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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薄(3)

作者: 故人温酒 阅读记录

宋慈书写汉字的格式和他们不同,不是自上到下,而是从左往右。

“哦!西风,吹响预言的号角,冬天若来,春天会远吗?”

这是沈裴秀自己的翻译,她默记下来了。

笔尖最终停顿在问号的“点”上,宋慈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墨水在纸面上洇开。

沈裴秀出了一身虚汗,她牙关紧咬,脊梁伛偻,脑袋无力地垂落。

宋慈迟疑,“你的右腕和右臂受过伤嚒?”

沈裴秀说:“一年多前伤过一次。”

宋慈不言不语,抽出她手中的毛笔搁到笔山上。

掌心一空,沈裴秀也如被抽了魂似的,眼里涌动委屈的泪水,宋先生这是嫌弃她了吗?

“沈裴秀,”矜持自重的女先生半蹲下来,虚虚握住她的右手腕子,“伤得疼嚒?”

怪不得感觉她运笔使不上劲,上课时写字久了,半边身子都在颤抖,宋慈以为是她多心,原来真是累得疼了。

“疼,疼得要死了,”沈裴秀被烧红的钝刀子剜着心,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缓缓,“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坏?”

宋慈问:“要和我讲讲嚒?”

女学生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滴到她的手指上,烫得女人心尖发疼。

镜明学堂根据学生年龄,将学生分为启蒙班、进学班、民兴班,沈裴秀上进学班时的国文先生是柳审行柳先生。

柳先生不止一次痛斥自己的学生:“你们这些男学生竟然比不上沈裴秀一个女学生,丢不丢祖宗的颜面!”

男儿本色,自诩顶天立地真英雄的男学生,渐生嫌隙与龌蹉。

一年多前,同样灿烂春阳的时节,沈裴秀的闺友不慎将风筝挂在树枝上,沈裴秀爬到树头取风筝,一群同窗结伴经过,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提了议,他们合力摇动树干,围聚在树底恐吓她,沈裴秀意外跌落,砸伤半边身体,痛得当场晕厥。

苏醒是在两天后,镇上医馆的大夫说她的右腕和右臂伤势过重,哪怕新接重长都无法再正常使用,不说提物,写字都难。

沈裴秀的家人不死心,把她送入城里洋人开的医院治疗,一治一年,今年开春,她才带着右腕臂上狰狞的伤疤,回到长宁镇继续求学。

“先生,柳先生说‘你什么都好,可惜是个女子,乱了伦理纲常’。女子?女子?女子又怎么了!男人输给女人便是丢祖宗颜面,难道这天底下的祖宗只是男人的祖宗,女人是无祖无宗的孤魂野鬼吗?”她好伤心地哭,断断续续地倾诉这挥之不去的梦魇,“我娘我爹气疯了,请族中长辈做主,让他们在我家门口那条街上跪了整整一夜,他们一共赔了我五亩水田,十棵桑树,七百银元。”

沈裴秀扬一下唇,笑得苦涩,“我的腕与臂,值这么多钱。”

宋慈又怒又怜,“谁稀罕这钱!”

她十分懊悔起了这话头,勾出沈裴秀一段伤心事,有些慌神地去搽沈裴秀脸上的痛楚,怎么都搽不掉。

她说:“生为女子又做错了什么呢?什么话都叫男人说去了,什么事都让男人做去了,这是愚昧,这是无耻!”

沈裴秀啜泣,低头看她,“我也想写好字,好好写,好多人都夸过我字写得漂亮,我也想你看到那些漂亮的字,让先生夸一夸我。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和以前一样了……威廉医生说我需要继续用右手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哪怕不能完全恢复,也不至于彻底坏了废了。我练习了整整一年才能重新提笔写字……我没办法,没办法写好字了。”

“先生……”

宋慈突然抱住她,抱住伤心欲绝的学生,“不哭了,先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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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疼,宋先生夸一夸我就不疼了。”

第7章 叁·春雨足

学生哭得可怜。

宋慈听到耳边的泣声,沉默着。

不知道哭了多久,沈裴秀渐渐平静下来,她慌里慌张地从宋慈怀里退开,拼命用手背去抹泪水,心里如同火烧似的,不敢去看宋慈的神色。

余光一瞥,宋慈已经站起来,转身离开屋子。

门被掩上了,留下沈裴秀一个人,羞愧自己的失态,她想,自己怎么能把眼泪滴到宋先生身上,太冒犯了。

她越是想越是失落,又不敢贸然离开,干坐在原位,双目失神,散在作业本的字迹上。

“沈裴秀,还在哭嚒?”

宋慈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一条毛巾,“擦擦脸。”

沈裴秀眼底的惊诧太明显,她重复,“拿毛巾擦下脸。”

毛巾她用滚水烫过,还有热意。

“谢谢先生。”

沈裴秀擦干净泪痕,“给你添麻烦了。”

她还弄脏了宋慈的旗袍,也不知道对方气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