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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20)

冷双成不挣扎,回应道:“极早之前,公子就令我查探鱼小姐,断定我与她只能活一人,也就是说,彼时的公子已有除我之心,可做到轻则舍弃重则夺命的地步。”

“极早——是什么时候?”

“太傅拜访那日,公子曾问我‘九曲连环从中断’的下一句。”

“嗯。”

“现在想来,公子那样问,无非是引我好奇,去注意鱼小姐是何许人等。”

秋叶不否认。冷双成说道:“公子既然问了,想必就做过打算,要将我派出府去,执行鱼小姐的任务,哪怕那是个生死令。”

秋叶听到最先的心思被冷双成一点点剖出,直白地丢在他面前,手上的力道终于失去了偏差,改为抚上了她的脸。他的手掌清冷如雪,隔着两层衣袖都能透出微微的颤栗,他不想隐瞒,就这样贴近了她的肌肤,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心疚。

冷双成纹丝不动把话说完:“公子既然下了决定,让我和鱼小姐只留一人,就无需再瞻顾旧情,继续待我严苛才是,凡此种种温情之举实无必要。”

她将秋叶的赠衣赐食、躬亲教导等视为温情之举,虽未探明他后来待她亲近的原因,但她为了免除后患,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可谓是言辞不客气。

秋叶垂袖站在身后,让冷双成看不见他的脸色。

秋叶涩声道:“你从不问我待你亲厚的原因,只当我随性所致。”

冷双成回道:“无需问,一概不能应承的事情。”

她的言辞迂回含蓄,但他听懂了。他无声站了半晌,她亦然坐着不动,最后他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步伐有些沉顿。

冷双成经过今晚的交谈,终于能确认,秋叶已知她女儿家的身份。他似乎对她有了其他的关切之情,是她始料未及的,因她近身服侍他数日,只是看到他严酷折磨人的手段,委实不敢与他心存流连。

冷双成休憩一会儿,第三楼里金钟长鸣,催她前去应考。她整装走向四角悬挂风铃的小楼,依照规定,蒙上了眼睛。

司音小僮向她躬身行礼,就待扶持住她的手,将她牵进楼里去。

熟悉的衣染清香从冷双成身后拂来,一道声音制止了小僮的行为。“我来。”

持着玉笛的秋叶翩然走出,平持手掌,托住了冷双成的右手,尔后就抓紧了她的手,送她走上台阶。

他的手干净而稳重,给了她莫大的定力。

第18章 闻音

寂静小楼未启声乐,檐角风铃叮咚作响,仿似已奏起了一折韵曲。楼内雕花阁三面设置青竹垂帘,帘后靠壁依立攒宝架,架上盛放着光彩夺目的夜明珠。珠光宝气的隔间里,另有诸名乐师端坐在乐器后,清雅如仙,静待音考的开始。

阁外却是一片漆黑。

雕花门从中推开,轻缓走进两道身影。

紫袍秋叶身形较高,平持冷双成的手进来,像是在掌中托着一块珍宝。他稳稳地牵着她,将她的手始终放在胸口之高度上,显示出了极大的礼遇。来到空地里的毡席前,他抬袖轻压她左肩,她会意过来,整衣跽坐,不回头说道:“公子请回避,以示音律考核之公正。”

她是先声发人,遣走护她进门的同伴,也就意味着,江湖中常见的“传音入密”手段不可能在她身上实行,毕竟暗施者需留在同一场地里。她的做法如此正大光明,得到乐师一致赞许。明知她看不见,他们均是坐在阁子里欠身行了礼,再持起了乐器。

秋叶的眸子似鹰隼一般,明锐扫过全场,察觉无异状后,他才放心离开了阁子。临走前,他抬袖抚向她发后,发觉她已将发丝束在乌冠里,遂作罢,改而从袖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玉,躬身放进她手中。

玉璧清清泛光,柔和而不失色泽,与阁子里的夜明珠遥相辉映。落进冷双成手心里时,像极了刚才那双手给予她的感觉,既冷静,又和雅。

她捧着玉璧跽坐在毡席上,于万千黑暗中散发出一点柔和的光,映着静谧的面容,仿似一名虔诚的参拜者。秋叶站在回廊上,融身进无尽冰凉夜色,那一点点渗出的光已经足够让他追寻到温暖。

阁子里,冷双成朗声道:“请赐教。”

随后古乐奏起,声音沉浑深远,时常传来编钟与笙箫的合鸣。两者相和,如同金玉交辉,到了尾声,突又上扬,直送凝重回音到天籁。

冷双成守礼聆听,直到一曲终了,才出声打破寂静:“古楚乐曲。”

乐师问:“何名?”

