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安静片刻,楚瑜叹息道:“本是大好男儿,何必强作如此姿态?”
“好。”
沈佑突然开口,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劳烦夫人,能否让我沐浴更衣,我亲自去同她说?”
楚瑜点了点头,吩咐下去,转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应声,楚瑜走到门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见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静:“我做如此姿态,是因为我知道原谅一个人有多难。”
“当年卫家已尽全力,我母亲仍旧因此落难,我看卫家,尚且心有芥蒂,而卫家因我传错消息至此,若谈原谅,心中未免太过憋屈,故而沈某怕卫家因心胸磊落原谅我。卫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狭隘之人,不值得这份磊落,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瑜瞧着他,摇了摇头。
“你死又有何意义?”她叹了口气:“若真是愧疚,何不为国为民,多做点事来安你自己的心?”
“至于原谅不原谅,坦然来说,于我心中,你之过错,在此战中微博不足道,无需如此责怪。而其他人如何,也并非我所言说。”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谢过夫人。”
楚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到了大厅里,楚瑜看着书卷等了一会儿,晚月便通报说沈佑来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发束松木冠,楚瑜放下书来,点头道:“随我来吧。”
说着,楚瑜带着沈佑往王岚房间过去。
王岚如今还在休养,楚瑜去的时候,王岚正抱着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岚房间里,笑着道:“阿岚身体可还安好?”
王岚见楚瑜来了,连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来,笑着道:“你且先停着,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来。”
“嗯?”王岚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么事儿吗?”
“沈佑想见你。”
楚瑜笑着开口,王岚愣了愣,随后忙道:“这……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还是……”
“你先别忙着拒绝。”
楚瑜叹了口气:“你听我说,你家里之前同卫府说过,等孩子两岁,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岚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楚瑜瞧着她的神态,温和道:“沈佑于你,怕是有心的。”
“这事儿,”王岚叹了口气:“等以后再说吧。这两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卫府。”
“可你对他,当真没有半分意思吗?”
“大夫人……”
“若是有这意思,有一些话,还是当面说开好。”楚瑜固执道:“你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王岚闻言,抿了抿唇,终究道:“那还请夫人稍等,我梳洗后就来。”
楚瑜应了声,去了前堂,让人设置了屏风,让沈佑等在屏风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静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颇为紧张。
过了一会儿,王岚从房间后饶了出来,她手里持着团扇,遮住脸来到屏风后,端正跪坐下来,柔声唤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时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无言。
王岚和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王岚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说,沈公子有话要说,不知沈公子,是想说什么?”
王岚说完,自己忍不住低了头。
其实沈佑要说什么,她是猜测出几分的。近来通信,虽然都是吵吵闹闹,可若说对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实是假的。
可是卫荣去了并不久,她如此做,她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可是那人写了信来,又忍不住回。
于是每次告诉自己不过是规规矩矩回信无妨,却又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唾弃自身这份放浪。
如今沈佑来了,她更觉不好,怕对方说出来,也怕对方不说,心中忐忑难安,只是觉得,若是说出来,便拒绝了吧。
真的喜欢她,那么会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欢。
于是做好了所有盘算,王岚这才开口,却在开口后,久久不闻人声,直到许久后,她才听到对方沙哑的声音:“沈佑来此,是特意来向六夫人,请罪。”
他一句话顿了三次,说得极为艰难。王岚有些诧异:“你有何罪相请?”
沈佑闭上眼睛:“害卫家之罪,沈佑,特来相请。”
听到这话,王岚睁大眼睛,沈佑却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坚定。
其实来时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么?
面对卫韫那双眼睛时他都没怕过,如今不过是屏风后一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好怕?
沈佑声音平缓,慢慢说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于烟花巷,因她母亲当年城破时被北狄掳去,卖入北狄为娼,他在北狄长到十三岁,受尽屈辱,母亲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个将军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为报母仇,被那位将军带回去,培养成为了一名奸细,十七岁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军营之中,成为二皇子苏查手下先锋官。
然后他拿错了消息,然后卫家七万人死于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岚身前,沙哑道:“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卫家之事,与我必有关系。沈佑虽为小人,却未失良知,辗转反侧,借以杀顾楚生之机,特意前来卫府自首。”
听到这些话,王岚整个人都是愣的。
她看着外面这个人,内心不知该是什么情绪,听见丈夫亡故相关的经过,她眼里忍不住蕴满热泪,却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礼,只能是道:“这些话,沈公子与侯爷说过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请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复……”王岚声音里带着哽咽之声:“纵使怪罪,妾身奈何?”
这哭声将沈佑所有话堵在唇齿间,让他所有话语都变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说,之所以向夫人请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愿赴汤蹈火以赎此罪,望夫人垂怜。
然而这哭声将他的话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于是他跪在地上,许久后,只能道:“夫人方才生产,切勿太过伤心。沈佑有罪,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哪怕夫人不愿,沈佑也要为夫人效犬马之力。”
“你走吧!”
王岚不愿再听。
对间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样的心思,这当是何等难堪?
她从悲伤化作屈辱,提了声道:“勿再相见,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没说话,他听着这话,便已明白。
对于王岚来说,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了。
沈佑跪趴着,他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来。
屏风之后,依稀只能看见一个人影,然而他却清楚记得,第一次撞见她时,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里是见了女色就晕头?
也不过是这眼睛瞧进他心里,他方才懂了这份恻隐之心。
他贪婪看着那屏风之后。
这份感情,说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这份浅浅心动,对于沈佑来说,却是头一次,这是他头一次来华京,来南方,这里如他所想,风景精致细腻,便连一份喜欢,都能温柔又缠绵。
他听着那哭声,终于是慢慢垂下头去。
“听夫人吩咐,沈佑这就退下了。”
说着,他叩首行礼,站起身来,行到门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
“六夫人,”他看着那屏风,沙哑开口:“此言虽然不齿,可我对六夫人,确有真心。”
王岚微微一愣,沈佑转身离开。
夹风带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样干净利落的作风,再无回头。
王岚慢慢抬起头来,见屏风外只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咬紧下唇,终于是忍耐不住,啜泣出声。
楚瑜便就站在长廊上,她双手拢在袖间,斜斜靠在长柱上,见沈佑走过来了,她直起身子,平静道:“说好了?”