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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29)

秋叶伫立不动,沉淀了一刻自心底升起的怒意,才转身从阁外陈列架上取来一柄钝头的铁剑,再走回了冰晶石屏前。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已经恢复了平时惯有的冷淡之意,言行也无失度之处。

“鱼鸣北武功多以巧力取胜,出手方位狡诈,避开常人所能见的角度,偷行一些险招。”他将铁剑倒贴在手臂后,脚下稍稍滑动一步,衣袖经风,只稍稍飘拂一下,手上也没有多做动作,那铁剑像是有了神力一般,自行从臂膀后绕出,刺向了石屏。

秋叶演示一遍“偷星摘月”的起手方位,站在石屏前又冷漠说道:“她行刺辽使,中途改了主意,毒伤了自己。”

冷双成听到一直考究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双眼不由得焕发出神采。

秋叶第三次开口:“行刺原因不明,你去查出来。”

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将铁剑抛入石屏下的石池内,笃的一声,送出一道黝黑而清寒的光芒,险些划伤了冷双成的眼睛。随后他举止如常离去,将她一人撇在满室冷清里。

冷双成站在明亮的石屏前,苦笑一下,看见了从自己脸上浮现的无可奈何的神色。

秋叶当真是个聪明人,竟然看得出她久留府里、一举打探鱼鸣北隐秘的意图。不需要她问,他就滴水不漏地说出三则消息,一一对应了她心里的想法,如此玲珑剔透的心窍,不得不让她折服。

秋叶大有撵走冷双成之意,冷双成却留在水晶阁里多待了两刻。等她安静走回寝居里间,站在床帐外轻声请辞时,秋叶已经安然睡着,容貌清冷如昔。他的双手搁置在雪毯外,如同阁底那块冰晶石屏,不知冷暖,不怕寒凉。

冷双成搬来椅子放置在垂幔后床阁前,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逐渐吐白的天色。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什么,又走到床帐外探他,将他的双手放进了被毯里,再替他掖好了毯角。

虽说他睡觉极自律,从未懒散翻动过,她仍是小心翼翼地盖住了他全身,像是怕他受凉一般,还低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睡容,见他凝然不动,她才转身离去。

叶府清晨冷雾飘拂,灯盏挂在檐下,熠熠发出光彩。

一宿未眠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总管阿碧手捧白缎中衣等候在了长廊旁,对着逐渐走近的冷双成说道:“衣袍已烘干,请初一穿上。”

冷双成既知中衣里衬内缝制了避水衣,断然不敢再接下珍宝。阿碧突然跪地说道:“公子的意思,无人敢忤逆,初一脱下避水衣一天,阿碧就要多受折磨一次。”

冷双成忍不住冷声答:“我穿不穿馈赠衣物,与姑娘又有何相干,公子竟然拿住姑娘发落,未免太不讲理。”

阿碧惶急道:“是阿碧针线手艺不精,让初一瞧出了门道,过错在阿碧,与公子无关。”

冷双成叹:“姑娘如此忠心,该是公子珍惜……”她瞧出时候已经不早了,没多做纠缠,取了避水衣就走,当真免除了阿碧的一次责罚。

第26章 显身

后街客栈地处偏僻,客源少,整日清净无烦扰。日出后,冷双成回到这间下榻的客栈,发觉四境冷清,渺无人迹,只剩下一名男子在天井假山旁垂钓。

男子端坐在木椅里,伸出一截纤侬合度的手腕,持着碧竹竿,侧影漠漠,身姿清雅无俦。晨雾拂散在山石池水上,显了冷意,他却安然坐定,仿似沐春赏景,持着一副不经世事的样子。若不是他的左臂悬掉在胸前,从布巾夹板里传来药香,冷双成就险些认不出他是谁了。

“玲珑?”她走过假山时问道,“手还痛么?”

