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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2)

张晨星点点头,拿着饭盒去屋后,倒了点醋,认真吃起来。张晨星吃百家饭长大的。

十二岁丧父,十八岁母亲离家出走,突然就剩孤零零一个人。饿得狠的时候,站在灶前不知从何下手。邻里觉得她可怜,家里做饭多带一口,装在饭盒里放在她窗台上,担心她脸皮薄,敲敲窗走人,连个照面都不打。少年张晨星透过窗缝看人离去的背影,时间久了就能吃出那一天的饭是哪家人做的。

这会儿一边吃饺子一边拿出手机,看到寻亲会的赵叔叔给她发消息:“晨星,你看看线索库,有人传了张照片,好像是你妈。”

张晨星打开电脑,进到线索平台,看到有人在她的帖子下发了一张背影照,并附言:“像楼主要找的人。”以及拍照的时间及地点。

张晨星看了两眼,关掉电脑。

她在帖子里附了多年前母亲的照片:正面、侧面、背影、坐姿、站姿、卧姿。张晨星的母亲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是在泛黄旧照片里,仍能看到眼内的柔光。

拥有这么一双眼睛的母亲,留下一封不足百字的书信,走了。

那照片背影与记忆中的母亲到倒有几分相像,跟帖人留下时间、地点,并未留下联系方式。张晨星几口吞了剩下的饺子,把书店扔给马爷爷,准备出去一趟。

这么热的天,自行车座被太阳晒的烫屁股。接了瓢凉水倒上去,眼见着车座冒了热气。再泼几次,终于不烫。骑车朝巷口走,看到拎着大包小包满头是汗的周茉。

“去哪儿啊?”周茉对她喊。

张晨星捏车闸停下,腿支在地上:“去代售点。”看到周茉一条细白的胳膊被塑料袋勒出了红印,下了车接过她的东西放到自行车后座上,调转车头向里走。

周茉扶着东西跟在她旁边,对她喋喋不休:“我们单位发了排骨,待会儿我妈红烧了晚上给你送去。我还去市场买了一个大西瓜,到家就冰上。”

张晨星闻言看了眼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红印,又转过头去。

“你去代售点干什么?这次要去哪儿?”

“买票去汉中。”

“那么远呀!你要不等几天,我请假陪你去喽。”周茉讲话浓浓的尾音,黏黏糊糊,异常好听。

“不用。谢谢。”

“汉中你还没去过,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茉把西瓜放到窗台上,回身拉着张晨星手:“我跟你去,我刚好想出去玩呢!”

“你主任开了你。”

周茉在一家银行做行政,工作琐碎辛苦,收入也仅够糊口,跟张晨星一样。但她自己很喜欢,用她的话说:“行政好啊,每天跟人打交道,我非常喜欢跟人打交道。”

张晨星把周茉送回去,骑车去火车票代售点。

城市本就不大,从古街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就是另一个世界。就那么一下子,车水马龙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

代售点的人早就认识她,问她:“这次去哪?”

“汉中。”

“还是普通列车?”

“是。”

“希望这次不跑空。”售票阿姨把票递给她,眼从花镜下抬起来,又叨念一句:“跑空了就当去玩了。”

张晨星接过车票,说了声“谢谢。”

她早已习惯“跑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火车载着她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乡村,不知与多少派出所、信息墙打过照面。她抱着一个相册,相册上是母亲刘明月的经年旧照。到了那里逢人就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大多数人避她不及,少数人站在那里仔细看一眼,摇摇头。

回家前张晨星去了一趟旧货市场,花了不到二十块钱淘到一个拉东西的小车。回到书店,从自行车架上拆下小车立在门口。

天擦黑的时候周茉来了,一手抱着半个西瓜、一手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头发挽成丸子,笑起来眯着眼。

“张晨星我跟你说,今天我妈炖这排骨绝了。”

两个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张小矮桌,两个小竹凳,面对面吃饭。

南方小城夏夜潮热,不出片刻衣服就贴在身上。周茉指尖捏起张晨星T恤:“看你瘦的。要不是胸前还有那点可怜肉,真以为你是男生呢!”

“多吃点肉!”周茉把最后两块排骨夹到张晨星碗里,连带着肉汤倒进去:“我妈说了:肉汤拌饭,长肉快!”

张晨星低头吃饭,顺手将汗湿的齐耳短发捋到耳后,露出未被晒黑的那一小???块肌肤。

周茉恍惚以为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少年短发、寡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是要跟这个世界激烈交手。

是在张晨星妈妈走后的某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张晨星终于出现,黝黑厚重的马尾不见了,一个透着青色的圆脑袋,她自己剃了光头,仿佛心灵经历一场圆寂。没人敢多看、亦没人敢多言,只背后偷偷议论:“怕是要出事了。”张晨星没出任何事,只是她的头发再也没长过。现在的长度已经是过去八年最长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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