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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33)

作者: 商采薇 阅读记录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声音。然后,一阵委屈的,失望的,伤心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透过水雾般的泪眼,柳笛看见章老师那高大的身躯依然挺直,肩膀竟没有一丝抖动。他又武装起来了,全身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又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对于柳笛,他居然还要武装着自己!为什么彼此之间这样信任,还要这样疏远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听到了章老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齿缝里迸出来:“柳笛,你走!”

这声音是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铁铿然相撞。柳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头,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她又听到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我到学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还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个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门口,她听见了一声响动,似乎在章老师的房间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

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

章老师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装——暗红的衬衫,深蓝的牛仔裤,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镜。不知怎的,他这身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打扮,竟使这个平素简单而死板的小屋变得鲜活亮丽起来。柳笛知道章老师年纪并不大,今年刚28岁,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声音,他的冷漠与倨傲,都让人觉得他已经历尽沧桑,只有从昨天开始,柳笛才真正意识到,章老师其实真的很“年轻”。

当柳笛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教师正在给茉莉花浇水。柳笛知道章老师喜爱这盆茉莉,但从来没有主动照管过它,浇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办。如今,他却主动浇起花来。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喷壶,浇得很专注,但水却有一半喷洒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没想,就连忙走过去,轻声说:“章老师,让我来吧。”

章老师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走后,我也应该学着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这几句话是那样平淡,平淡中却隐藏着一股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动,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这几句话冲淡得一干二净。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竟吐不出声音。章老师浇完了花。习惯性地向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茶,不知什么时候,章老师开始习惯泡上两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带苦涩的清香绕鼻而来。她没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这间她已经呆惯了的小办公室:办公桌、椅子、铁皮暖壶、茶杯、红墨水、作文本、茉莉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离愁别绪。柳笛终于理解了,游子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那浓浓的乡愁。如今,这间小屋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叙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预示着即将的别离。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师的身上。尽管马上就要别离,他还是一如往昔,平静而冷漠。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有好几次,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两个人和平日一样,一语不发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倾听着离别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又一点地走近,走近……

五点钟,柳笛扶着章老师,默默地来到了那个小小的车站。

金丝柳仍然垂着长长的枝条,挂着一树翡翠般的碧绿。丁香树的紫花早已凋谢了,那些心形的,墨绿色的叶子,却在夏日里茁壮地生长着。那个一点诗意也没有的铁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个个老朋友告别。夕阳已经缓缓地下坠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烧着。柳笛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夕阳,它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块在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它又在拼命地燃烧着,似乎在燃烧着自己的一切,为它深爱的世界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光和热。满天的云彩,竟全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黄色,而且在逐渐加深,加深,似乎要被这夕阳熔沸。这是落日吗?这是怎样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动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落日,整个人都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