为力让我们之间始终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在我有生之年,有没有彻底握手言和的可能。

不只是跟她,还有跟筠凉……想起筠凉,我又陷入了沉默。

前一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时候,筠凉跟杜寻正陪着顾辞远在一家清吧喝酒。

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顾辞远看到筠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时,气得仰起头干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凉落座之后,借着光,杜寻看到她脸上一片潮湿。

其实在关上宿舍门之后,她也哭了。

曾经最贴心的朋友用那么尖锐的、刻薄的话语来说她,曾经以为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的人居然声讨她。

居然要像刺猬一样竖起一身的刺扎向曾经最亲密的朋友,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

杜寻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是该先关怀一下女朋友,还是安慰兄弟。

“哐啷”一声,一只酒瓶子砸在地上,顾辞远红着眼睛冲着臆想里的宋初微吼:“你真是个脑残啊,早知道你连解释都不听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还不如把她上了!”

古镇之夜,林暮色挂着眼泪的脸,像火红的玫瑰盛开在湿热的原野。

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的双手制止了。

他拉住她一点一点下滑的手,轻声说,不可以。

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里,touch里一直循环播着小红莓在1992年发行的第一张专辑里的那首歌,名字很长: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

翻译成中文是: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歌播放到最后,顾辞远心里将那句话后面的问号改为了句号: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

杜寻和筠凉听完他的叙述之后都瞪大了双眼,忽然之间,他们两人也有点自惭形秽。

顾辞远没注意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捶胸顿足地号叫:“宋初微那个白痴,蠢货啊……”

一直没出声的筠凉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玛丽,一仰头,悉数灌下。

有些情绪在她心里真的压抑得太久了,纵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负荷不了的极限。

从六楼跳下去毫发无伤那只是武侠小说里的情景,事实上,陈芷晴伤得非常严重。

虽然不是头着地,但是脊椎摔断导致下半身终身瘫痪这个后果,简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间,她的父母仿佛老了数十岁。

陈芷晴的父亲是教授,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有学生在他的办公室请教一些问题,他原本慈祥的脸在听闻噩耗的第一秒就变得惨白。

等他慌慌张张赶到医院的时候,陈芷晴的母亲已经因为极度的悲痛而晕厥过去。

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寻看到他走过来,一语不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筠凉站在杜寻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震怒的陈教授掌掴,除了捂着嘴痛哭之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陈妈妈在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寻拼命,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惹来了很多病友和医护人员的围观。

带着屈辱的心情,杜寻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中间走到陈妈妈的病床前,还没靠近,就被她顺手操起旁边病友的杯子砸中了头。

血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脸往下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萎缩了,甚至,不见了。

是筠凉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挡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地对着陈芷晴的父母说:“有什么就冲我来,有什么事情你们冲我来啊!”

陈妈妈被她口中“没有教养、没有道德的小婊子”气得再度晕了过去,已经恢复了神智的陈教授把杜寻和筠凉赶出了医院,杜寻看着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筠凉拿出纸巾给杜寻,又返身去路边的便利店买来两瓶矿泉水给他洗伤口。

伤口并不深,但筠凉的动作却很用力,杜寻龇牙咧嘴地想要躲避她重而粗糙的手,却发现她一直在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苏筠凉,不准哭,不准哭……

杜寻鼻腔一酸,伤口也不洗了,紧紧地把筠凉搂在怀里,怕被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

尽管眼泪已经铮铮地砸了下来,筠凉还是紧绷着神经,字字铿锵:“杜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结婚,我们明天就结婚,去他的……”

那么倔强而骄傲的筠凉,终于也被这残酷的人生一点一点吞噬掉了骄傲和从容。

喝下去的血腥玛丽像火焰一样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忽然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杜寻追上去,她却摆手笑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陪陪辞远吧,我没事的。”

那边顾辞远已经明显有些醉了,没人看着还真不行,杜寻叹口气,只得任由筠凉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扬长而去。

坐在出租车上,筠凉掏出手机来想打给那个被她深深刺伤的好朋友说声对不起,却又忽然想起来她的手机已经砸碎了,手指无意识地一路顺着电话簿拨下来,最终停在了沈言那一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