应声转过来一张清瘦的脸,眉长眸黑,鼻子直挺,只是神色略略僵硬,想来又是萧玲珑用药泥敷脸的缘故,使得他的真容显露不出来,也一并遮掩了他的笑容、唇形那些细小的变化。

萧玲珑语声讥讽:“等你回来替我包扎,我岂不是要痛死。”

似乎在埋怨冷双成的晚归。

冷双成一怔,过后诚恳道:“公子跟前的差事不易推脱,因故回来得迟了,见谅。”

萧玲珑的目光像是羽毛刷子一般,轻轻刷了下冷双成的手腕及手背处露出的白色缠巾一角,眼里的关切便缥缈无形。“你走进门时,特地用袖口遮住了双手,若我没猜错,你大概又在公子面前讨到了‘一顿赏’,不便将狰狞伤势示之于人。”

冷双成笑了笑:“为保玲珑,我与公子对峙,自然不能全身而退,手伤、吐血便是回赠的大礼。玲珑若是感激,需得教我舞乐,方可抵偿昨夜让我舍身相救的情义。”

萧玲珑垂下纤密眼睫,说得不惊不躁:“每次见了公子,你我总少不了一顿折磨,偏生你还能笑得坦然,不携一丝火气。”

冷双成微微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去看池水中游动的鲢鱼,淡淡道:“公子臂膀擎天,撑起都城朗朗乾坤,你我面对威势,只宜低头伏弱,少得一些波折。更何况在这座都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避不开公子的耳目。”

萧玲珑默然,心知冷双成所说不假。他去医庐包扎了断臂,趁黑摸回客栈,发现客栈已经易主。回型木楼布局之外,便是民户的屋舍,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散落在楼道上,银衣鲜亮,赫然是世子府的哨羽势力。他们只是监查客栈内的动静,并不出手干预起居生活。

冷双成唤萧玲珑进屋去疗治双手毒伤,准备再替他施针一次。

萧玲珑站起来,清峻身形如秀竹一般,在风中徐徐展开,气质神韵也为之一变,不比往日的散漫。他善于扮作他人,比拟神态时也落得逼真,因而给冷双成一个错觉,以为他是清瘦不胜风的,谁知他今日以原身示人,四肢显得纤长有力,身上味道清爽宜人,没有一丝浮躁的气息。

冷双成暗暗惊心,知道对萧玲珑看走眼了。他毕竟是王侯家的公子,哪能那样浅陋直白,被她一眼看出根底。她抬手请他上楼,他没推辞,当先两步走出去。

这时,穿堂里奔出了唯一的一道留驻人影,他就是客栈原来的掌柜,姓程,自从昨晚来了一队世子府的锦衣侍卫,用一木匣金子买下他的客栈后,他的眼力价突然趋涨了几分,见着冷双成就长呼“贵客”,直对萧玲珑爱理不理的。

程掌柜殷勤跑到冷双成跟前,笑着说:“现今客房多得是,贵客再要休息,不用挤在那狭小单间里,旁边也用不着搁置一个病残,时不时的咳上几声,喊几句饿,直给贵客添晦气。”

被称为病残累赘的萧玲珑淡哂一下,站在楼梯旁看着一脸媚笑的程掌柜,不作声。

冷双成温声回道:“掌柜的错见了,我是上楼给公子疗伤去,不用休息。”

程掌柜堵住冷双成的道儿,并不让,仍是笑道:“那就在这大通间里疗伤吧,光线又足,我还能给您打打下手。”

冷双成察觉到了异样,只得再唤:“劳驾掌柜的让让,别耽搁了公子换药的时辰。”

已经走上楼的萧玲珑甩下来一句:“还听不懂么,程老板受了世子的指派,绝不敢让你与我再同处一室。”

冷双成悄悄皱眉,未曾料到秋叶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掌控到了,纵身跃向二楼,撇下程掌柜不顾。她加热金针、熨烫好布巾,熟稔地为萧玲珑施针敷药,大大缓解了他的痛苦。

程掌柜摸进门,搓搓手问:“贵客住得惯么,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

冷双成向来随遇而安,对日常起居、衣装、饮食等没有任何要求,自然只知道摇头。萧玲珑却是毫不客气开了口:“饭菜粗粝,难以入口,老板去整治一桌好吃的来。”

程掌柜站着不动,只笑呵呵看着冷双成。冷双成就回头说:“烦劳掌柜的了,快去置办吧。”

程掌柜受命而去。

冷双成躬身站在萧玲珑面前,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布置金针药膏,神情举止如往常一样。萧玲珑仔细看她,从她冠帽到腰身都打量一遍,尤其还闻到了一抹贵族熏衣所用的暗香,最后冷不防说:“初一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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