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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君(37)

她这会子才想起头上那钗没有摘下来,刚刚路上随着昔时同行,倒还忘了这个,听君忙伸手要去拔,不想他又冷着声笑道:

“取了作甚么?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听君拿了那钗在手,低头看了看,又抬眼,虽平日是听惯了他刻薄的话,但此时此刻心里忽生出一丝悲凉来,她只定定瞧着他,半晌没有动作。

屋中窗户并未关严实,丝丝凉风把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摆不定,秋亦呆了一瞬,又转身背对她,语气中带了些恼意:

“还不走么,难不成要我亲自赶你出去?”

听君默默垂了头,对着他身形轻轻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响,似乎屋内莫名冷了几分,秋亦缓缓扫了眼桌上还摆放的药丸,过了许久,他倒于手中,就着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下去。

冷意顺着咽喉滚入胃里,寒气迫人。

*

从秋亦房里出来,外面月色正浓,席上即便没有吃饱,听君却再没什么胃口,沿着回廊一路走,府宅里种的花木不及山庄里的多,但现下却都在冒着新枝,颜色翠绿,在夜里格外夺目。

听君正将往自己院里行去,却不想被人唤住。

她回头一看,那杏花树下,方简微笑着朝她招手。

“小姑娘怎么在这儿?”见她走来,方简分明瞧得她脸上有泪痕,却装作没看见,只是笑道:“白家老爷设宴款待,那菜色这样好,如何不回去多吃几口,看你这瘦的。”

听君莞尔一笑,摇头。

——我不饿,倒是老人家你……不去陪白老爷喝酒么?

方简大笑着摆手道:“喝酒伤身啊,哪能一直喝。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让那几只小娃娃陪他喝也好。”

说完,看着她沉默,便又问道:“让你去看看我那大徒弟,他可好不好?瞧你这样……是他欺负你了?”

听君连忙摇头。

——不是,是我自己惹他不快……

方简看得一怔,继而又展颜笑起来:“你这姑娘倒是好性子,有你这么个丫头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些。”

他笑容渐渐沉下来,低头却叹了一声:“其实少易从前脾气没这么差,说来也都怪他家那几个姊弟。”

听君迟疑着抬起头。

——是下毒的事?

方简颔首淡淡笑道:“你也有所耳闻?”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啦。”他负手于身后,往前迈了几步,“当时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秋家老爷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看着比你还瘦小,像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色白得能吓死人,我一瞧就知道他中过毒。”

听君只静静听他说话,脑中浮现秋亦如今的模样,蓦地生出一丝怜悯来。

“皆因当年秋家夫人收买了一直照料他的那个老仆,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至此以后,他为人就敏感许多,亦不喜与旁人亲近。”方简顿了半晌,又叹道:“他眼下虽说话不饶人,顶多也就嘴上说说,心里头却是比谁都明白。谁真心待他好,他有数的很。所以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说到最后竟是宽慰自己的,听君一时有些感动,又想想方才秋亦的反应,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方简拍着她肩膀,笑道:“我这徒弟以后可要麻烦小姑娘多多担待了。”

听君很是惶恐,忙低头施礼。

——您这话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能有担待主子的道理。

方简却是不以为意地摇头:“老头子我是个江湖人,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摸滚打爬,不知这大户人家能有什么规矩。但昨日一见你,我却觉得很亲切,想来丫鬟也罢,小姐也罢,终究都是人啊,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情有义便好,哪里在乎会是什么身份。”

她听着这话,心中蓦地一颤,似乎许多年来不曾有人说过这类似的言语。

从一个小姐沦为一个丫头。

她好久没有回顾过这样的往事了。

大约正是隔得太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小姐,还是丫头。

*

次日,天还未大亮,干冷干冷的,风也是一阵一阵,吹不停。

离花池不远处有一偏僻屋舍,屋里昏暗,油灯尚点着。那床边摇篮里正睡着一个婴孩,瞧着不过半岁年纪,甚是小巧,一旁的嬷嬷伸手推了推篮子,因见他睡得正香,遂放下手里的针线,拿了吃剩的残羹拖着腿,慢慢往外走。

窗户半掩着,微风轻拂,窗外的树枝摇摇晃晃坠了半节下来,“哐当”一声打翻了灯,火苗便顺着针线一点点蔓延开。

半柱香时间后,老嬷嬷才行至垂花门,却见那屋里大火熊熊,她登时愣在当场,想冲进去救火,不料却因右脚有伤,身子无法平衡,摔倒在地。

眼瞧得窗外冒出浓烟滚滚,她又急又慌,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因得这屋舍太过偏僻,眼下又是清晨时候,四下里寻不到一个人。她眼泪直落,正从那抄手游廊处出来,前方却见有一身形纤细之人站着,她忙上前一把将那人揪住。

“姑娘,快去叫人!西厢房里走水了!”

听君被她抓得胳膊生疼,正抬头望西厢房看去,老嬷嬷含泪道:

“我腿上有伤没法走远,求求你,快些,我那小孙子还在屋里……”

她猛然一愣,当即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忙点了点头就匆匆往来处跑。

眼下天边才渐渐亮了些,白府虽然不大,可听君也并不熟路。她今日起得太早,原是想顺着游廊随便逛逛,没料才走了不久便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快步从花园横穿而过,却不知走到了哪儿,自己办法说话,自然不能大声呼喊,可急的是此时周围竟一个人也没有!

听君喘了口气,刚抬眼,忽而见得白琴在那小石桥上慢悠悠散步,她未及多想便跑了过去。

白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正转过身,蓦地看到听君立在跟前,不禁唬了一跳。

“哇,你干嘛啊!”一见是她,心里就没好气。

听君着急地指了指身后,而后又摊开手,五指微曲上向。

白琴看了半日,眉毛都快拧成了疙瘩:“你又想说什么啊?别跟我比划这些,我可看不懂。”

知道她是秋亦的人,白琴自是不耐烦。

听君见她不明其意,只好拉住她,作势就要带她去西厢房。

白琴哪里肯让她碰,几下把她手扳开,恼道:“作甚么?!不想活了是不是!你要比划,要发疯,自个儿找那姓秋的去,本小姐才没闲工夫陪你。”她言罢,一掌将她推开,气哼哼地便朝花园尽头走去。

听君呆在原地,举目望了望四周,天空蔚蓝,树木清晰,可她却感到浑身无力。

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出话。

明明只有这么几个字,如何连一个声也发不出来……

她狠狠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定了定神,仍旧朝前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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