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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761)

“……”张苟见林缚的眸子盯着他跟陈渍,似能看透人心,而林缚的每一句话都如大锤,打在他的心脏上。

陈渍瓮声说道:“我一膀子力气,一人能干三四人的活,家小还要三天两头的饿肚皮,这贼老天还有天理了?早年流匪作乱,我应募去做堡丁,一次得了六个首级,堡里报功时,却变到别人头上;流匪再来时,我便拿堡头的头颅去投流匪,一下便做了旗头,便铁心去做流匪了!后来就跟了安帅。”

张苟翻身从泥堤上爬起来,退了一步跪下,说道:“末将幼时孤苦,流落边地,给编入军户,常受屯堡里的将官欺侮,心里就恨这世道恃强凌弱,不给穷人活路。早年间,浦子里的鱼课、船税一增再增,每年都翻几样新名堂,水寨都没有活路,更不用说下面的渔民,便索性举旗造反。想要闯出给大家一条活路来,让那些鱼肉满腹的官老爷们一个教训。只是此路艰难,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杀来杀去,没有出路,身边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便变得麻木,心里有种想到沾血的暴躁……也就忘了当初为哪般来造反的了!”

“我常对淮东的将卒、官吏们说:你们所食所穿所拿俸金,都是民众耕种、都是民众织缝,都是民众捐给,你们也就只能拿赤血忠诚来回报。我又跟他们说:你们要是做不到这一点,甚至将民众当成牲口欺侮、压榨,也就不要怪民众聚集起来,从你们嘴里拿掉他们的粮食,扒走他们的衣服,抢回他们捐给的俸金,甚至砍下你们的头颅、造你们的反!”林缚缓缓说道,“你们俩,一人是为恨不公,一人是恨盘剥,恨这天下之大没有给穷人留条活路。淮东没有什么宏图远志,只想尽最大的可能给天下苍生多挣一条活路出来,你们在淮东一年,所见所闻所睹,我何曾有半句话诓你们?难道淮东就没有容得下你们二人的地方?”

张苟心如受重捶,叩头说道:“既入淮东,绝无二心,张苟甘为大人犬马,永世不渝!”

陈渍这时候才跪起来叩头,说道:“只要不让我去打大小姐,去打杆爷,我也不想离开淮东!”

“好,”林缚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说道,“张苟,我知道你在努力习水战,我调你去靖海第二水营任指挥参军。海战复杂,你要多学多问多看。陈渍,我调你去崇州步营先当一个副营将,秋季要打岱山,留给你熟悉部属的时间不多……你们要记住你们今日所说的话,我只要你们不要负了你们今日所言就行!”

卷八 淮东 第70章 长乐王

随州桐柏山南麓,秦子檀自断了一臂,穿着青衫,站在白云湖畔,眺望着罗献成的流民军大营。

在刘安儿在徐州给诱杀之后,罗献成就成了中原腹地势力最大的一股流民军。

虽说被迫撤出寿州,受了些挫折,但西进占南阳,又陷襄阳,此番再克随州,诸战都极顺手,将南阳、襄阳、随州连成一片,罗献成所部的声势又恢复到极盛。

罗献成等不及返回襄阳大本营,就迫不及待的在随州自称长乐王,分封百官。

荆湖混乱一片,各地都在调兵遣将,要对长乐匪加以围剿;路途自然更加的险恶,与随扈扮作商旅的秦子檀历经辛苦,潜来随州,差点先给流民军当成肥羊宰了。

数骑策马而来,在烈阳下践踏着炙热的泥土,奔到跟前,领头人发声喝问:“哪个是秦先生?”

秦子檀独臂负于身后,说道:“秦某便是!”

“我家大王有请,找你半天,你倒跑到这边来了。”领头的人不悦的说道。

“来随州焉能不看白云湖?小将军勿怪,”秦子檀笑道,“我这便随你去见长乐王!”

