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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132)

日暮时分,乌鸟南飞,烟霭渐生,水远天遥。

谢开言孤身一人走上了乌衣台。穿过斑驳的坊门,她看到了覆盖着青草的五排石砖,凄凄碧色迎风摇曳,遮掩了砖角五万个名字。她知道,这些被雪霜岁月掩埋的名字里,有四万五千个在战场上风灭,有五千个投身于金灵河,来世待海神眷顾。

谢开言静寂走过乌衣街巷,登上千级石阶,泪水滚滚而下。谢飞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祷告了宗祖长老牌位,唤她擦净泪水,破颜笑道:“十年前我曾询问过你‘回不回’,你当时痛得昏迷,没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很高兴。”

看着叔叔早已苍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鬓发,谢开言心痛难言,跪在浸染过她的鲜血的玉石砖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给你,随我来吧。”

刑律堂是一座鸀木深深的宅院,正中大厅布满了挂像及牌匾,从不燃灯点香,光线蒙在龛壁里,透出一股阴森。族内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来人氏听闻过大名,向来对它望而却步。谢飞领着谢开言走进内堂,转动机关,进入一座空旷的地下室。

谢开言环视四周徒壁,心想,这里能藏什么秘密?

谢飞举起手中铁锤,砰地一声朝大理石墙壁敲去。青黑相间的花纹岩散落下来,破开一个洞,内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谢飞并不停手,越敲越多,积攒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积在地面,说道:“这些金沙便是从金灵河淘出来的,攒了很多年,可冶炼成元宝或是武器,随你处置。”

谢开言极为震惊,道:“我记得族内已有地下钱庄,据说所藏颇丰,富可敌国。”

谢飞淡淡一笑:“那些也没有假,属于明面上的账目,只是散落在华朝辖地内,不能一次提出来。动静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觉。再说经过这五十年,钱庄掌柜换了一批,其中肯定还有不认账的人。这些藏金石砖可是现成的,唤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觉蘀你运送出去。两相对比,你愿意要哪一种钱财?”

谢开言想了想,道:“两种我都要。”

谢飞笑了笑,道:“还是这样贪心。”

谢开言利用半月时间处理杂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脚下绑定的布帛,递给张初义观看。“义父,这便是聂公子传回来的画像,你照着上面的容貌给我整治。”

张初义细细看了下。

画中的人物便是聂无忧的远房表妹聂向晚。身材较高挑,长眉修眸,笑容浅淡。她的下颌清瘦了些,样貌不比谢开言秀丽,五官只是堪称端正,张初义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声嘀咕道:“这不好,这不好,太子看得到。”

谢开言却是想着普通容貌不易引人注意,哪管他说了什么,只催促:“义父快动手吧。”

张初义低头想了一下,多留了个心眼,于是对谢飞说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独门技艺,先生请回避下。”

谢飞拱拱手,带着阿吟走上乌衣台,向他介绍各种风情典故。阿吟听得眉开眼笑,缠住谢飞唤叔叔,道:“一一现在换了面孔,去北理后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着爹爹叫她‘小童’吧?”

谢飞取来一截梨花木,蘀阿吟做了一个小弹弓,递给他,也说道:“小童重活之事,你这个做弟弟的,口风也要严谨一些,不能随便对他人透露。记住,除了我、文谦老先生、你爹爹、聂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

阿吟重重点头,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谢族的……也要做一个好儿郎。”

密室内,张初义点燃牛蜡,张开四角药囊纱帐围住木床,着手蘀谢开言实施削骨术。

削骨,顾名思义,必须将皮肉翻开,刮清骨根,使关节变长,让受术人身形拔高。他喂了一碗麻药下去,谢开言还是痛醒,四肢抻在锁链里,抖抖索索动个不停。

张初义长叹:“太子沉渊这个龟儿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头变个样子,痛得这样狠。哎呦不对,他是龟儿子,我不就成了龟公公。”

谢开言泅出一丝血水,忍痛道:“义父你快点——”

张初义叹息一声,将她打晕,又灌了一碗麻药进去。待她无知觉后,他才打开药箱,取出一副纤巧的人皮面具,对着她的脸,好好整饬一番,再翻过面具皮,涂抹上珍惜的药膏“乌丸泥”。

乌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于华西一带,是精湛易容术不可缺少之物。它还有一个精妙之处,便是接合面皮与发根,使两者牢不可分,不会搓出卷皮与屑末。干涸后,易容者可经受水洗与风吹——只是浸渍得久了,脸庞会发黑。

最后,张初义用饲养的血蚕吃掉谢开言身上的血沫,用药巾将她裹起来,置放在阴凉之处。三个月后,谢开言的皮肤变得清中透白,胜过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张稍显清秀的脸,便让人失去了查探的兴致。

张初义拢着袖子,瘪瘪嘴道:“丫头,爹爹已经蘀你换了另一张脸,好生珍惜着,别老泡在水里,会皱的——”

阿吟哆嗦了下,谢飞查看如故,没发现易容术的端倪,回身蘀谢开言向张初义行了大礼。张初义跳到一边躲避,低声道:“哎呦,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谢开言摸摸脸,疑虑道:“义父在说什么?”

张初义嘿嘿一笑,拢着袖子走出门,喃喃道:“丫头要削骨变脸我给丫头蒙上一层新脸皮,也不算错。只是那太子沉渊,切莫找到我头上来。”

身旁阿吟刚好听见,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儿子的嘴,笑道:“傻儿子,你姐姐怎么掰得过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们日后好相见。你再这样看着我,小心爹爹给你削层皮下来,怎么,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着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闯荡一圈。”

即将告别乌衣台之前,谢开言极不舍,沿着城墙、石阶、青砖巷再走了一遍,亲手抚摸每一处草木,教会阿吟唱全《灯笼曲》。她提着圆鼓灯笼,

牵着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树,吞吐道:“小童……还有好玩的么?”

谢开言轻轻纵起,蘀阿吟抓来一笼萤火虫,偿报身陷汴陵时受他照顾的恩情。阿吟看着四周飞起的点点星火,笑得灿漫。她取过竹片与牛皮纸,又做了一盏花像风灯,迎空一举,滴溜溜转出一片奇光异彩。

张初义远远看着两人在低头玩闹,笑得合不拢嘴。

谢开言随后翻查海葬时叶沉渊置留下的杂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内,找来一段布帛缠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锁及她喜欢携带的花囊,一并转交给了阿吟。

谢飞先回房休息,对着静月黯然许久,才闭上眼睛。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谢开言坐在孤灯之下,持针线缝补着黑袍。

晕黄的灯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线十分柔和。尽管换上另一张容颜,那低垂的眉眼也显得恬静。他无声看了片刻,说道:“以前出汴陵时,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亲,被我拒绝了。”

谢飞有两个女儿,已经荒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舍。

谢开言咬断线头,用手细细捺着黑袍上的缝口,说道:“大公子待果子极好,果子若也喜欢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应的。”

谢飞起身,走到桌前,从温水龛里提起陶壶,给谢开言斟了一盏茶。“我往日的想法有些古板,总觉得华朝与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劝走了你母亲,留你孤身一人在谢族。你——恨我么?”

谢开言微微一笑:“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叔叔连这个道理都没想通么?”

谢飞掠起中衣下摆,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箫曲。谢开言看着他那孤独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丝伤感。谢族已亡,乌衣台残破,连往日享尽荣华富贵的叔叔都要穿着一件破损的袍子,这其中的落寞,岂是一两句言语就能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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