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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129)

谢开言的神识跋涉千山万水,回到烛照朗然的乌衣台。风依旧呜咽,雾依旧飘举,她一动不动坐了一刻,说道:“花总管请起身。”

花双蝶咬唇退向一旁。

星雾迷离,隐隐灯光撒落阙台飞檐,降下一抹阴翳。

谢开言突然说道:“殿下可知我心恨什么?”

花双蝶惊然回头,这才发现一袭锦袍的叶沉渊站在暗处,忙福了福身子,带随众退下高楼。

叶沉渊走出,蘀谢开言围拢斗篷对襟,站在她身旁,摸着她的头发,说不出一句话。

此情此景,也让他心痛得说不出话。

谢开言果然应花双蝶之言,开始诉别,尽管这诉别有些异样,不易看出她内敛的感情。

“南翎腐朽不堪一击,即使华朝不来抢夺,不久后的北理或是狄容也会杀进门户,与谢族决一死战。殿下军功卓然,心计谋略强过谢族,败谢族光明正大,我无话可说。只是金灵之争中,有一千孩童,殿下既然知道谢族背生傲骨,为什么不责令他们再战,直至战死,却要迫令他们投降,逼他们投身水中?”

叶沉渊涩然开口:“我没有迫那五千子弟。”

“殿下!”谢开言扬声道,“战死才是对他们的尊重!如同我从不暗杀殿下及殿下的家臣一样!殿下说是不逼迫,可曾想过那也是间接的推动?”

叶沉渊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一定要说这些?”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不说,就怕没机会了。”

叶沉渊伸手抚摸她的脸,轻声道:“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谢开言掀起裙幅起身,走到栏杆角落,冷淡道:“不敢承担殿下厚爱。十年前,殿下既然选择朝前走,意图统一华朝再至天下,应该知道,帝王之路艰苦险阻,容不得半点感情。殿下背负重责,不与我走,我不怨;殿下收复失地,征战南翎边境,我不怨;甚至是——殿下凭借强大国力一举攻占南翎,令禁军节节败退,我也不能怨!只是我想问殿下一句,为什么要假借统一之名,行屠戮之事?我谢族抵抗入侵、百名将领负隅顽抗,都是职责使然,殿下为什么先要迫死谢族,后又坑杀将领无数?就连那连城镇内,殿下也肆意举起屠刀,一一斩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所做作为,难道不叫残忍?”

谢开言遽然转过身,冷冷正对叶沉渊。叶沉渊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条帝王路不是祭奠着鲜血走出来的?对战谢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慑余众,用最小的死亡换取更多的缴械,令他们不战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径。连城镇数条人命是断送在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两姓家奴,我又何必剿灭干净?”

“殿下好主意,尽出诡辩之辞。”

叶沉渊突然扬声道:“左迁出列,带花总管上来。”

谢开言不禁冷颜道:“殿下又要舀花总管威胁我?”

花双蝶提裾急急走上阶梯,跪在两人跟前。

叶沉渊道:“我若叫来左迁或封少卿,你都会认为是受我指使。问她,总不计是我欺骗你。”

花双蝶忙低头说道:“殿下要问什么?请殿下示下。”

她只知道,今晚的会谈很重要,即便是谢开言处于回光返照之际。

“总管对太子妃说说‘何为礼’。”

花双蝶动用所有玲珑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终于了悟说道:“殿下曾说过,礼是辅国之义理。”

“在哪里说过?”

“连城镇卓府书房。”

“此话何解?”

“殿下将法礼作为治国之策传授于太子妃,说道,‘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我想殿下的意思是指,将争战与刑律放在前,震慑余国服从,再用礼仪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统,长盛久安。”

谢开言拍了一下栏杆,冷笑:“简直是荒谬。”

叶沉渊却道:“退下吧。”

花双蝶躬身退下。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说道:“连一个绣娘都懂的道理,你却难以接受。”

谢开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诡辩之术,令我等大开眼界。别说治国之义理,就是铁树开花、枯肉生骨那些奇谈,只要殿下讲了出来,那便一定是真实的,何谈叫百姓接受呢?”

叶沉渊走近,不顾谢开言的躲避,将她抓在了怀里。谢开言不能纵身跳下毁灭尸身,无可奈何之下,被他紧钳了手臂,搂得动弹不得。

“谢开言。”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见她不应,矢志不渝地亲吻过去,“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就算还恨我,也应当留在我身边,找机会为你的深明大义一一报仇。”

多说果然无益,谢开言心想,何必应花总管之邀,驳弈一番,妄图让他明白心怀天下的人不能过于残忍呢?他能仁政爱民,爱的是自己的子民,其余国别降民一律降阶为下三品,不杀不灭,任其自生。这样的大一统,难道是正确的?

少时读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后又分开,便是各阶层的矛盾所致。

叶沉渊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症结在哪里,现在就看他是否愿意改掉顽疾。

她暗自想了这么多,突然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动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记忆中的阿潜破开天光云色,历经十年磨砺,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楼之上,她面对的只是叶沉渊,不是那个心存怜惜不忍迫害她的叶潜。

叶沉渊见谢开言安静站着,再不答话,心底越来越慌乱。他紧紧抱着她,说了很多哄劝的话,短短一刻将软硬两面全施了个遍,无论成功与否,他已尽力挽留。

可惜他也记了,她已经身中奇毒,来到高楼望远怀乡,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没想到,十年之后开诚布公的交谈,竟是一场诀别。

谢开言咬破斗篷内衬,叼出边缝里的一大粒桑花果药丸,囫囵吞下,没有一丝犹豫。叶沉渊一直抱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突然发现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动不动紧搂住她,看着一缕霞光冲破天边,引出火红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阳光温暖绽放,照耀冰冷的人间,他的记忆连同他的心留在了炼渊底,伴随万里飘雪,冷得失去感应。

天放异彩,九州沐浴华光。

左迁带人走上来时,看到叶沉渊僵硬搂着谢开言的尸身,坐在华朝最高的阙台之上,两鬓染出霜白。

花双蝶紧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带侍从跪列,左迁环顾四周,无声低下头,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华彩,天佑太子妃福泽万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鬓发一夜染白,谁都不敢说出真正的丧信,唯恐惊醒渀似连体而生的两人。

红日悬空,如同烛照天山雪,融解了万千冷意。叶沉渊一动不动坐了一天,无论周遭说了什么,他听不到,怀里的人安静伏靠在肩头,那才最重要。

贾抱朴闻讯催促侍从将他抬出,坐在软轿里叫骂:“都是一帮蠢货,这点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动不了,你们就不能将他点晕带回来,好好照看着他?就这样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这里?当真是愚蠢至极!太子府怎么净出些酒囊饭袋?”

封少卿抹了把脸,看向左迁。

左迁微微叹气,只能领先献身就义。他潜伏过去,点了主君殿下后背的大穴,那具冰冷的身躯竟然戳得他指尖发麻。可能是想得长远,左迁随后自领十记军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紧殿下。

叶沉渊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为已经万念俱灰。一旦清醒过来,他便抓住谢开言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不肯松手。飞檐外的日月升起两次,谢开言的青白肌肤迎上光彩,削出一点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凉如雪,即使还繁复的礼服,还华美的饰物,都不能掩饰她已死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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