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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嫣华(430)

作者: 柳寄江 阅读记录

那儿寂静无声,仿佛黑洞中猛兽张开獠牙的巨口,要将送上来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我不信……”张嫣胡乱着摇头,粉面之上泪如雨下,“你便是真的要对付我,总要当面跟我说个清楚,给我一个说法。这样子对我,我不服气。”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室里室外无人应答,一时间,空气里只余她抽噎的啜泣声,悄然无声,空气中留下一抹浓秣的幽香,宛如夜色中的玫瑰。

丁酩站在她的身后,瞧着她的痛苦,只觉得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手气的微微发抖,尖声道,“皇后觉得落到如今的境地不服气,又可曾问过别人服不服气?——”

能够做到七子之位,并且在赵颉和王珑都相继谢场退幕之后,依旧留在未央宫中,丁酩圣宠虽然不如赵、王二人,亦是难得的美人,一身青蓝色襦裙将修长的身躯勾勒出来,青丝袅袅,清雅动人。如今怒视张嫣,温婉的面色因着怒火渲染而显出一分明艳逼人,“你虽是陛下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但掖庭中如今住着的十几个七子少使,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在你嫁入未央宫之前,我们就已经侍奉陛下了。之前你椒房专宠春风得意,可曾念得一丝半分掖庭之中我们这些嫔御的苦涩无奈?你本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便是本事大,让陛下多宠你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我们谁又比的过你?但你竟霸着陛下,半分不让他出你的椒房殿,是要将我们活活逼到绝路么?”

张嫣拭干面上泪痕,一双眸子因经过泪水洗涤而愈发清澈冷冽,“所以,你联合太后对我动手?”

“怎么。”

丁酩瞧着她,淡淡笑道,自在这间地室中遇见张皇后,她便一直没有争到上风,如今似乎终于在张嫣面前找到了优势,反而从容起来,有了一种猛虎搏兔的悠闲,“不可以么?”

她的眼神蓦地明亮起来,胸中的义愤如同出鞘的剑,从眸中射出,直刺张嫣,“你身为陛下中宫皇后,当知陛下如今已经三十春秋,膝下却只有一子,是有多么不妥,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既然一时生不出皇子,却不肯让陛下宠幸妃嫔,是否太过自私?你在椒房殿中枕着他的手臂欢笑入眠的时候,可又知道,掖庭之中有十数个女子辗转饮泣不得入眠。”

她情绪激烈至极,带着说话的时候身体亦瑟瑟发抖。张嫣瞧着这样的丁酩,目光奇异。增成殿的丁七子素来温婉,如今忽义烈起来,亦有一种让人目眩的光辉。她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下,微微迟疑,道了一声,“你……”却又吞下了想说的话:你……也是喜欢刘盈的吧?

虽然同为一个男人的妻妾,但她和丁酩的接触实际上并不多。回到未央宫之后,与刘盈琴瑟相和,便更不愿意多见这些嫔御惹自己碍眼了,除了岁首和每月初一,十五的朝拜,免了她们的请安。上一次见丁酩,尚在中元六年岁首大典内命妇晋贺皇后的时候。印象中的丁酩,一直是一个冷静审慎的女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丁酩这么情绪激动义烈的模样。

说是为掖庭中的所有嫔御,但她最重要的,说的还是自己吧。

丁酩,是爱着刘盈的。

认识到这个事实,她忽的在心中升起一种荒谬之感。

在此之前,与刘盈耳鬓厮磨,她一直知道他还曾经有过别的女人,掖庭中的这群女子,对于她的意义,在于她们是她爱情不得不背负的原罪。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她背负着毁了她们爱情的责任。赵颉和王珑于其说试图在刘盈身上寻找的是感情,不如说更多的是欲望和权势。又比如木樨,看起来是一片痴心了,但因着从未和刘盈真正相处过,便也显的有些虚茫。

直到面对丁酩激烈的指责,她才意识到:在这些掖庭中默默守候刘盈的女子中,也是有人什么都不要,只是纯粹的爱着刘盈的。

那个男人是她们两个共同的丈夫,事到如今,她深爱刘盈,从来不曾后悔。但丁酩恋慕着自己的夫君,又岂能说是做错了?

错的只是这该死的时代,这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

但,丁酩却是爱着她的丈夫的。

张嫣抬起头,用极其认真的目光看着丁酩。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在用另一种忧伤而热烈的心情,爱着她的丈夫的。

明明此时,她还身陷囹圄之间,前途多惘,不知有没有机会回到刘盈身边。但生命的感性依然留存,十分复杂。似乎有一些酸涩,又有一些微微的痛楚。一时间,两个女子,在这间狭小而空洞的地室,一坐一立,默默对视。时空身份所带来的间隔在一刹那消弭于无形。

思绪电光火石,不过瞬间光阴,丁酩望着张嫣,忽的问道,“张皇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地室之中分明无风,这一刹那,石桌上烈烈燃烧着的蜜烛烛光却忽然跳跃起来,仿佛一缕泄而不得的心火。她慢慢的道,“六年前,——就是前元七年,匈奴入侵,县官病重的那年,你究竟在哪里?”到了最后,仿佛字有千钧,压在舌间,慢慢吐了出来。

张嫣微微诧然,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眸子在地室暗淡的天光中便显得分外妖娆璀璨,“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

丁酩却不理会她的问题,双手拢在袖中,在地室中走了几步,声音沉沉宛如梦幻,“当年的未央宫可真是乱啊!”

“北地匈奴入寇,县官在甘泉宫一时气怒攻心病倒,笃病不起,被送回椒房殿养病。长乐宫中吕太后掌政,不久便有皇长子封王,袁美人新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凝着张嫣,“那时候,宫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私下里悄悄的传,县官只怕要不行了,皇长子刘山即将登基,美人袁萝也将成为大汉新太后。我却偏偏不信,我怀疑县官当时根本不在未央宫中,但我身份低微,不要说见一见县官,连靠近当时的椒房殿都不能。”

她微微侧过头来瞧着张嫣。

这段时间的囚禁终究损毁了张嫣一些,她倚在石壁之上,衣裳陈旧,神情微微憔悴。但纵然到这样的境地,一身落魄,依旧掩不住国色天香的资质,容颜美艳,天生一段风流,连自己这个女子看着都觉得出神,何况男子?又兼着正青春年少,和皇帝有着深厚情分,几经辗转才能在一起,难怪皇帝对她如是专宠,自前元七年之后,张皇后产大公主之后,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行踪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椒房殿。

“可是,我很想问你。”她的声音幽微,如金玉相击的清亮,带着一丝凉意,“当时,那个据说在椒房殿侍疾的张皇后,真的在未央宫中么?”

她垂眸敛目,双手垂于袖中,微微交握,看起来意气舒扬。

张嫣想,这样的女子,骄傲聪慧,必得承担多一些的痛楚。但对于她们而言,纵然是痛楚,亦要真实,绝不接受和平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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