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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224)

夕彩下,不急不缓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虽瘦削,却带着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袭天青色底袍来,恍如雪霁后的晴空那般夺目。

谢开言已经看到他了,出声问:“阁下可是君公子派来的使者?”

来人应是。

“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静默而立,低头细致看着谢开言的容颜。

谢开言心里生奇,摸摸脸道:“可是有不妥之处?”来人面色苍白,发系束带,周身气息温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抬头看他,才察觉到他的脸庞上蒙了一层软薄皮具,似乎是传闻中的修面术。

她醒悟过来,说道:“原来阁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动,她站起身施礼,和声道:“我叫谢开言,阁下如何称呼?”

“李叶,字付君,可唤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渐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鸥鸟清啼,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谢开言请李叶走入隐秘通道,觉察到身后之人言行始终沉静,像是敛着一层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惊叹,原来海外异族终究与谢族不一样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谢七带众弟子与李叶见礼,安排李叶留宿在青瓦屋舍里。住处虽然简陋,四境落得冷清,李叶依然从容来去,与谢族同处三日,逐渐熟悉各个细节。

清晨鸡鸣狗吠,空太郎力逐飞鸟,闹出的动静比早钟响亮。谢开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声招呼空太郎回来,若不济,她会给大鸟脖子套上绳索,扯得它一路叫唤,黑羽扑飞开去。随后,谢七带人向谢开言问安,神态言辞极恭谨,无奈谢开言仍在与空太郎缚搏,实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长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谢七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唤道:“大小姐先梳洗吧……这外面还有客人……撞见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为着谢七助威。谢开言收紧绳套,牵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谢七招招手,族内两名女眷涌进屋,替谢开言梳妆,不多时,便收拾出一个端庄雅静的大小姐来。

谢开言抚平层层飘落的纱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静美。只是口渴时,她便目视谢七奉茶。

谢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谢开言叹气:“只是来了个异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这种排场。”

谢七躬身道:“世族风范不可没落,早在乌衣台时,大小姐不就习惯了这些么。”

谢开言再一叹,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声名比下去,故意又将乌衣台的早礼仪式搬了出来。

李叶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贯裤入屋,甫一进门,挺拔身姿让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这是单刀赴会么?”

谢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墙的法子,这早会自然会演变成鸿门宴。”

“阁下的威胁言之过早。”

谢七拢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话。

谢开言起身打圆场:“屋子里狭窄了些,请公子随我来,去海边商谈一下。”

李叶抬手,稍稍做出延请动作。

谢开言当先出门,缓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问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礼仪,难道去过中原游学?”

李叶道:“叫我付君。”

“哦。”

两人在海潮拍岸声中静立无语。

谢开言想起李叶的脾气,当真又问了一次:“付君能说说其中缘由吗?”

“一半华朝血统。”李叶一言以蔽之,简短有力。

谢开言转身看着广阔海面上的春日,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该如何继续商谈下去。她和声提起的话头,他总是一两句应对过去,让她无法推测到更多的消息。何况他戴了一层面皮,双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时,才会透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她与他对视,备受迫力。

“想什么呢?”蓦地李叶打破了沉寂,问了一句。

谢开言随口应道:“谢七纵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请付君多担待。”

“你待我好就行。”

谢开言诧异看向李叶,李叶轻咳一声,转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长发随风拂落,披在衣后,并不掩没他的清俊之态。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来,递给了她。

她迟疑未接,他便说道:“不喜欢花么?”

她仍然费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问:“还是忘记了什么?”

谢开言接过花道谢,李叶说道:“岛上的食物过于清淡,你吃得惯么?”

谢开言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东道来问……”

李叶声音发出笑意:“那你问吧。”

谢开言从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问了个遍。李叶只应两个词:好,习惯。

谢开言又无话可说,李叶便说道:“我新近学了一道烹鱼手艺,你要不要试试?”

这次换成谢开言轻咳一声,摸了摸脸,极力回转正事话题。“付君来岛,应是商议破敌之策——”

“食膳才是天下第一大事,先解决此道,再谈破敌。”

“付君如此镇定,可想是已有对策?”

“没有。”

谢开言微微一叹,转身再看海面。李叶道:“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回程之上,李叶步伐轻便,随意看了看草籽树花。谢开言不便让客人滞留在后,两次停下来,等着他走近。他的神色是看不清的,不过眼里始终蕴了一层笑意。她耐心将他送回居所,才转身走开。

午膳时,空太郎不见了,李叶也不见了。

谢开言一阵寻找,终于在青瓦屋后发现了这一人一鸟的踪迹。李叶将海边采集到的草籽花种撒在空太郎脚下,仔细辨认它的口味,再调些精粮进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然与它混熟。

随后,空太郎不断地拜访李叶屋舍,谢开言爱鸟心切,自然也要跟过去劝阻它的行为。

黄昏时,李叶站在溪边,取出一囊花叶皂角,替空太郎擦了一次澡。空太郎服服帖帖地站着,啄食岸上的草籽。待谢开言寻来时,它的羽毛已经透出了一股清香,那高昂的脖子似乎在宣示着,它变成了可供豢养的珍禽奇兽。

谢开言看了好笑不过,将空太郎拉回院子。

燃灯后,沙堆栅栏里不闻声响,谢开言出门一看,果然不见了空太郎。她不便再去寻找,没想到李叶手持一盒棋,带着空太郎踏月而来。

谢开言不知该说什么,李叶轻轻呼哨一声,空太郎乖乖走到自属地里休憩。

“下棋么?”李叶问道。

谢开言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应道:“天色已晚,付君还是请回吧。”

李叶将棋盒放在石桌上,从容转身。空太郎突然又闹出动静,似乎要尾随跟去。谢开言忙说道:“付君若不嫌弃,就将太郎带回去饲养吧。”

李叶回来坐在石桌旁,淡淡道:“我十分嫌弃,只想和你下下棋,打发一些时间。”

谢开言索性请他进屋,挑亮了灯盏,在窗纸上映出两人影子。坐定后,她问道:“付君喜欢五兽棋?”

李叶摆开木刻地图,放上兔子松鼠等兽棋,请谢开言开局。“我想你应该喜欢这种游戏。”

谢开言抓抓眉角,为难道:“我忘记怎么下了。”

李叶随即说了说规则,面无异色。

谢开言迟疑挪动兔子棋,试着跳过两步,避开了陷阱。更令她惊异的是,不管她怎么跑怎么跳,最后居然都赢了猎人,将李叶打败在坑洞底。

李叶笑声传来:“你果然是五兽棋里的高手,规则有无,对你来说,根本不成难题。”

谢开言有些汗颜:“我可是按照付君的规矩下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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