领头的骑校让手下给秦子檀及扈从让出三匹马来,一起往罗献成的大帐驰去。

罗献成身材高壮,肤色黢黑,络腮胡子,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黑塔。

罗献成原是马帮的牵马脚夫头子,行走荆湖诸府,为人疏财仗义,武勇过人,早年还入过县学,知书识字,又颇有计谋,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崇观初年,两湖地区就民乱不息,罗献成也跟着造反。在崇观五年,罗献成就带了二十七个穷苦脚夫,就攻下罗河县城,一时间名声大振。而后他在罗河县招兵买兵,兵势迅速扩弃到数千人。跟官兵反反复复的缠斗,到崇观九年两湖大乱时,罗献成部就与龚玉裁等部并称两湖五雄,麾下就有万余能战的精兵,因他外形黑壮,人称黑塔王。

罗献成这次在随州是加尊号,自然嫌以前的匪号太粗俗,改称长乐王。

“如今各地兵荒马乱,秦先生辗转来随州,路途多有不易吧。”罗献成相貌粗鲁,幼年时却入过县学,家道中落后,才跑马帮充当脚夫力工糊口。房山大会时,罗献成见过秦子檀一面,算是故旧。

“有惊无险,但能见长乐王一面,这些也不算什么,”秦子檀说道,“秦某这次过来,是劝献帅能率兵南进,荆湖非献帅能久居之地!”

“房山大会时,你也劝我们南进,这时候又来劝我们南进,说到底还不是为奢家打算?”罗献成黑着脸说道,“我念你是旧友,会好生招待你;你若诓我去给奢家当垫脚石,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秦某为奢氏家臣,自当为奢家谋划,劝献帅南进,自然是对奢家有益,但秦某却着实没有诓献帅、害献帅之意!”秦子檀说道,“两年前,我也如此劝安帅。只要安帅能率部从濠泗南下,东阳蕞尔之兵难抗安帅雄师,安帅则能与我奢家夹江宁。届时,我奢家挥师北进,安帅可以西进两湖,割土称王,于双方皆有大益。然而安帅固执己见,一心想打下徐州,终致兵败身亡。安帅前车之辙,献帅不可不察!”

“刘安儿不过是给奸贼所赚,死得屈冤,当不得数。”罗献成不屑的说道。

“陈芝虎率部南下,接连斩获三捷,若是红袄女抵挡不住,献帅有把握挫其锋锐、阻其西进?”秦子檀问道,“献帅有把握守住南阳?”

罗献成唬着脸,没有吭声,秦子檀没有提长淮军,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陈芝虎所部,在东闽战场上就有虎军之称。崇州八年,陈芝虎率虎军从江西渡江走庐州进淮上北调,一路清匪,一路血腥,众匪都只能躲进桐柏山、大别山、皖山的深山老林里蛰伏。陈芝虎到晋南时,在武县杀乱民两万余人,凶名更是显赫。东虏铁骑十数万围攻大同,陈芝虎独守之。

相比较淮东军在燕南饶幸胜了东虏铁骑,陈芝虎所率虎军才给大家看成是真正从血腥里杀出来的百战精锐。在罗献成看来,天下雄锐,陈芝虎所部虎军的地位,要在淮东精锐之上。

此番南调清匪,两个月间,陈芝虎率部在焉陵一战、漯河一战、清乡一战,三战皆捷,刀下绝不留俘,枭首四万余,流民军诸路震惶。除红袄女外,其他在淮北、河南一带的流民军都纷纷避逃,不敢与之接战。

罗献成虽然离战场较远,心里却不可能没有触动。

不要说去挫陈芝虎虎军的锋芒了,罗献成在长淮军手里也吃尽了苦头。官兵真正要能组织起来,粮饷充足,兵甲坚锐,战斗力就要比流民军强得多。这也是罗献成流窜天下多年之后,特别渴望能在一地站稳脚跟、发展地盘的主要原因。

不要看这时候拥兵二三十万,真正能拉出去打的兵马不过十之二三,其他人都是杂兵。杂兵不要说铠甲了,大多数人连一杆带铁刃的枪矛都没有,刀盾兵在长军就要算精锐了。

但南阳离河南四战之地离得太近,罗献成整日都提防着陈芝虎或陶春什么时候冷不丁的突袭南阳,虽然自封了长乐王,却一日都没有安心的时候。

秦子檀见罗献成黑着脸不吭声,心里一笑:河南形势平定后,官兵主力西进是必然之势,罗献成又怎么可能安心占据襄阳、南阳、随州三地做他的长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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