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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薄(13)

作者: 故人温酒 阅读记录

她的眼神如同宋慈幼年在市集偶遇的羊羔般温顺,宋慈不由得想起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学生。

若是秀秀在,定然会反抗到底,不会这般懦弱地赴死。

若是秀秀在,发现自己袖手旁观,会不会对她很失望……

宋慈心口钝钝得痛,她抓紧宋念的胳膊,咬牙:“好好活着。”

她把人护到身后,问讨债的主事人:“宋求松欠你们多少钱?”

主事的认出她是镜明学堂的教书先生,对她态度还算客气:“房契抵押三万,仍欠十万。东家限期五日内把债结清,否则,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不客气了。”

十万?宋慈蹙眉:“五日后,我们一定把欠款还清。你们走吧。”

主事的稍作迟疑,终是罢了手:“行,我婆娘说,您是读书人,讲信誉。五日后,我们再上门结账。”

劝走这帮人,又把一家大小带回去,宋慈拴紧门,将众人非议挡在外边,便头也不回地往主厅走去。

身后,她那不成器的爹,着急地喊:“五日之内,怎么凑够十万!”

聘金,二十万,随礼若干。

主厅的茶换了几盏,媒婆带来的礼品单子还未念完。

准新娘坐在旁边,漠然以对。

昌隆布庄的独子,体弱多病。父母爱子心切,四处求神拜佛。几年前,得一位高僧指点,此子必须娶一名与自己的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子冲喜,方可消除祟气。

宋慈,就是那个人。

男方数次上门提亲,宋求松有意促成这门婚事,均被她严词拒绝,如今却是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聘金二十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手。”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宋慈打断媒婆的介绍。

媒婆眯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宋姑娘,你家欠钱的事早就传开了。男方知道你娘家有难,特意让我今天带婚契过来,剩下的债由夫家还。你签字画押,即可。”

她招手,唤带来的人呈上婚契、笔墨与红泥。

“宋姑娘,你命好,夫家都是厚道人,沈少爷是几代单传的独苗,若你能生个一儿半女,这昌隆布庄,以后不还是你说了算?”

宋慈提笔写下自己姓名。

耳畔声音来来往往,恍惚中响起读师范时,老师同她们说的话:婚契即女子的卖身契,婚姻是一桩不平等的交易。

她的许多同窗,也是旧社会婚姻的受害者,很多人逃婚,勤工俭学,现在她却违背一贯的原则,走入吃人的坟墓。

“好了。”宋慈抬起大拇指。

眼前,鲜红的指纹印,似渗出纸张的血迹。

债还清了,不久,婚期也定下了。这书,宋慈便不教了。

她无颜面对自己的学生。一边教学生“民主”、“自由” 一边戴上旧社会的镣铐,她为自己不耻。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远在广州的沈裴秀,那团惆怅,如渐浓的秋色,悄无声息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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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秀秀在,便好了。

第14章 拾·秋露微

秀秀病了。

一天到晚枕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发高烧。医馆大夫看了好几回,总不见好。

大人们吓坏了,带她去城里看西医。再回来,人便瘦了好几斤。

“裴秀不上学了吗?”谭琮明拜访沈府,只为这一件事。

“不上了。”沈裴秀答。

裴云织瞧小女儿几眼,叹息:“谭先生,随她去吧。”

旁边的沈裴秀魂不守舍,哀哀地想:宋慈不在,她在家读书也是一样。

不一样的。

没有人偷偷捎来政府的“禁书”,清冷如霜的嗓,念出烈焰般的句子,恍若要藉此焚烧这枯败的旧社会,换得新生。有时候读到煽情处,便振臂高呼,浑不似寻常模样。

沈裴秀一边想着昔日,一边翻动手中的书卷。纸面上还留着宋慈的批注,以及她歪七扭八的笔记。

那时她常往校舍跑,宋慈也不嫌烦。许是寂寞,抑或投缘,两个人谈家国,亦聊风月。她有不懂的,宋慈总耐心教。

现在没人教她了。

“啪嗒”几声,眼泪滚滚滴下。沈裴秀慌神,连忙抬起袖子拭,越擦越多。纸上的字都花了,似乎在嘲弄她可怜。

连从广州带回的礼物,都要托宋念转交。那一藤箱的信,沈裴秀再不敢送出手。

宋慈不肯理她。

长宁不大,十天半个月,她们总有偶尔碰上的时候。

若是远远瞧见,其中一方就主动避开。若是面对面见,沈裴秀嗫嚅半天,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宋慈端着神色,当她陌路人般,寒暄都省得。

沈裴秀不是没有怨过她狠心。宋慈要成亲,成便是,却将师生情谊一并抛开,不愿再和她有瓜葛,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