“《慨歌》。”

奏完楚乐的乐师们微微点头,看向第二个隔间里,里面的乐师随之演奏出一支空灵的曲子。冷双成答道:“齐地《清风散》。”

两首曲目过去,她答得不差分毫,文华修为使得乐师们动容。不是他们托大自身的技艺,而是这两支曲子据说是馆主从失传的古籍中寻访到的,平常人决计不能有幸聆听到。

乐师首座难免要问:“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两首曲子的名称?”

冷双成从容答道:“幼时经受父亲教导,曾研习过古地之音。”

首座心想,馆主千辛万苦搜寻到的,在他人眼里,不过只是启蒙之乐。若要拦住他闯进第四楼关,只能弹奏绝响。

说是绝响恰如其分,当初馆主从木先生手里继承来文赋、丹青、音律、舞乐四类古籍时,除了《慨歌》和《清风散》已被尘封了两百年,书册的最后一页,还记载着撰写者编创的一首孤曲,名曰《红枫渡》,言称从未示之于众人。

首座持笛,轻吹出声,有意将宫调起得低沉,将音境渲染得过于悲凉。根据古籍手抄来看,红枫渡应是一个地名,坐落在扬州,密林疏水相环绕,静美得如同仙境。仙境之音,本是清越悠扬的,他偏偏反其道行之,有意在加大盲听的难度。

冷双成一听乐声,身形就如凝注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有掌心的玉璧拂散源源不断的光辉。

首座很满意这种效果,示意其余乐师拾起乐器合奏。

哀怨的变徵之声萦绕在梁柱之间,像是恋人分离的悲泣,又像是易水送别的悲鸣,着实感染了聆听者的情绪。

一曲终了,冷双成已躬伏在毡席上,仿似正承受着锥心之痛,嘴里寂然发不出声音。怀中渗落的玉光,照着她的脸庞,只向外透出一点苍白色。

首座敛声问:“此曲何名,公子可有答复?”

冷双成恭敬叩首一记,抬起头来,哑声说道:“天籁回响,入耳难忘,在下谦卑,愿再聆听一次,以辨析此中真意。”

隔了那么久,她竟然听到了熟悉的曲子,由诸位乐师变奏演绎,实则是一种难言的孤寂。

她暗想,父亲,你所编录的四艺技巧,终于后继有人了。

虽说她不知道,父亲亲创的画法和编曲是怎样流传下来的,但听到《红枫渡》曲韵响起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推断错不了。

幼时所生长的红枫渡,确实是一处陶冶心性的佳境。父亲要她站在枫林间,静心感受风中的每一丝气息,那些疏疏拂落的叶子,缓缓流淌的溪水,漂浮山巅的雾霭,花丛中振翅的飞虫,不管过了多久,命运让她存活几世,自然界的馈赠都会烙印在记忆深处,给了她温文如月的亲和力度。

她为了再听一次父亲的编曲,不惜假托未听明之由,向乐师们叩头请奏。

曲高并非和寡,懂得《红枫渡》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秋叶站在窗外,看见冷双成伤神落寞,猜她应是领悟到了曲子的一二精髓,就是不知为何说不出名目。他曾去扬州的落英阁处置事务,掌教音律的乐师在屏风后献奏一曲,并释义说,曲高难免和寡,当独奏一次呈送知音,愿公子赏识。

秋叶赏识了曲子,但并未接见乐师,现在想来,那人的名字,应是木迦南。

秋叶听得冷双成自述身世后,就派人彻底查探了一番,据官府库架房的文册记载,两百年前,确有一名冷布贤的尚书右丞辞官归隐,膝下有一女,未记名讳。再查杏林史载,梅花神针第二任掌门梅落英隐居落英阁,其后人世代从文修乐,礼尚文雅之风,鲜少在民间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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