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汉嫣华(86)

作者: 柳寄江 阅读记录

歌声渐渐纯熟合拍,声音亦渐渐大了起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到最后,声如清钟,响遏云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刘邦喃喃的吟着,于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苍天,你可看见?大地,你可看见?青山,你可看见?流水你可看见?

这是朕的天下。朕为之征战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无数的英雄倒下去了,他们败了,亡了,朕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出来,草建了煌煌大汉。无数的猛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守护他们心中的故土,朕的汉家天下。

刘邦招诸亲近王侯大臣,斩白马以为盟,共誓曰,“汉以刘氏为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朕老啦,拿不动弓了,骑不动马了,打不动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顾兮,忽然,想回到最初的最初,丰沛乡间青山接绿水的地方。朕在这里说了第一句话,走过第一步路,交过第一个朋友,爱过第一个女人,得到第一个儿女——

朕之后有了无数个,可是朕的第一个,都在这里。

两滴浊泪沿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流下,“游子悲故乡啊。”他怅然慨道,“朕——吾虽定都于关中之地,千秋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乡,阿父老去之后,极为思念原乡。朕曾笑话他有福气也不会享。可是到朕老了,才发现,对原乡的思念,和阿父一样迫切。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世世无有所与。

这就是朕给故乡的恩典,沛县的父老乡亲,愿世世安居乐业,不为租役所苦。

诸乡老大喜,俱跪于君前,长拜不起,“吾等谢过陛下厚爱恩典。”

于是高帝拜沛侯刘濞为吴王。复在沛宫逗留十余日,日日和故老旧交相与乐饮,说起昔日少时旧事,大笑不止。十余日后,高帝尽兴欲返长安,乡老父兄不舍,固于宫门之前跪请高帝留沛,高帝在车舆之上挥手笑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儿子该败完家了。”

皇帝车驾出了沛县,远远的到了城郭,卫尉赵乘骑着玄色骏马走在最前,张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的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的车下,恭敬道,“你看。”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的父老乡亲。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他们扎着头巾,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的风尘里请命。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用家乡的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的甜。”

……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刘邦动容。

于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为篷,置织毯雕案,悬锦丝画屏,复留止歇,张饮三日。

中夜之时,高帝披衣行于故土星空之下,身边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陛下。”中常侍小心的道,“外面凉,咱还是回去吧。”

刘邦笑笑,不在意的仰头看天,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必惆怅?刘三哪里是惆怅的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儿子,孙子也渐渐长起来了。他们气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们将自己打下的这个江山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千百年后,不知名的人走过这片土地,会知道,缔造了大汉万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刘邦。

刘邦豪气复生,仰天长笑。

天上的星辰将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刘邦。

喝了太多的酒,刘邦沉沉睡去。天将明的时候,梦得战鼓连天敲响,自己茫然四顾,四周竟无一人,远方一员悍将骑着乌骓马向自己奔驰而来,在马上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敌,项羽。

“竖子刘季。”项羽横戟扬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战无一败,今日且与你战七十三,拿命来。”

刘邦吃了一惊,只觉得项羽手中的虎头盘龙戟的刃寒已经刺到面前,连忙后退,啊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陛下——”帐外,内侍惊呼。

这一摔,却摔到了刘邦的左臂,初时尚不以为意,过了半日,竟现乌肿之色,仿如刀戟之伤。随性御医劝刘邦休养,刘邦却摇摇头,无谓笑道,“朕运归于天命,岂在人为?”执意反转长安。沛县父老们跟随其后送了又送。待得再也不能继续送了,才跪下拜别。

汉十二年春三月,江南江北桃花缤纷开放的时候,高帝刘邦,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大人。”中常侍面色沉重从槐里离宫出来,对赵乘道,“陛下一直在发着高热,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赵乘回头,沉默着看着长安方向,仿佛可以看到长乐宫飞起的崔嵬檐角,“可惜。”他扼腕道,“就差那么半日路程。”

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星夜赶赴离宫探望病重的高帝。进殿的时候刘邦正将内侍呈上的药汤狠狠的掼在地上,“什么庸医,也敢来治朕的病?”

“哦,你们来了啊。”他扬扬眉,拥被高坐于榻上,瞧着进来的妻子儿子。

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家常见面。

仿佛之前半生所有的生疏,隔阂,矛盾,全都不曾存在过。

“陛下。”吕雉柔声上前,握住他的手,“病了,就得服病,你这样不肯吃药,怎么好的起来?”

刘邦其时烧的面色发红,反而瞧着很是精神,瞧了吕雉一眼,笑道,“朕不肯吃药,皇后心里才痛快吧?”

吕雉怔住,不能出言。

“阿雉啊。”刘邦欲换个姿势,骤然觉浑身乏力,这才服气,瞧着面前发妻,十多年啦,昔日丰沛乡里的吕三娘子也老的瞧不出来从前模样了,“你怨朕吧?”

“无妨。怨着吧,怨着吧。朕答应你,下辈子再碰着你,不娶你了。”

朕这一生,给了你什么呢?到头来只能给你一个承诺,来世相逢,必不再结发。

这是朕此生,唯一真心给你的恩典。

吕雉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口茫然,心茫然。

她怨恨了他一辈子。

初嫁他是怨他不够年轻,不够俊朗,不够出色。

为他持家时怨他心野,不常着家,独留着她面对一室操劳。

流落乱军中之时恨他不能相救。

回到汉宫后恨他另结新欢不顾结发之情。

做皇后时恨他偏心幼子一意易储。

到他要死的时候,恨他,恨他,发此毒誓,来生不必相见。

上一篇:公侯之家 下一篇:姜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